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酉寻,在听闻一本誊抄书本竟能卖至十两碎银的天价时,心境已然飘到了那妙趣斋内。
独坐卧房的白发老头儿,正对着那一袋又一袋白花花的碎银子反复清点摩挲着。
“嗯,不错,今日这河乡大会收获还真是颇为丰满,那帮臭小子们倒还是个卖货能手!”
钟嵘捋着胡须正自高兴之余,却忽然感到远处一阵冷意飘来,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心下暗想,这鬼天气,倒如同那些个小家伙一般难以管教,飘忽不定。不过,自放权出去之后,倒是得了不少免费劳力,也不枉自己平日的敦敦教导!
却不知,那素衣少年早已告别了迎山居的美艳姐姐,正义愤填膺的奔走在前往妙趣斋的道路上,准备找自己老师算一算账了。
……
是夜,幽幽月华如黑幕悬空中的一口井,向这小镇洒下明亮的甘泉,滋润着白日里蛰伏已久的百虫。
忽而,伴随着一阵虫鸣大响,一只紫金大促织从那百草丛中腾飞而起,三两下便穿过了围绕在迎山居外围的浓密竹林,伴随着扑棱翅膀的声响,落入院落亭台古琴之旁。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素手抚平琴弦,女子静立而起,眉纤若柳微微一动,扫了眼一旁乖巧若玩物的紫金促织,而后额下迎来月华一片,好一弯新月,竟将她那齿皓唇红耀的格外艳丽动人。
“唉~这傻小子,竟将果儿就这样交给了那小丫头处置……”
“吱吱吱吱~”
“你又懂什么?那灵果虽已经择了主,可……”女子本是清冷的语气中竟莫名夹杂着一丝幽忿和委屈,“好歹也是我送的礼物……”
“吱吱吱吱~”
……
翌日清晨,月曜执守,三日期的河乡大会依次步入第二日,场面日渐喧闹。
今日小镇子产石像前的广场上,好似多了许多外地游人,或与那连日放晴的天气有很大的关系。前几日那雨雾缭绕的情景,确是为行人带来诸多不便,好不容易骄阳傲然而出,谁又愿意宅于家中不动呢?
可我们这位呆头少年却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这大会纵然是再热闹,收入再多,却也与他无关。
昨日找到老师钟嵘之时,没有想象的那般顺利。对方见其来势汹汹的模样,竟似猜透了其心中所想,还未待其将那句“按劳分成”之语说出,老头子便率先出击,一会儿哭诉经营不易,一会儿体虚装病示意少年要体恤老人,倒硬生生让少年没好意思开口!
“好一股翩翩混沌之息!”
这一声如洪钟般的赞叹,硬生生把少年沉寂在昨日之中的思绪给强行拉了回来。蹲坐在书斋摊位前的酉寻转过头去,想要看个明白,是哪位恁地大声,吓自己一跳。
这一瞧不要紧,少年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惊,在他身前不远处,正立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和尚。双目大如铜铃,眉目之间纹理横生,竟还生的一脸络腮胡,完全不像中土人士。
枯瘦的大手中,除了一个生有缺口的破旧木碗外,还有一串黑色念珠,不似玉石也非翡翠,竟是晶莹剔透,在日光的照射下,生出阵阵彩虹般的光晕,十分耀人。
苏酉寻揉了揉眼睛,谨慎问道:
“啊……大师,您是……说我吗?”
那老僧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目光反复在少年身遭游走,末了,心中暗叹:“这少年身中之息竟是如此纯真质朴,宛如潺潺流水,绵绵不绝,流动之中,竟有一丝……故人之息!”
这时苏酉寻早已忍耐不住,又踏上一步,问道:“大师?您不是本地人吧?到此地所谓何事?”
后河镇地处偏远,又位于陉山之中,此地更属行云院的仙家道场,这里的百姓多感儒家至圣先尊子产之恩,故多以儒教为尊,却不如那富庶京城之地,佛门弟子极为少见。
要知道,当今北魏王朝,佛教是为国教正统,皇亲国戚、达官贵族,哪一个不是崇佛尊佛之人?行走在坊间的云游僧人又有哪个不是华丽袈裟附着于身?就不说京城洛阳,那地方苏酉寻也没去过,仅是颍川郡城之内,大小寺院也不下十余座。甚至在那年庙会之时,他还亲眼见到几个读书的儒家弟子跑到颍川最大的官办佛寺伽蓝寺中烧香拜佛,似是祈求官运亨通,这个场景,至今都让他记忆犹新。
可再看眼前之人,且不说衣着长相如何,仅是这瘦弱体态、破烂托钵,就让倒人颇觉意外。是以,少年此番简单一问,却用意颇深。
老僧暗暗收回了内息,看了少年一眼,眼露笑意,手持佛礼道:“小施主,贫僧就是为了看看这世间所有草木花果、竹苇江涛、山石风光、烟雨生息,故才游历三千大千世界,一路苦修至此,发现你身上之气息,倒与这一路相伴的烟尘颇为相似,方才一不小心,就被吸引了过来……见谅,见谅。”
少年听的似懂非懂,却也能从字里行间辨别出来,这人断然不是一般的和尚!于是不敢怠慢道:“大师您刚刚说……什么气息什么的?小子不甚明白,恳请指教。”
“哈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和尚随手指了指那被清风翻开的《论语》,其中赫然写着他刚刚吟念的语句。
少年却是更加迷糊了,这儒家至圣先师的语句,却被这外来和尚拿来训导自己,心中竟是生出颇多异样之感。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小友可有静斋小坐?”老和尚看着少年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自觉性情上来,确实有些唐突了,遂正言道:“老衲必知无不言,解答小友疑惑。”
“大师请随我来!”
