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祸那年,受灾的孩童,没有全被朝廷善堂抱走,朝廷没管得上的,最小的只有两岁多些,到现在已经十岁多了。再过六年,这村子里所有的孩童便都到了成年的时候,自然会把户籍迁到镇上,县衙里也会统计名册,每人分些田地,到时候这个村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也是之前村里那帮老兵,为什么不愿意埋在这里,也不愿意自己死后骨灰放在自家院落;因为没有人照看,到时只会更加凄惨。
还不如直接将骨灰埋入地底,不需立个坟包,自然也不用有人来祭奠。这样活着的人也许就不会茶余饭后,提起自己死去,坟前无人照看祭拜,杂草丛生,凄惨如何如何。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嘲笑自己。
这是村里老人死前唯一能为自己做的。
“北然,我与你拿了一张草席,这草席是我前些日子编的,没怎么用过,你将就着在这对付一宿吧。
张先生,去你院里,取你的被褥去了。这一夜,说不得要冷上几分,找个东西盖着,别着了凉,老余头显然也不会在意这些,他的那破烂被褥,明日还要包他的骨灰,你用着也不吉利。”
丁老头给申北然捎来了一张草席,确实是很新没用过的,若是按照寻常白事礼节,子孙要坐在草席上三天三夜。只是申北然并非子孙,以弟子礼,守夜一宿,依然是不错了,更何况如此时节,就更为可贵。
“老叔,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天不早了,我一个人在这守着就行,不碍事的。”
申北然接过草席,与老丁头说道。
老丁头应了一声便起身返回
申北然犹豫了再三,还是说道:“老叔,你要保重身体,村里最小的孩子还要有约摸五六年才能长大哩,这几年还要老叔多操持操持。”
老丁头停住了步伐,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沉默了一会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就回去了。
宋老头余老头丁老头和其他同袍不同,他们暂时没有打算将自己的骨灰埋入地底。而是死去人的骨灰托付活着的人照看。他们三位在军中,早前就相识。只是不知道最后丁老头去世的时候,他们三人的骨灰又该如何。
张先生得知申北然要为于老头守夜一天,守灵三日的时候。心里是十分欣慰的,还不忘了拉着几个勤快些的学生和丁老头一起,给余老头做了一幅简单的寿材。
普通的树板,拼接起来,简陋些也没什么,就是尺寸也大了些,左右也并不对称等宽,余老头躺进去,好歹有个住所。投胎的时候,也不至于这么落魄。
张先生也乐得忙活。
“北然,这是你的被褥,待会儿晚上的时候,你盖上一些。不要着凉就好,其他你就别顾那么多。”
申北然伸手接下了被褥,放到了刚才老丁头给的草席上。张先生顿了顿又说道:
“村里是没有什么白纸的,这两张草纸,也便将就着用吧,比没有好些。”
申北然忙接过,把挽联贴在门框上,还不忘提醒了先生一句:“先生,您去照看下石从谦,看他每日气色如何,我怕他闭关太过刻苦,若是饮水吃食耽误下了,可能会伤及体魄。”
申北然上次摸索入静,绝食断水,练拳两天,差点给自己送上西天。
这几天,每次来往也是担心石从谦会和自己一般陷入险境,每天都会去他门前照看一圈,此刻自己要守夜,还要守灵三天,这几天是脱不开身了。
“好好好,你放心。我这就去查看一番,你安心在这里守夜吧,从谦那边儿有我盯着呢。”
张先生提及石从谦,嘴角不自觉的浮现了几抹笑意,心里想着,赶快去看自己的学生,这边便也不再耽搁。告了声别就走了。
以往老兵是无人送终,无人为其披麻戴孝,不搞那些,繁文缛节。
现如今有人给余老头披麻戴孝,为其守灵,那场面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张先生为余老头写了副挽联:
松根扎土归天地,柏树成荫赖自然。
想了很久,张先生还是写了这么一句,因为余老头生前始终不肯透露姓名,而且其它常用的挽联:正气人间在,俭朴树廉风。或者如伤心哀子哭,等等好像均不合时宜。就这个中规中矩的松柏,还有几分魂归故里的意思。
老丁头顺手用些树枝,做了几个算是花圈一样的东西吧。直到明日,停尸一天之后,将它们与余老头一起烧了。
其实丧葬白事,礼节还是颇多的,只是一来,山野村中,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这幅寿材都是临时做的,更不要说摆什么宴席,村里自然没有酒肉这些东西。
二来,是虽然大虞立国已一百多年,但是之前数百年,幽州地界都不得太平。
有时候是中原太平了北方不太平,有时候是中原不太平北方也不太平,总之一来二去的,幽州的民风民俗自然受此影响,不如中原一般礼节繁多;好些时候人死了便一把火烧了,也不埋入地下;即使埋入地下,也有可能会被野兽刨出来。说不好就要造成瘟疫,会死更多的人,得不偿失。
