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寒冷更加深了这种阴郁的氛围。天亮的很晚，又黑的很早，让人是昏昏欲睡。冬天没什么事可做，单身汉更是这样，每天早上起来把木头劈好，剩下一整天的时间就全在火炉前打发。
赵阔有一盒象棋，每天昏天黑地地下，近乎自虐。最初他和温鹿都在棋艺上有一点长进，而后棋路就再也没有改变了，赵阔下了第一手，就能猜到温鹿的第二手，自己的第三手，进而温鹿的第四手第六手第八手第十八手。有时候红黑交换，他们甚至会互相搞混身份。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对方，就能一个人把两个人的棋下完。
开始他们还会聊天，后来也不怎么聊了，温鹿出生在山村，赵阔出生在小镇，来来去去无非是那些事。等赵阔把光州的街巷也了解透彻后，他们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一次一次地在沉默中重新摆好棋盘。
附近山里虽然还是时不时有冬兽出没的痕迹，但是再没有冬兽闯进村庄了。家里天天都吃冻肉或者腌肉，只有一点点入冬前仓促腌制的咸菜。有时候赵阔会去吃畜棚里的干草，他斜倚在栏杆上，和驴子一样目光呆滞，能好几分钟不眨眼睛，下颚一抬一抬地咀嚼，频率和他身后的驴子一模一样。
李善元开他的玩笑，他是驴子的孪生兄弟，还说他的哥哥赵辽死后投胎到这头驴子身上了。
赵阔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驴子听到人说话那样。最开始他还尝试去回忆哥哥赵辽，但后来寒风冻僵他的脑子，他就再也想不了什么事，也记不住什么人了。
男爵府里每个人都是一副这样痴痴傻傻的样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脑子里转的是驴的想法，梦到的是驴的梦。李善元和女仆金金除外。
在温鹿和赵阔沉默下棋的那些日子里，男爵赵建元终日坐在房间里，凝视窗外。如今零星的兽吼不再让他彻夜恐惧失眠，他也不再提上山狩猎的事情。关月则没完没了地绣她的毯子，她的外衣，她的内衣，她的裤子她的裙子，最后绣得她浑身的衣物几乎没有一点留白。在这些日子里，只有李善元和金金保持着活跃，只有他们两个保留了笑的能力。李善元取笑像驴子一样的赵阔，金金取笑像木雕一样的温鹿，当然，他们两个还取笑彼此。
厨房里总会传出他们小鸟一样咯咯咯的笑声，李善元一天到晚都待在厨房里，帮着金金一起准备三餐，烧开水泡梗子茶，有时候有人进厨房倒热水，撞到他们两个正抱在一起亲嘴，他们会立马分开，假装无事发生，撞见他们的人也没说什么。
他们是这栋阴郁大宅唯一的亮色。
时间好像没有流动，让人分不清昨天和明天的区别，如果不是李善元和金金喜气洋洋地往屋外挂红灯笼，其他人根本想不起过年这回事。
为了迎接新年，男爵府里终于有了点生气，赵阔和温鹿从屋顶往下一大块一大块地搬肉，从地窖里取出酸菜和白菜，细细地把它们剁成馅包饺子。他们做事速度很慢，好像时间永远用不完。他们包起饺子来毫无节制，没有计划，闷着头一个接着一个，等到金金打断他们时，他们包的饺子已经够吃一整个冬天了。
到了除夕当天，沉默抑郁了半个冬天的男爵终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一起床胃口就不错，早餐一口气吃了四十个饺子，外加腌菜和面饼。他想在门外挂上春联，但是村里没有红纸。他异想天开，让温鹿在木板上雕出一副春联，但是谁也不知道一副春联该怎么写。
赵建元小时候住在镇上子爵府时，年年父亲都会往门外贴春联，而赵建元每每进出，总是熟视无睹，他大概知道一副春联要上下对仗，寓意吉祥，但是怎么对仗，怎么遣词造句，他就不记得了。于是最后让温鹿刻了一个“春节快乐”，钉在门框上。
他难得出了门，拉着夫人关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金金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提着一大笼饺子，挨家挨户发。往年王守拙的男爵府不缺肉吃，如今赵建元的男爵府更是嫌肉太多，他对村民们说，如果有谁家里没东西吃了，就去他家割肉过年。
真的有胆子大的村民来男爵府要肉，尤其是招三，帮着男爵打死一头狼，蒙男爵赏赐，于是就自以为跟男爵家有了关系。他大模大样地坐在男爵府的院子里喝茶，对着其他村民大放厥词，得意洋洋，翻来覆去地说他的英雄事迹。
男爵夫妇听了没什么感觉，赵建元还对他微笑。但这看在女仆金金眼里，简直无法容忍，觉得招三有一点小功就不知天高地厚，没有他敲那几棍子，李善元他们难道就打不死那头狼了？除了他那一头，那晚另外还打死了四头呢！