……
向蹲在几个小娃旁售卖蒙学之书的杨仲南和郭潇龙二人打了声招呼,苏酉寻便引路向自家老宅走去。
穿过小镇几个古朴的巷子,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越过一清水石桥,一座白墙灰瓦的半亩小院映入眼帘。
苏酉寻看着眼前的苏家老宅,心中不禁感慨,自己居于此地已经快十年了,除了逢年过节书斋休课外,整个稚童之年都是在此渡过的。
平日里,这远离喧嚣的小宅院里基本没有什么客人,都是苏酉寻独自一人居住,虽是有些破旧,但在少年的收拾下,却也是干净大方,院中引入的青溢河活水,汇入小院之中,成一小池,池旁一柳一台相得益彰,看着倒是怡然自得,偶尔来个贵客,自然倒也是能拿得出手用以招待。
“清风扶细柳,淡渠引水流,哈哈,小友好雅兴啊。”
依着这老和尚气若洪钟般的赞美之声,苏酉寻随即将他带到那池畔亭台之中坐下,望了望亭外池心日波,徐光沥沥,笑道:“我这宅子空旷了许久,不过是偶尔打理一番,不至于杂草丛生,也亏得邻这青河美景,便顺势引景而来,倒让大师见笑了。”
那老和尚便微微一笑,道:“小友不必自谦!其实,老衲也不过是无聊之人,偶然路过此镇,见这集会热闹非凡,便随意闲逛了一番,忽感小友身上的气息,嗯……该怎么说呢,竟有熟悉之感。”
“熟悉?”少年疑惑道,“莫非大师曾见过我?”
“呵呵,或许吧。”老和尚缓缓起身,与少年并排而坐,将腕中佛珠从枯瘦的手中取出,指着其中光晕,向少年解释道:“过往前尘,或许如我这手中念珠,一粒一世界,一光一尘缘,前程过往,世间万物,都在这光晕之中交集。”
苏酉寻看着眼前那黑如墨漆的念珠所生出的七彩光晕,竟一时间愣了神,脑海之中那百家经典之言飞速而过,如融会贯通一般闪现在脑海中,未加多想,便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相见是果,或许,世间一切相遇,皆是擦肩而过之缘起!”
老和尚眼中忽而露出赞许之光,随即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破旧酒壶,也不在乎对方惊异的目光,大饮一口,放声笑道:“心境自然而成,倒是少了儒家弟子的迂腐,多了些道家的自然和我佛门的随性!”
“酒可醉人,心可醉神”,未待少年回话,老和尚自顾追言道:“老衲这混浊之酒,不小友可愿来尝下?”
苏酉寻自幼便混迹于市井乡野,本就生的随心随性,加之老和尚递过来的酒壶之中好似映着日华光晕,如同清澈之泉一般,莹莹流澈,一股清雅淡然的芳香时而传来,不禁叹道:“好酒!”
说罢,直接拿起递过来的酒壶仰头而起,一饮而尽。
刚想问老和尚这美酒之名,却感一股清明甘甜的气息,若潺潺泉水溪流而动,从腹中缓缓流遍全身,脑中只剩下一片清明,仿佛置身于月华之下,浩瀚海琼之中,那溪水流动时若潺潺直流,时若海波之涌,时若音波而响,时若晴雨之柔,断不可用言语体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苏酉寻从这如梦如幻的感觉之中醒来时,却发现那老和尚已然不见了踪迹。
正疑惑之际,却见他刚刚所坐之处,多出一本古朴书籍,想来必是那老和尚留下的,扭头环顾四周,不见其人,便将其展开,却见首页之中,《大乘》二字呈现,笔迹放荡狂纵,苍劲有力,若浩瀚之力,澎湃而出。
少年迫不及待向后一翻,却见这纸张托起书本清然而起,一股若夕阳映江的水波,在纸张上流动,缓缓的顺着笔迹而行,不过片刻,字迹全失,皆被水流擦拭而去。
而后,那水流缓缓聚拢一团,印着苍穹之中的悠悠浩日,仿佛无数光晕而至,碎裂闪明,缠绕、串行在少年身遭,如丝丝流水,清明逸动。
苏酉寻惊呆之余,轻轻用手拂那身上的每一处细小波动,只听纹理碰撞之间,一袭灵动清逸之音而出,宛如天籁,心中不禁惊叹一句:“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