戌正时分,夜幕已悄然降临九天城。天色晦暗至极,城中四处皆是隐隐约约,仿若蒙上了一层灰布。
长街古巷,冷冷清清。
离洛三人自兴钰坊出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无。昏暗的街道那头,只余手提灯笼成一路纵队过来的巡城士卒。
那队士卒身着银甲,在晦暗的夜色中尤为显眼。待走得近些,自是瞧见了离洛三人,为首之人见三人颇为闲适,心知定是持有令牌之人。但此时城中各坊门早已闭合,身为巡城卫士卒,还得问上一问。
为首的队正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昏黄的灯火自灯笼中散发出来,映在他那一张方脸上,瞧来满是正气。
只见身着银甲的军汉在离洛三人一丈开外停下脚步,一手按住腰身悬挂的长剑,一手竖起在身前打了个“停”的手势,旋即军汉微微抬头朝离洛三人望过去,口中喊道:“来人止步!”
军汉中气十足的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在离洛耳畔炸响,心头没来由一个激灵,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战,望着对面的银甲士卒,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再动弹不得。
在九天城,皇亲贵戚多如狗,朝廷大员遍地走。身为一个巡城卫的老练队正,自不可能寻死。因此,为首的军汉面色虽冷,语气却放缓了许多,只听他淡淡问道:“时辰不早,城中禁止随意走动。不知三位可有令牌?”
林沧舷将手放入怀中,对面的一队士卒眼睛忽的睁大,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林沧舷的一举一动,见林沧舷最终掏出一块令牌,为首军汉这才踏着步子缓缓过来,接在手中细细查看。
军汉查看着令牌,随口说道:“不知三位此行。。。”
一句话尚未说完,军汉已然瞧清了手中的令牌,余下的话立马咽了回去,条件反射般将令牌归还,弯腰便要跪下,却被林沧舷察觉,提前伸手扶住,“左殿卫校尉林沧舷,此番奉命进宫。尔等身系守卫都城之职,这般细致倒是情理之中,何须卑躬屈膝,没得跌了巡城卫的颜面。”
“是!”为首军汉霎时间挺直了腰背,只是嗓音似乎比之先前要沙哑些许。
离洛跟在吴越身侧,随着前头的林沧舷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后方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一队士卒,心中直犯嘀咕:左殿卫,那是什么东西。。。
着实未曾想出个名堂,离洛偏头之际,四处的夜色更浓。黑暗自天空蔓延下来,如一个深深的漩涡一般吞噬着世间。回头见身侧的吴越驻足瞧来,提着灯笼的林沧舷也早已停下脚步在前头等待,离洛不禁露出一丝讪笑,浑如一个小无赖迈步上前。
行至护城河边往相北宫方向眺望,偌大的相北宫亮如白昼,在夜色下仿若一朵沐浴着圣光的白莲。许是有薄雾掩映,相北宫瞧来又有着些许朦胧感,恍如人间仙境一般,圣洁不已。
灯火通明的相北宫,在漆黑的夜间尤为高大,也更为冷清。走在皇城宽阔的街道上,远处传来的齐整脚步声清晰入耳,敲在离洛胸膛之上,让原本便觉着压抑的离洛越发紧张。
布政殿外台阶上立着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瞧见离洛三人上来,那身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口中说道:“林将军,圣上已等待多时,且随老奴来吧。”
林沧舷并未开口言语,只恭敬地朝那年长的内侍行礼,随后回头瞧得吴越与离洛一眼,嘱咐道:“宫中禁止喧哗,走吧。”
离洛三人随着前头的内侍行得一阵,经过一处又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最终在省德殿门外停步。
内侍回头瞧得离洛一眼,扔下一句“侯着”,便推开殿门缓步入内。
未过多久,那内侍又自殿内出来,朝离洛招手,“小公子,且随老奴来。”
