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北然虽然伤了左右手臂各三条筋肉,行动起来略有疼痛,但此时痛苦已不如那般剧烈,下山之时,双手所用也不甚多。心有喜事精神爽,就算有些许疼痛,此时也感觉不到那么真切。田先生知申北然伤了手臂不好晚回,便提前大半个时辰让申北然回家去了。
一时高兴,就连身旁山风呼啸都没怎么注意。下到了半山腰,才感觉到脸瓜子生疼,原来是没有避开风头。习武者脸庞皮肤多数都粗粝一些,也怪不得自己不爱惜,实在是没得办法。
申北然这才放慢了脚步,想起了自己已经数天没有拜会过先生,先生心里应该有些许想念了。此次回去就算先生已然从学堂那边休息,自己也要过去问候一声。
临近村口,申北然依稀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天还亮着,山村还是那个山村,只是比往日压抑了不少。似乎是村里的孩童,少了些嬉戏打闹声所导致的。
还没走到自己家门口,就远远看到了张先生在自己家门口等候自己,时不时张望左右,有些焦急,好像已经等待多时了。
申北然忙跑过去,张先生远远的看见了申北然,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了些,赶忙招手让他赶快过来。似乎是有要紧的事。
张先生也加快步伐,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一把抓住自己手腕,申北然猛然吃痛,这张先生不知道他练功时伤了筋肉,此时也不好发作。只是忙问先生:“先生怎么了?怎么如此焦急。”
张先生此刻根本顾不上看申北然的反应,也没觉得出他流露出些许疼痛的神色,只是慌忙的说:“北然,都等你一天了,这几日你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于老头…………快要不行了!昨天他就来找过你,只是你不在,今天于老头身体更加不行了,托人带话过来,让我来找你,我只好在此等你!”
“你快跟我过去吧,晚了就赶不上了!”
申北然脑袋嗡的一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申北然自小失去双亲后,朝廷拨了些钱粮,寻了位先生,将受兵祸的孩童,妇孺和老人,安排在此地。因为此地有皇粮可以吃,又聚拢了一些没有营生的懒汉,还有一些边军年满五十退下来的老兵。
申北然与石从谦还有一众孩童,自小就是张先生与这帮老头拉扯大的。
虽然说这帮老兵并不比张先生大几岁,但是平民百姓本就不懂得如何修身养生,几十年军伍生涯,落下了一身病根,老来自然是活不长了。
申北然与张先生赶忙跑去了,于老头家里。
与村里多数差不多的茅草屋,泥巴和草垒的,低矮的院墙,双手一撑便能爬上去。防不住贼,能防些山林里的野兽。
院子里此刻有好些人,是一些与老鱼头关系要好的孩童。
申北然看着此刻的阵仗,心里只是叹息,看来这帮孩子是学不到老余头的一手精妙箭术了。众人见他来到,也是松了一口气。
村里都知道,这几位老兵头,平日里喜好教授里些孩童一些,拳脚器械武功,但是得其真传的,也就是申北然。
前年宋老头还在的时候,几个老家伙还经常在一起吹嘘自己的教授的武功多么高妙,用处多大,其实都是些外加的武把式。
茅草屋外面泥巴院墙上,还挂着几根木质的枪棒,正是平日里余老头舞枪弄棒,糊弄村儿里小孩儿的器具。
