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在邻桌坐了下来,宾客也不在言语。
“大家知不知道十三年前在内城阳谷镇有一个叫李长洲的牢狱长?”老者眼睛掠过众人,问道。
众人摇头,就连年纪最大的掌柜也是一脸茫然。
这人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不知道就对了!看来当年李长洲的确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晚上进了幽州狱,第二天便死了,又顺带定了个私通匪徒的罪,给就地处死了!”。
“结果一家子上上下下都被下了大牢,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长洲那小儿子李翰飞,据说当时未在家中,恰好躲了过去。”
“等抓到他时,早已过了一秋啊。”说着说着,老者便陷入了回忆。
“我记得那天夜里,正下着鹅毛大雪。凤凰楼里灯火通明,凤凰楼外行人不绝。我坐在楼里正听着台戏,突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泥人跌了进来,挤在人群中四处逃蹿。”
“接着便有七八个带刀的人追进来,将他拖到楼外,然后架起他的身子,把他挂在了对面的老枣树上。”
“一个人抽出明晃晃的刀来,噌蹭蹭几下将他的手脚筋给挑了,然后随手一挥,将血刀插进凤凰楼匾额旁边。对我们说,如果他今夜不死,你们才准救他下来,他今夜若是死了,我们自会来收尸。”
“照你这么说,他八成是死了吧?”一人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呵呵一笑,道:“他不仅没死,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难道那乞丐就是李家小公子?”掌柜惊讶道。
“正也!”
“张老头儿,怎么什么事都让你给遇见了?!”一个人满是好奇道。
张老头儿微眯双眼,捏了捏白胡,道:“时也,命也!”
说谈会语间,茶楼已不见了风不流二人的身影。
自从幽州城到了夏末后,昼夜温差之大渐渐突显。
凉风掠袭过麦田,皱眼干唇皆欢笑,可那徘徊街头的浪子,正怔怔地出神,惋惜天边的落日,笑道明日再会。
再看那临河小镇,十里细柳连平湖,青丝舞弄撩凡心。
以风不流以往的性格,是万万不会瞧这些凡物一眼。可今日,他不仅瞧了,而且走的相当缓慢。
枯木朽株,日薄西山,用来形容此时的他再恰当不过,可惜的是,他不会死!他要时时刻刻忍受着烈火的焚烧,直至寿命尽头!
三火伴灵魂而生,本该伴灵魂而泯。没有三火,想要活着,就要用灵火替代三火锁住灵魂!古往今来,灵火都是修士是攻伐的根基。它虽是三火的异种,却没有三火的温顺。它虽然可以锁住灵魂,却也在灼烧灵魂!
生死对于从前的风不流而言,就如同儿戏一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落日余晖柳岸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正倚在柳树根下,搂抱双腿,低声啜泣。
她的面前放着一本从同学那里借来的诗经,只是这小书与她的裤脚一般,已经湿透。
原来不知从哪突然刮来一阵恶风,不仅将小书吹到了河里,还捎带着将最后一缕阳光推进了深云中。
晒是晒不干了,就只能指望风,可是风也停了,剩下的只是寒冷。她不敢回家,因为裤子湿透了,她更不敢去上学,因为借来的书也湿透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能怎么办?
风虽然停了,但是有一个姓风的来了。
风不流将小书捡起,随手一翻,书上的水渍便蒸了干净,再看这书,完全没有了浸水的痕迹。
“你..你..”小女孩已然发现风不流的到来,见他挥手之间便将小书恢复了原样,粉嫩的小脸儿满是惊奇。
“你的?”风不流问道。
她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刘秀才的人?”风不流将书递给她,问道。
她迟疑片刻,似乎已经缓过神儿来,接过书本,回道:“大叔叔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有一些事情。”风不流道。
小女孩想了半晌,溜了几圈大眼睛,道:“我带大叔叔去吧,因为大叔叔说的刘秀才就是我的师长哦。”
风不流点点头,小女孩顿时眉开眼笑,先前的心霾也因为书本的复原一扫而光。
两人跟着小女孩在临河镇左拐右拐,一路无言,只是小女孩总是扭头看一眼风不流,生怕他跟丢了。
青岩终于忍不住寂寞,开口说道:“公子,你这样不对。”
“哪里不对?”