闻言,离洛迟疑片刻,偏头瞧一眼吴越,见对方点头,离洛方才抬脚过去,随着内侍进入殿内。
见离洛入了大殿,吴越抬脚便要跟上,却被大殿门前右侧传来的一道声音所阻,“他可以进,你不行。”
吴越停下脚步,偏头朝右前方躺椅上的黑衣老者瞧去,却只觉老者如相北宫上方的夜色一般,深不可测,诡异非常。
那黑衣老者瞧来风轻云淡,吴越却察觉到危险扑面而来,直让他心头生出一丝惧意。微微一眯眼,吴越无可奈何,只得落脚退回林沧舷身侧,静待起来。
灯火通明的省德殿内,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外,简直静得出奇。
远远望过去,只见大殿台阶的龙椅之上似乎坐着一女子。走得近了些,离洛才察觉那女子正盯着他细瞧。
缓缓走到台阶下,见内侍退了下去,离洛心念电转间便要屈膝跪下,龙椅上的女子却轻轻开了口:“来,过来。”
离洛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踏上台阶,朝龙椅上的女子缓步过去。女子虽是貌美如花,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没来由让离洛心生畏惧。因此,离洛走得极慢,只觉双腿有些无力,有些颤抖。
许是有些迫不及待,女子下了龙椅,几步奔下台阶,在离洛身前蹲下,红着眼眶伸手捧着离洛的面庞细细观瞧。离洛尚未自惊慌中反应过来,又被女子一把搂进怀中,哽咽着轻轻唤出声来:“洛儿,我的洛儿。。。”
离洛愣在台阶之上,一双小手僵在身侧,不知该往何处放。片刻之后,察觉到有液体落在肩头,浸入衣裳后传来一片温热感,离洛方才伸手轻轻拍打起女子的后背来,“不哭,不哭。。。”
这般说着,离洛却是渐渐红了眼眶。心里有些酸涩,有些怀念。。。
不知何故,听得离洛的声音,作为一国之君的女子却是哭得越发厉害,眼泪也越发多起来,不过片刻便打湿了离洛后背。
。。。
翌日清晨,离洛被外间的动静惊醒,却是青柳在起床。许是昨日睡得有些晚,离洛仍旧困得很。好在青柳颇为体贴,并未前来唤他,只片刻离洛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离洛再醒来时,青柳正从外边儿进来,见他醒着,说道:“公子,饭食已准备妥当,该起啦。”
今日天气不错,离洛用过饭食歇得一阵,便带着魏云魏田出了门,身后跟着吴越与看门的远三。
离洛几人坐着府中的马车行得一刻钟便停了下来,远三的声音响起在马车前头:“公子,东市到了。”
还未下车,不远处的喧闹声便远远传来。待离洛从马车中下来,自东市大门里望进去,瞬间便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东市之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魏云魏田两个小孩从未见过此等场面,心头均有些震撼,不约而同地将小嘴张成了“O”型。
自东市大门进去,里间各种商铺鳞次栉比。商铺间摆满各种各样的物件,虽是算不得如何精致,却已算得上琳琅满目。
几人中最激动的是魏田,瞧着一个个商铺,伸着手指口中直喊“要要要”,离洛猝不及防之下,条件反射般开口:“切克闹。。。”
见几人朝他瞧来,眼中满是疑惑神色,离洛不由小手一挥,掩饰掉面上的一丝尴尬,说道:“三儿,小灰要的东西,都买!”
方才小灰一口气可是将两侧的商铺指了个遍,远三有些迟疑,“公子,这两旁商铺的货物,都买么?”
离洛郁闷不已,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算了。”
最终魏田闻到一阵香气,一溜烟跑到一家小铺子前,捧起一个瓦罐死也不肯撒手。离洛细细一瞧,却原来是饴糖。
得了离洛应允,魏田便有了一小罐精致的饴糖享用。这小子一手环住瓦罐靠在胸前,一手伸着个小木勺从瓦罐中舀出饴糖,舌头一伸“呼”的一下扫进口中,闭上眼陶醉片刻,睁眼笑道:“阿姐,好甜呀,你要么?”
小魏云迅速瞥一眼离洛,脑袋摇得直如拨浪鼓一般,面上神情像是在说:“这谁家的破小孩?我不认识他。”
经过一商铺时,小魏云盯着一个粉红色的头花细瞧,却并不开口。
离洛立在一旁瞧得清楚,问道:“喜欢么?”