掀开草帘,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有一方泥胚火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做工很是粗糙,一看就是山野人自己做的,也没有过多的讲究。
有些亮眼的便是榻前的案台上放了一把军刀,只是刀的卖相属实不佳,刀柄因为常年用手持握,已然有些变形,变得中间窄,两边宽。刀身被裹在破烂的刀鞘里,看不出个所以然。余老头的刀鞘自然不是乡野小说演绎中,那般侠客刀剑,刀鞘中配有崩簧,需要用的时候,手指一动,“仓啷啷”一声,宝刀宝剑便能自己出鞘。
余老头的刀鞘,只能依稀看得,是木头做的。不过这木头已经用了很久,并不像屋外那些木质棍棒一般还留有木质本色,此时通体黢黑。
这个这木质刀鞘,破破烂烂的,外面缠了好多层麻布,时间久了,麻布变得乌黑与刀鞘颜色相仿。已然想象不出这把刀,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床榻上的泥墙,悬挂着一张大弓,在于老头心中,这牛角弓比那把刀分量还要多些,只是自他被除去军籍以后,弓弩都被收回,只剩一把随身的军刀。这把弓,是余老头自己制作的,费时良久。申北然小的时候,就见到过这把弓。
与其他家具不同,这把木质弓箭就不错,显得额外精细。工臂以良材为辅,上有牛筋牛角的贴片,用鱼胶粘合,晒干后还上了漆。弓弦也是用牛皮牛筋搓揉而成,比丝麻做的弓弦,要耐用许多也强劲许多。箭杆也是选自良材,至于箭头,不知道老头哪里弄来的铁。
给弓箭做了三个铁质箭头,箭尾还有水鸟做的羽毛,申北然以前跟随余老头学习弓箭射技时,余老头曾经多次跟申北然强调过,若是想射出一道带有弧度的兼施,绕过前方所阻碍的盾牌铁甲,直击目标,就要在箭尾的箭羽上面做足了文章。
老头意气风发,平日里练习都能开二石的弓箭,常说若是再早些年,也能开三石的弓。
可此时的余老头已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此刻半眯着眼,半瘫在榻上,呼吸似乎很是艰难,上气不接下气,内腑时不时的疼痛,手臂,脖颈上时而青筋暴起。
余老头看到申北然来了,立时睁大了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笑意,挣扎着起身。坐了起来。
一旁的丁老头,赶忙搀扶一下,生怕老余一口气上不来,就背过去了。
“北然,你来了,我还以为你躲着我,不想见我这个老头子,怎么?是怕给我这**子送终,丢了你乡愿武生的脸吗?哈哈!”老余头还是跟以前一般老不正经。
此刻还不忘了调笑申北然,前几日老余头得知了申北然和石从谦入围乡愿举贤文生武生一事,很是高兴,这几日都想寻一趟申北然,当面好好督促他习武练功一事。
“叔爷,你说这话忒早了些,想给你送终,怕是还要等几年了。”
申北然此刻只是这般宽慰老余头,他也知道这老余头,真的快要不行了。从军数十年的人,即便是将死之时,浑身筋骨也不会太过疲弱。
只是长年累月,积劳成疾,只怕五脏六腑,早已不行了。余老头此时就是这般,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只是胸口时不时的隐隐作痛,而且平日里总是呼吸不畅,好像使不上力一般。
“那是,老子身体硬的很!只是近日感了风寒而已,看你们一个个吓的了,就盼我早死早超生!”
余老头有几分得意,身体又坐直了几分,似乎想要下床出门。守在一旁的丁老头赶紧两手一扶,挡住余老头起身的架势说道:“就算是染了风寒,你也不要在折腾了,好好修养,兴许挺过这这一次,还真能多活几年呢!”
