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随着余老头的去世,天也逐渐的黑了起来,那一众孩童此刻也不再嬉笑吵闹。
申北然坐在于老头院前,沉默不语。
人死灯灭。活着的人还要尽人事,丁老头也好像疲惫了许多。只是他不能像申北然一般,找个地方自己难过,他还要与张先生一起操持余老头的身后事。
自这座村子建成到现在,仍不满十年。村子里的这帮老兵出于一些原因,有擅离职守,也有的冒名顶替,也有只是的年龄大了,边军不再收留,在八年前的兵祸中,受了牵连,流落到此。
村里像余老头这般一样,从边军中退下来的约有十余人。除了他们,还有一些混吃混喝的懒汉,申北然只是旁敲侧击的听过一言半语,他们中有些人是收了人家的银子,顶替了大户人家的军籍。这些年没有成家,也没有去处,便在军队中冒名顶替,替主家服军役。
还有一些事犯了事被充军,像他们这般在八年前兵祸之后,军中彻查编制,校对军伍户籍。被发现了好大一批,只是靠近周阳县,且无家可归的便只有他们这十几个。
宋老头去世的时候,申北然还小,他的身后事都是由张先生和余老头丁老头三个人操持的。那申北然十二岁,虽然知晓些人情世故,但是有些畏畏缩缩的,先生也便没让他来凑这个热闹。只是远远的瞧着,就当是送行了吧。
宋老头在诸多老兵中的拳脚是最好的。申北然之前学的拳脚路数走桩拳架,还有一些磨炼筋骨的办法,大多都是出自宋老头所教。
这些老兵,是带些痞气的。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没个正经的。尤其是到了习武的时候,动辄打骂。练得好些了,这帮老头就说话阴阳怪气,练的不好了,这帮老头说话就更是难听,总之是如何也讨不了好。
只是后来有些人长大了,现在已经在外面寻了个差事,找了份糊口的营生。这帮老**子就是看着村里的少年一个接一个的,出去找了营生不再回来。心里才越发的慌了,才收敛了许多。
申北然在些孤儿中,并不算是年龄最大的,轮到申北然跟他们习练拳脚的时候,这帮老兵油子终于是开窍了,教了些真东西,自己几十年军旅生涯换来的真东西。
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碰到了这帮老兵,不知道如何称呼,那帮老兵便吓唬着他,要这帮孩子们,见了他们要磕头,叫他们“军爷”。
仿佛自己还是那个配刀,披甲巡营的大虞边军将士。
不过好景不长。
申北然有些事记得清楚,那时村子才刚刚建成两年不到。大家都还只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吃着廷配给的赈灾粮食,一日日的无所事事。
小孩不知道读书。整日缩在自己房里哭。老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每月领着粮食,固定时间吃喝拉撒罢了,张先生虽是朝廷委任,但是也无能为力,除却分配赈灾粮这种琐事以外,他也总不能拿着教棍,把那些不愿意去自己这里读书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打一顿。张先生自然也管不了,那帮整日无所事事,有时还拿孩子撒气的老**子,这一回是想打也打不过。
申北然已经记不得他姓甚名谁。其实对于宋老头余老头丁老头三位老师傅来说,也仅仅是知道他们的姓氏,对于他们的名字,张先生曾在有人过世时问过,说是要立碑,他们三个人都闭口不提,只说不用立碑,死了就是死了,一把火烧了就行。
不只是他们,那些流落到吃赈灾粮食老兵都不愿说自己的姓名。
那是一个下午。几个孩子发现平日里总是挎着自己那把军刀,晃悠在村口的一亩三分地欺负孩童的那个老**,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
村里的孩童自然是没有胆量去敲他的那破落的院门,虽然只是两块门板,就算是小孩子也能从那低矮的院墙翻进去,但是这凶神恶煞的老**子谁都不愿招惹,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
最后还是张先生敲了敲他家的院门。自然是没有人开门的,张先生便撞开了破烂的两扇门板闯了进去。
申北然也不记得是谁将村里第一位故去的老兵,抬出他的院落。但是申北然清楚的记得,那老兵被抬出来的时候,脚上穿的是他往日里很少穿的那双军靴。虽然时间久了,但是依旧洗的跟新的一般,连鞋底都没有沾多少泥土。手里握着的,是陪他一生的,那把军刀;像是个媳妇儿一般,双手合拢将它抱在怀中。
外面穿了件铠甲,是一层木头做的铠甲。一块块木片被他用草绳卯在一起,从肩头到膝盖小腿,覆盖住全身,就像是申北然小时候见到的,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铁甲的将军一般,威风凛凛。
躺卧姿态也如他当年,巡营时一般,身着铁甲,脚蹬军靴,手握宝刀,矗刀而立。他去了阴间,做将军去了。
他无亲无故,与同村的这些老兵也不尽相熟;自然没有人愿意为他披麻戴孝。而且就连埋在哪都是个问题,做出简单的棺材,对于张先生和村里的老兵来说,只是顺手的事情,但日后谁去祭拜他呢,他又姓甚名谁?墓碑该刻些什么字呢?