“你太严肃了,应该多笑笑。”
风不流怎会猜不到她的意思。三十载的喋血生涯,要么活下去,要么就是躺下去,他又会因为什么而发笑呢?
人一旦有了名,就是麻烦,有了名而不逐利,更麻烦。要想不被时代洪流淹死,就要拼命往高处走,风不流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他眼里,弱者只有死,强者也只有死。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现在不仅要学会笑,还要笑的自然,笑的有趣。
“师长,师长,有人来找你。”小女孩小手拍着刘秀才的家门,喊道。
从大门缝里看,里屋正燃着蜡烛,那简陋狭窄的小院子,一大半被这烛火照的通明。
门开了,是一张五十岁的脸。大概是很少下地的缘故,他的脸与指肤都显得比同乡人白净许多。
刘秀才见眼前这两人的模样,连忙将小女孩儿拉到自己身后。
问道:“刘不才未曾见过二位,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这是一个叫陈小河的人托我交给你的东西。”
风不流从袖中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封,这信面儿上一无寄址、二无收信人,却只有三个大字:“陈小河”。
小姑娘躲在刘秀才身后,眨了眨大眼睛,好奇道:“大叔叔你见到小河哥哥了?”
“算是见了一面。”风不流道。
刘秀才看着小姑娘吩咐道:“小颜,你到先进屋去。”
小颜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违背师长的话。
“你们是小河的朋友?”刘秀才问道。
“谈不上朋友。”风不流道。
刘秀才已经打开信封,里面空空如也。
他无奈叹气,问道:“那他现在恐怕凶多吉少吧?”
风不流不语。
刘秀才将信封收进了袖筒里,说道:“他这孩子从小不爱读书,仗着自己有一身力气到处拉帮结派,如今人祸真落在了他头上,我们也无能为力。”
“他家里人呢?难道不去看他吗?”青岩问道。
刘秀才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次却是显得哀伤。
“他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婶子,他每隔几天就会拿一封空信和一些钱财给我,也只是让我念些好的给她婶子听罢了。”
刘秀才说着说着便暗自伤神,转移话题道:“二位要不要进寒舍坐坐?”
“不必。”风不流道。
“天色已晚,那我就不留二位了。”刘秀才作了个礼节,就要退身门内。
这时小颜跑出来,从刘秀才腋窝下钻过,看着风不流问道:“小河哥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小姑娘眼眶拘着泪珠,薄薄的嘴唇微微撅起,非要听到风不流亲口说出才算罢休。
风不流神情恍惚,似乎看见了小叶子。
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到现在仍然留在风不流心里。如果说风不流的心是坚硬的冰山,那么,小叶子的泪就是滚烫的熔浆。
“不是。”风不流暗自收敛心神,道。
刘秀才诧异地看着风不流,心有不解。
小颜抹了抹泪珠子,问道:“那明天小河哥哥会不会回来?”
“会。”风不流道。
风不流见小颜不再哭泣,才对刘秀才说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好!”刘秀才道。
还未等风不流二人走远,小颜便在身后喊道:“大叔叔我叫姜巧颜,你叫什么名字啊?”
风不流停下脚步,转身说道:“我叫风不流。”
“风不流?风明明是刮的,怎么会不流呢?”
小孩子的思考方式总是有些新奇,因为这大千世界对于她来讲,都是未知的。
小颜抬头问刘秀才,道:“师长,流不是用来形容水的吗?”
刘秀才笑着摸了摸小颜的头顶,道:“风也是可以流动的。”
小颜点了点脑袋,看向风不流道:“风叔叔,你还会来找小颜吗?”
“会。”风不流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因人而笑,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象他的名字。
他这一笑,便是新生,便是转变。飞蛾的特点恰恰就是转变,幼虫变成蝶蛹或者蛹,直到变成美丽的蝴蝶。
对于飞蛾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漫长与寂寞的过程,对于风不流来说,当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