余老头看着丁老头,心中也是叹息。去年宋老头走了以后,三个武艺较好的老**就剩下两个,平日里就他们三个,聊得来也常聚在一起,插科打诨。
老宋走了以后,自己的精气神明显不如以前,若是等自己也走了,恐怕这老丁头也活不了几年时间了。
“北然,这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跑哪里去了?箭术可别落下了!武生箭术是一个大考!箭术极佳者从优取录。”
申北然回道:“老叔,这几日我都在山中习武,山中清静,箭术比以往更好了些,你莫要担心!”申北然此刻也不敢提及自己在山中寻了一位老师。只推说自己在山林中练箭,日精月益。
“那便好,那便好!箭术却是丢不得呀,你已经相愿举贤成了武生,日后若是有机会投身军伍,进入边军,便要不得不与那边境上擅自越境的碟子打些交道了,那边境上的谍子,可不是寻常人家三脚猫功夫就就出来卖弄,那谍子均是身经百战,其中不乏武林高手。我就曾遇到过数位身具内力的武林高手。
可是面对咱这百步穿杨的箭术,都是屁滚尿流的逃跑了!还有一次,是一个刀法特别精妙的谍子,一把刀耍得水泼不进,挡下了十多只箭矢,被我们撞见了,几乎就能全身而退。还是咱手疾眼快,一箭便射到了他大腿上,这贼子就没能跑得了,被生擒活捉了!这事儿,老宋老丁都知道,不信你问问1”
老余头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陈年旧事,总之都是些自己如何英武不凡等等诸如此类。申北然在旁边听着不断应和着,说老余头若是此病能好,一定还能开那三石的牛角弓,自山林里涉猎些野猪回来。
说了好些,余老头,好像自己也有些厌烦了,眼睛转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用力挣脱了丁老头的双臂,猛然说到:
“烽火照西山,铁骑绕龙川,宁为马夫长,胜作田家翁。
生也好,死也好,怎么能安居榻上!
北然,持我角弓来!”
申北然顿时一愣,这好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老余头念诗,也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几句,还有几分文采。
此刻丁老头眼眶微红,似乎有几分难受。双手想去拦着于老头,不让他起身,却怎么也拦不住。申北然见状,只得取了余老头悬在床头的那把角弓。
余老头下了床榻,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抬手掀起草帘,便对屋外的众人大声喝道:
“儿郎们,随我习射!”手持牛角弓,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屋外那些孩童,此刻便以为老余头的病好了,欢呼雀跃,一个个也都拿着自己的粗劣的木弓,像往常一般跟随老余头,走向村中,日常习练箭术之所。
众人簇拥着老余头。老余头边走边向众人吹嘘着他往日种种神勇。平日里听的腻了,此刻自然是嘘声四起,不过余老头在这山村中,箭术确实是一流,所教授的一些孩童已经能够打些野兔鸟雀去了。
正是临近夏季,天黑的晚。正巧天边一群鸟雀将至,老余头指着鸟雀对申北然说道:“欲满雕工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没有大雕,鸟雀也可。”说完还不忘了回头提醒身后的孩童,让他们看仔细了。
老余头开弓搭箭,瞄准了天上的鸟雀,却也没着急撒手,只是用眼睛瞄了又瞄,似乎寻了一个不错的角度,箭矢见“嗖”的一声便飞出去了。
箭身在空中摆了两下尾翼,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弧度,几声哀鸣,射穿了两只鸟雀,跌落在地上。身后孩童一片叫好。老余头也哈哈大笑,将弓箭递给申北然,示意北然也来一箭,以此考教他的箭术。
鸟雀已经四散,那申北然也从这老余头箭术中学了精髓,也是如此一般,拉弓如满月,寻了个好时机,一箭射出,画出了个漂亮的弧度,刺穿了两只鸟雀。落在了与方才距离不远的地方。
身后孩童又是一阵欢呼,老余头也是非常高兴不自觉的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申北然见老余头如此高兴,想要在此开弓搭箭,老余头却伸手阻止,说道:”渔猎有度,咱不做绝灭之事。”不过见申北然的一手箭术如此精妙,得到了自己真传,老鱼头喜不自胜。
抚掌大笑脸,上皱纹都堆叠到了一起,老余头拍了拍申北然的肩头,说道:“快去将鸟去带回来,给这些孩童,让他们回头烤了吃吧。”
申北然怕这些孩童弄坏了箭头箭尾,便过去亲自将箭矢捡过来,再将四只鸟雀给了那帮孩子。只是,待到折返回来之时,老余头已经安坐在一节树桩上,似乎垂头休憩,申北然双指探出,老余头已然气息全无。
风劲角弓鸣,
不见马蹄轻。
梦回射雕处,
魂归细柳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