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凿罔位于卡帕提尔的生命殿堂的庭院里,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桦树。每当有神明降生满九十九天,众神们就在这生命的院子里为他/她举行盛大的庆典,凿罔一般会亲自现身主持宴会,并在活动的最高潮时为婴儿庄严的赐福。近来白桦树宴会就开得少多了——赫缇的回忆中,已经有四百七十九年没有举办过白桦树庆礼。倒不是神明们不再生育了,只是因为后来的神明神性越来越浅,最后几乎同凡人无异,凿罔也就拒绝为他们在白桦树下开设宴席。
而这次伽蒂的不请自来不只是临时起意,她的到来还因为要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时隔多年后生命殿堂将再度举办白桦树宴席,而且庆礼的对象——伽蒂特意做了戏剧性的停顿,不过答案确实让赫缇震惊——是凿罔的儿子,名叫普罗乌比。
“凿罔和理显又生育一子?我还以为生下捆之后——”
“赫缇。”伽蒂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凿罔的儿子。”
赫缇愣住了。她听懂了伽蒂的暗示。
“凿罔的儿子,但不是理显的,是么?”
伽蒂许久未见识到她姐妹发怒的样子——下巴微皱,双目紧闭,一言不语。
“我完全理解你。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很震惊。”
“……凿罔不该那么做。这违背了当年的誓言。”出乎伽蒂意料的平和口吻——她本来期待火药味更浓的感言。
“确实如此。”
“他是瞒着所与人,包括理显,直到最近才披露此事么?”
“实际上,关于丈夫违誓的事理显早就知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的,赫缇。有时候我会收到一些委托,胆大妄为的凡人徒然呼唤我的名,祈求伽蒂这个他们没资格直呼的名字为他们做事。但有些时候,我从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更有些时候,某个声音的主人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这个声音冰冷阴森,毫不客气;她请我帮她办件事。她怀疑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染,即使他们已经共同生育了六个孩子,他依然渴望别的女人的怀抱。她要我证实这个情妇的身份以及位置,好让她能和丈夫当面对峙。而我——照她说的做了。”
“……我猜理显付给了你相当可观的报酬。”
“马马虎虎吧——嘿,我帮她主要是为了姐妹情谊。”
赫缇揉了揉眼窝——她有责任了解世上的一切,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也会渴望拥有保持无知的权利。
“理显的态度呢?”
“虽然我帮她找出了真相,但两人对峙的场面我没有见证——他们好像不太希望我在场——所以过程我不得而知。但就结果来看,凿罔和理显达成了某种和解——不然你怎么解释明天的庆礼。”
赫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以确性,凿罔满足了理显的某些要求,使他和情人的儿子能够安然诞生,甚至允许他光明正大的在白桦树下为这举行庆典。不可思议。难道他牺牲了双眼和后颈皮?
“所以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
“一个凡人,名叫夏洛米,住在一个终年覆盖白雪的山谷里。”
“只是凡人?”
“只是凡人。”
“那她一定惊人的健康。”
“壮的出奇——依照凡人的标准。”
“宴会上会邀请她来么?”
“会。届时她会戴上凿罔送给她的羊绒围巾,防止在进入卡帕提尔的一瞬间流血暴毙。”
“真贴心。”
“提前回答你——我和焚弥也会出席。如果你同意前来,那我们五个就历时已久的再次聚。”
“等等——理显也会出席?”
“当然。她丈夫主持的庆典,庆贺对象还是丈夫的儿子,作为妻子和女主人怎好缺席。”十足的揶揄口气,你可能会想。但根据赫缇对伽蒂的了解,这话也有可能是她的真情实意。
踌躇。赫缇明白自己有绝对的义务出席这次庆典,哪怕像以往在宴席上神情淡漠,一言不发
也行——她也必须露面并见证这一切。可同时她又很难过——她要见证的是兄弟姐妹行的丑事,是对他们当日庄严许下承诺的肆意践踏,是对卡帕尔留下的严肃传统的彻底颠覆。没错,他们掌握生杀大权,创毁之力,他们的肆意妄为正是由卡帕尔允许。可赫缇还是不断不断的想到卡帕尔,想到他的牺牲。她难以抑制这自作主张的想象:如果卡帕尔知道了他的子女的妄举,内心可会有一点儿失落和焦虑?