那天村里所有的懒汉和老兵聚集在一起。送这位披甲持刀的同袍最后一程;大火烧尽了,他在世间遗留的一切痕迹,仅剩的一把刀,也伴随他的骨灰,埋入地底。
自那一天,村里的老兵,开始不在无所事事,吃皇粮混日子。
“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丁老头是这么说的。
宋老头余老头丁老头是所有老兵中本事不错,又喜欢指导别人的,是那种你自己瞎叫唤两声,他非要过来指点两下的那种;而且你不听还不行,不听还会挨揍。
众多孩童中三位老兵头最喜欢的就是申北然。可能是只有这一个孩子,碰见了这三个人不会躲着走的吧。
不像其他孩子一般,有的对习武不感兴趣,有的有几分兴趣,坚持不了几天。有的。只是想学剑法,大概是看多了那乡间流传的白话小说,总是憧憬着自己能够成为书上所写的那样的侠客。像申北然这般能吃苦,悟性不错的,也没第二个了。
论起耍刀舞剑还是丁老头最在行。可能也是因为他有村子里唯一的一把铁剑。丁老头除却这把铁剑,其他老兵人手一把的单刀,他也有一柄,而且能对敌之时左右手分别持刀剑。虽然看起来依旧离书上写的侠客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好歹是有把剑了不是吗?
申北然已经想不起来前两年去世的宋老头长什么样子了。只是记得是一个脾气挺大,一口烂牙,又矮又胖的小老头。
记得在宋老头去世的前一段时间,他经常拉住自己,非要传授自己一些下三滥的阴险招数,都是些书上都不屑写出来的招式套路。就如同那两人打架之前,不仅仅在自己的鞋里装了铁块,而且还要在开场的时候,用脚扬起沙子,迷了对方的眼睛,然后打对方的裤裆,这种套路竟然还有数十种运用的办法。而且此种阴险的招数,一招套着一招,只要对方中了一招,便很很难再有还手的余地,只是那时申北然人还小,不能尽数学会。
有时自己也会疑惑,军队中武功应该都是大开大合才对,毕竟,两军相对,都是身负铠甲,有谁会拿自己的一双拳往敌人的铠甲上去打呢?不过技多不压身,申北然也都尽力学了。
宋老头走的时候,申北然和一众孩童在后头瞧着,学过拳脚的大多都来了,也算是为宋老头送行。
好好的一个活人,两天不见,便永远也站不起来,骂不动人了。一把火,合着柴火,这般沉的一个人,到最后就只剩了头骨,腿骨几块大些的骨头,还剩了一些灰白色粉末。
那天申北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张先生和宋老头的一众同袍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收拢了他的骨灰。
只是几天后余老头。一边教几个孩子打拳,一边骂娘的时候;申北然偶然路过,泪流满面。
以后拳脚,弓箭,枪棒,刀剑,怕是只有丁老头能教得好些了。
余老头死前曾对丁老头絮叨的说过:若是自己死了,也不用停尸啥的,便直接一把火烧了就是,只是这弓箭,余老头确实犹豫了犹豫,还是对老丁头嘱咐,弓箭便留给申北然吧,如果自己的刀,回头能和自己埋在一起,也是好的,若是有谁需要,那便把刀也拿了去吧!至于骨灰魂归故里,他是没什么奢望了。
村子里已经不像三四年前一样,有将近二十把军刀了。现如今,老兵死的死,走的走,现有的刀也不过只有几把,少年们都有些不够用了。
老丁头从身后拍了拍申北然的肩膀,也没有安慰他,只是将那牛角弓递了过去,说道:“这是老余头留给你的,至于他那把刀,我想还是陪他骨灰一起埋了吧。
他走的时候是坐在木桩上的,我跟老张趁着人还没僵硬,帮老余头拾掇好了,老余去之前留了话了,不用停尸一日和灵堂之类的,会耽搁好多天,咱们一会儿就送他走吧!”
申北然接过牛角弓,轻轻的抚摸弓身,好像刚才老余头握住的地方还有余温:
“老叔,我给于师傅守陵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