金金收了几个喝剩的茶杯，把茶水哗一下全倒在了招三脚下，然后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走了。招三和其他村民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爵爷，只好讪讪告退。
下午男爵兴致更高，要跟赵阔下象棋，赢了开心，输了也大笑，男爵府上终于有了点样子。李善元和金金在这欢快的氛围里，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男爵看到了也不责怪，只是露出暧昧的笑，一开口就给李善元添堵：“你老婆孩子还在镇上呢。”
李善元故意不去看金金的脸色，连忙把话题岔开，说赵阔平时爱跟驴子一起嚼干草。赵建元听了有趣，要赵阔示范示范驴子怎么嚼干草，赵阔不好意思，赵建元脑子里又蹦出新点子，要给驴子喂点饺子，让它也一起过个肥年。李善元故作惊奇道：“驴子不是吃草的吗？荤饺子它也吃？”
赵建元兴致勃勃地说：“肉馅包在面皮里，驴子哪知道是荤是素啊？”结果驴子吃的津津有味，赵建元说：“它爱吃荤咧，平时吃素那是没有办法。”
金金面色不快，一个人到厨房去了。李善元见赵建元玩的正开心，也悄悄跟着金金溜进了厨房。金金背对着李善元，咚咚咚地切菜，李善元叫她也不回应。
李善言去拉她袖子：“姑奶奶，你这是切菜还是杀人啊？”
金金说：“我在剁你的肉！”
李善元把金金拉进怀里：“宝贝，我老婆孩子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又跟我生气？”
金金挣脱出来，菜刀抓在手里：“那又怎样？等雪化了你回镇上轮班休假，抱着你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要把我忘了吧！”
李善元说：“我又不是不会回来！”
金金问：“你更喜欢你老婆还是更喜欢我？”
李善元说：“那还用问？当然是你啊。”
金金说：“那你回去就跟她离婚。”
李善元不正面回答，只是一昧地说好话，甜言蜜语哄了又哄。
金金又说：“我怀孕了。”
李善元心惊肉跳，头大如斗：“怎么会，我们是算着日子做的啊...”
金金哭了：“我就知道你不想要我，你根本就没打算跟我结婚，你玩够了就只想把我一脚踹开。”
李善元要辩解，金金打断了他：“出去，我要做饭了。”
李善元说：“我给你打下手。”
金金说：“滚！”
年夜饭上，只有关月发现金金和李善元之间有不对劲，其他几人尤其是赵建元，开心的像个孩子。他平时不怎么喝酒，这时搬出了他私藏已久的小麦酒，要跟几个护卫一醉方休。他过去从没问过温鹿去光州的事，这次借着酒劲，拉着温鹿问个不停。温鹿也多喝了几杯，眼圈红红的，说起他带着妈妈去光州看病，结果因为没有钱，只好带着一身病痛的妈妈打道回府。他用大拇指拭去眼泪。
赵建元对温鹿的印象大为改观，他从小也和妈妈关系非常亲密，对妈妈可谓是百依百顺。小时候他爸赵涛老看他不顺眼，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这种时候总是他妈妈站出来为他辩解，如果不是他妈妈过世，他怎么会受那一对野种母子的气，怎么会被排挤到这个地方来...赵建元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赵阔去抢他的酒杯，赵建元说：“你不要管我！今天过年，我爱喝多少就喝多少！”说着一仰头，灌下一杯，举着空杯子叫金金给他添酒，还要温鹿三人陪他喝。李善元向来好酒馋酒，加上有烦心事，于是陪着赵建元一杯接着一杯，喝的天昏地暗，吐得一塌糊涂。
最后温鹿也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扶着男爵上楼，赵建元睡意朦胧地说：“温鹿，冬兽要是今晚来，我们可就完了。”
不等温鹿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完了就完了吧，死了就轻松啦！”
这一夜没人守夜，但是也没出什么岔子，第二天男爵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虽然起床后头很痛，但是还是一派喜气洋洋，他叫来三个护卫，一起来到楼顶天台，要进行迎接新年的仪式。
他严肃地下令：“全体都有，立正！”
温鹿不知道立正是什么，赵建元没有责怪他，让他跟着赵阔快速学习了一点军队里的口令和姿势，等他练好，男爵又重新下令：
“立正！”
三人托枪立正。
“稍息，立正！”
三人又立正。
“听我号令，预备！”
三人举枪向天。
“放！”
枪声划过新年的天空，赵建元露出笑容：“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