生命殿堂的大门还未打开,众多神明就已早早在其台阶下密密麻麻的聚集。众神脸上都露着欣喜——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被降神的喜事鼓励。虽然引人担忧的敏感议论仍在大众的掩护下被窃窃私语着,但总体上神明们还是对这次庆典充满欢迎和肯定。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卡帕提尔中心塔的塔尖时,尊贵的凿罔就会亲自架着黄石马车飞过卡帕提尔的上空,朝生命殿堂的方向接近。马车车厢里坐着的正是这次庆典的主人公,初生的神明普拉耶格,凿罔的儿子。众神将在他们的马车还未稳稳停下时就屈膝行礼。
在白桦树下,赫缇深吸了一口气,感受那久违的气息——白桦树浸染于生命力内多年后所特有的温暖的清香。她知道她眼下的冷清同外面的骚动只有一墙之隔,且它待会儿就会随着大门的敞开而被后者入侵和俘获。她不知道宴会上会发生什么——预谋已久的或即兴发挥的,因循守旧的或标新立异的,众神乐见的或众神不乐见的。她只知道她将依然扮演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在众神的夹道簇拥下,凿罔手中抱着婴儿走上阶梯。他难掩大喜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做父亲。一个戴着兜帽,围着围巾的女人将合十的双手置于胸前,低头跟随着这对父子,姿态卑微,让不知情者可能会误以为她是孩子的保姆。不过这猜想也不全然错误就是。
大门被缓缓打开,其中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体极为修长,右眼眼角点缀着三颗大小不一的痣,一身繁华的乌鸦的黑羽装饰,正透过面纱的薄网严肃的站在大门前,俯视阶梯上的来人。
众神见了皆屈膝行礼。凿罔也立刻收敛了过分张扬的愉悦神情。他抱着婴儿走上了最后一节阶梯,向面前的黑衣女子鞠躬行礼,身后的女子也立刻效仿他的做法。众神皆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回应。
身着黑羽盛装的女人似乎不喜欢这么多眼睛的注视,于是决定赶紧了解此事。她朝凿罔伸出双手。于是在众神的欢呼声中,理显从凿罔手中接过了婴儿,像母亲那样亲切地环抱着。
“谢谢你,我的夫人。”凿罔站到理显的近旁,向台阶下的观众挥手示意,同时在她耳边低语。
“你是我丈夫,凿罔。再不济,也是我的兄长。我没理由在属于他儿子的光辉日子平添难堪和窘急——女人,请站到这儿来,站到你孩子的身边,这个日子也属于你。”理显转向夏米洛,示意她走上台阶,和他们站在一起。
于是“一家人”走入殿堂的门;于是众神欢呼雀跃,鱼贯入殿堂的厅,参加久违的光辉庆礼。
宴席的桌台上摆满了珍馐和酒酿,白桦树的清香的烘托让他们更添诱惑气息。众神们举杯交谈,赞美生命殿堂的生气盎然,赞美普罗乌比——这个孩子果真像他父亲,浑身散发着生命的健康之气,赞美理显,死亡女神(但同时也是生命神殿的女主人),她的宽宏大量让白桦树庆礼能够顺利进行。赞美呀,赞美。貌似和凡人的酒宴也别无二致。
在宴会的酒桶喝光第一轮,戏剧之神罗口编排的歌剧排完第二幕时,虚与实的司掌者,伽蒂和焚弥分别乘着长有七足的恐鸟和端前梢尾皆生头颅的蟒蛇冲下云霄,眨眼间已抵达这热闹典礼的举办地。
这对夫妻的到来引得热闹的宴席霎时安静——众神起身向伽蒂和焚弥屈膝致意。
五位主神都到齐了。赫缇一直在场,不过在众来宾纷至沓来的前一刻她就化身成为一只小巧的鹪鹩,停在殿堂的一尊石像的肩上。在场者只有她的兄弟姐妹对这只鹪鹩有所注意——在进入殿堂的那一刻,四个兄弟姐妹的眼神都和她的有过接触,但都未做太多停留。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察者的身份应当保持隐蔽低调,知情者也有向不知情者保守这秘密的义务。
乐器齐奏,歌舞不息,众神们都陷入甜蜜的醉醺里,但他们还保留着一丝清醒,因为准备要见证这场庆礼的高潮——凿罔亲自为新生儿赐福的仪式。
装饰着金银的摇篮车由八个极为漂亮的年轻神明推动者,沿着紫蓝的长毯缓缓朝白桦树下行进。此时白桦树下四位主神都早早地伫立着,等待着摇篮车的接近。诸神激动万分——这个孩子难道会受到四位主神的一致赐福?那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光荣和献礼。
夏米洛看着这一切——她被招呼到一个宴会中偏冷的位置,众神见了她僵硬的点点头,然后躲避瘟疫逃也似的远离。这她早有预料,但内心依然充满愤懑——哪怕她是凡人,而这些来宾都是高贵的神明,他们也该在为孩子举办的宴会上对孩子的母亲多一些尊重——哪怕是虚伪的热情。在她的家乡起码是这样。而现在她更像是一个局外人,被限足在一个石像的周遭十米,只能和石像上的一只棕红色的鹪鹩一起远远地观摩这盛大的庆典。
整齐划一的庆贺套词中,凿罔激动的掀开了婴儿车的盖布。真个宴会的焦点聚集在白桦树前的凿罔身上——诸神都等着他从车中抱出幸运的普罗乌比,生命之神的儿子,用白桦树的叶子抚过他的口鼻,划过他的眉目,轻扫他的双颊,毫不吝惜的赐给他令人艳羡的祝福的话语。
但凿罔迟迟没有这么做。他瞪着车里。他满怀怒气,颤抖地指着车里的婴儿,向身边的妻子诘问:“这是谁?”
“我的丈夫,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我当然认得自己的儿子!”凿罔的震怒声让宴席上的诸神立刻哑口无声,“可旁边的这个婴儿又是谁!?”
貌似暴跳如雷的丈夫最能逗乐他的妻子——理显抬手遮掩,可她特有的歇斯底里的笑声还是传了出去。
“那是我的女儿,亲爱的凿显。她刚好也满九十九天。你不觉得她也一样有资格参加这次白桦树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