这些琐碎的风俗,都是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以至于幽州至今除却极其显赫的王侯世家,其他的寻常百姓均是死后一把火,烧了尸身。
还有一些传道的方士,也顺应着说了些:身化微尘,反哺天地,福泽后代,长宜子孙。大致也是这意思。
余老头在被抬进棺材之前,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甚是罕见,和他活着的的时候截然不同。在此期间,陆续来了几个孩童看热闹。
说是孩童,其实比申北然也小不了两三岁。只不过申北然与石从谦,是村子中比较早熟的人了,两人虽然都有几分消瘦,但个头还算高挑、看着好像与十六七岁的少年并没什么分别。
宋老头的拳,余老头的箭,丁老头的刀,是这三人最擅长的。宋老头走的时候,剩下两个老头还能教一下拳脚,毕竟从军数十年,拳脚基本功夫当然也是不差的,只是丁老头射箭的技巧稀松平常,怕是再也交不出这手箭术了。
申北然并不是个健忘的人,他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的,今日上午还答应了田先生,明日要去学习拳法。
不过自己要为余老头尽人事,守夜一天,守灵三天,折腾下来怎么也要四五天时间了,恐怕这拳法自己是学不到了,申北然当然有些许不舍,但是也别无他法。
丁老头虽然与余老头向来较好,但又不是于老头的后辈,所以也不能留在这里过夜。
夜半,空荡荡的院子破败的茅草屋,此时也无人与申北然说话,一个人呆着甚是寂寥。身边人闲来无事便乱糟糟的,多想了想。
三个老兵头走了两个,不知道老丁头还能撑多长时间。
自己方才说,村里这帮孩童还需五六年,便能长大将户籍迁出,意思到时候这村子就会没了。
不知道老丁头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申北然的心里自然是想着老丁头多活几年的,可是此刻他才转过来那个弯。
若是老丁头在孩子走后又多活了几年,那他剩下的这段时间又何去何从呢?
到时候朝廷的赈灾粮停拨,善堂又不收从军队退下的老人,难道还要老丁头,一把身子骨去给人家看家护院吗?还是几十年没种地的老丁头寻个地方种地?哎,户籍在边军被抹除,没有通关文牒,哪里也去不得啊!
老丁头在这儿村子里当了好几年的师傅,还要再做好几年的师傅,倘若真到了那一天。老丁头又该如何讨生活呢?或者,如果他死在了村子消弭以后,谁给他操持身后事呢?
张先生自然与老丁头不同,张先生乃是前任乡书手。虽然老了,闲赋在家,但是每月还有点散碎银子补贴。
而且在村子里担任教书先生十多年,虽说子弟没有什么中榜及第的贤才,但是在周阳县城里当差,附近营生的,也有很多。到时村子虽然没了,但自己也是桃李遍地,晚年就算儿孙不伴在身边,时不时的有以前的弟子前来拜访也好,哪怕只是隔三差五遇见一个打声招呼说几句话也好,晚年便好过许多。
申北然此刻才明白了,刚才老丁头为何如此犹豫,落寞。
人活一世真是身不由己呀!
申北然一声叹息,不只是想着老丁头该如何收场,也想着自己已经十四,再过两年便要自立门户了,若是乡愿武生顺利。照先生所说在城里寻个差事,就要搬出自己生活了许久的村子,如果不然又何去何从呢?
夜晚的风确实凉了一些,申北然最近都在奔波,每天晚上都睡得比较沉。今日虽然再给余老头守夜时,屋门不关,风声忽大忽小,只是申北然察觉不到,他已忍不住,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申北然在第二日清晨醒来,照例检查了棺木等等并无什么不妥。此刻心中除了想着送余老头最后一程,却也有些愧疚:
昨日田先生那么高兴,今日自己却爽约,路途遥远,口信也没办法捎过去。先生今日是否有些失落,有些愤慨……
今日来看热闹的孩童并不多了,申北然也觉得有些奇怪,院子里安静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是丁老头过来给自己送了一次饭,便回去了,临走时还说:“北然,你就吃些吧,这些繁文缛节的事,有的真的是多余,你若是把自己饿坏了,老余头在地下也过意不去的。”
申北然思前想后,也没拒绝,老余头也不是个死板的人,他以前也说过:天大地大,都没有自己的肚皮大,便心安理得的吃了些饭。
等待下午的时候将棺木合拢带到后山去,在那里等个一个时辰,然后便让余老头尸身,魂归故里。只是人别来的太少些,余老头要是知道经自己这么一折腾,来送行的人少了,那可要再气死一回了。
忽然听得脚步声阵阵,是好些人踏在地上,步调统一,又不是十分匀称的声响,申北然抬头望去,双目微润。
石从谦领着身后二三十个孩童,头戴白巾,手持绳结,九步一拜,向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