小魏云摇摇头,不肯开口要。
小魏云比离洛大着两岁,自她阿爹阿娘撇下姐弟俩的两年里,不知经历过多少世事摧残,以至于如今跟着离洛,她便不肯惹来麻烦,更不想成为负担。
离洛却是不管魏云的反应,唤来远三吩咐一番,远三便去商铺里买了头花回来递给离洛。
离洛笑着递向魏云,魏云迟疑再三仍旧不肯要,离洛说道:“你若是不要,往后便不用再跟着我。”
这话说得有些重,又颇为冷酷,魏云哪里懂,害怕得红着眼睛接了过去,一个劲儿抽噎起来。
。。。
今日遗笑楼迎来了迄今为止最小的客人,那客人四五岁模样,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两个幼童,一个下人。
遗笑楼的管事听下人汇报此事,觉得怪异非常。在遗笑楼管事十余载,加上先前的几十载,从未见过有人会带着自家晚辈光顾风月之地。
虽说遗笑楼并非寻常的风月场所,实则是风流才子汇聚的高雅之地,但也并非幼童所能来的。
管事从楼上下来,瞧着离洛稚嫩的面容,估摸着离洛的年纪,心里好笑,劝阻道:“此地有规定,拒绝招待冠礼之下的孩童,小公子请回罢。”
离洛有些诧异:“哪里写着这般规定,小爷怎的未曾瞧见?再者说,尔等开门做生意,还兴往外赶人的?”
管事倒也并不尴尬,斟酌道:“倒是没这规矩,只是,您这年纪。。。”
离洛回头瞧着远三,问道:“三儿,之前你是否说过,此地并非烟花之地?”
远三眼睛滴溜溜转得两下,肯定道:“着实说过。”
离洛又回头瞧着管事,双手一摊,“管事的,既然遗笑楼并非烟花之地,本公子这年纪,似乎也并不妨事吧?”
遗笑楼的岳管事见离洛条理清晰,倒是有些为难。细细一想,既然愿意花银子,没道理非得拦着。
一念及此,岳管事迟疑道:“小公子可知,遗笑楼有遗笑楼的规矩。既然小公子执意要进,小人愿意代您问问。若是楼中姑娘有愿意作陪的便罢,若是没有。。。”
一听此言,离洛爽快道:“若是没有,本公子立马打道回府便是。”
岳管事回楼上将此事一说,几个正得空闲的都城名伎觉得此事颇为有趣,忙招呼岳管事让人上来。
岳管事有些想骂娘,平日里一个个傲娇得连天王老子都不带搭理,今日遇见个稚子便连生意也不做了,整天净会瞎折腾!
离洛几人跟着岳管事上了楼,一进房舍便见好几个美人儿过来,个个摇曳生姿。
这些美人儿年纪虽不大,脸型各异,却是均有着自己独特的一种美感,让离洛不禁看得呆住。
几个名伎上前来围着离洛叽叽喳喳,不停的调笑出口,让离洛有种走错地方的恍惚。看着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离洛恨恨地想:欺负本公子年纪小,但总有一天,本公子是会长大的!
“各位姐姐,小弟今日前来,只是想听听曲儿、赏赏舞,不知各位姐姐能否了了小弟的一番心愿呢?”离洛不得不提前打断。
否则,三个姑娘一台戏,这五六个姑娘一起唱,怕不是得唱出几个时辰空戏来,没来由浪费了有望继承南国的离洛小公子的宝贵时间。
几个名伎总算停了嬉笑,立在离洛对面的林初透开口道:“不知小弟弟喜欢什么?”
离洛听得此言,明知对方调笑意味仍浓,却装作不懂,“不知诸位姐姐会些什么?”
林初透又道:“姐姐们会的,那可就太多啦!”
一本正经地说完,终究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笑,余下几位也跟着笑,却是并不掩嘴,简直毁了离洛小公子的三观九九九加遍。
“不知诸位姐姐,可会机械舞。。。”相比古典的舞蹈,离洛当然更喜欢节奏感强烈的机械舞。但甫一出口,离洛便已收了嘴,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林初透几女何曾听过机械舞,眼波流动之间,见眼前这稚子既是能说得出来名头,想来必然有所涉猎,便迫不及待要让离洛演示一番。
吴越自打进屋便在角落的桌案前盘腿坐下,好整以暇地令遗笑楼下人取了酒杯过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瞧热闹。他倒从未想过,小公子竟是对这种艺馆一般的场所感兴趣。
眼见离洛在几位舞伎之间如鱼得水,说说笑笑间,却见离洛在原地舞动起来。那怪异的姿势,倒真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不知不觉间,吴越嘴角向上翘了起来。
坐在吴越身侧的姐弟俩见离洛在场中胡乱舞动,却是并无兴致。倒是那几个容貌天生丽质,神情怪异的姐姐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