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重度患者
巴尔扎克
1799—1850
咖啡在我的生活中举足轻重,其作用可以史诗级来论之。
——巴尔扎克《咖啡的愉悦与痛苦》
十六岁的巴尔扎克又向门房下了一个订单。他想要更多的咖啡,这种东西在勒皮特寄宿学校被禁止。但在全是男生的寄宿学校,规则经常是用来被破坏的,尤其在一个有头脑的校役想赚外快的时候。巴尔扎克叫门房帮他偷带咖啡用的是赊账,债务使他最后不得不向暴怒的双亲坦白自己的非法活动。这个叛逆的学生一定会觉得,惹这样的麻烦值得。咖啡对他而言,不是一时的爱好,而将成为他写作时永恒的伴侣。他习惯从夜里工作到白天,中间很少休息,正是咖啡推动着他前进。
最早打算成为一个职业作家时,巴尔扎克二十岁。令父亲失望的是,他选择了这条不合常规的路,而不是在法律界任职。在做了几年低级法律文书后,巴尔扎克认为法律程序令人沮丧。此外,他不想被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束缚。尽管巴尔扎克的父母持批评意见,他们还是愿意支持儿子的抱负,前提是以两年为限。
带着稳定的生活补助,巴尔扎克得以搬进巴士底广场附近的一个阁楼公寓。在这个新地方,不需要干正职,巴尔扎克将全部时间都致力于写作。在这段时间,他继续发展自己对咖啡的喜爱。实际上,除了咖啡,他几乎没什么可用来招待来访者的。1819年10月,他写信给妹妹洛尔·叙尔维尔,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你可以在我这里烤火、喝咖啡、吃炒蛋,只是你得带一个盘子来。”与此同时,巴尔扎克为他的新职业投入了巨大的热情。一放下笔,他就到附近散步,寻找灵感。在一篇自传性质的故事中,他回忆说:“我穿得像工人们那样褴褛,不拘礼节,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在这篇故事里,他甚至跟随行人,偷听他们的谈话。这些出行虽然很短,却还是让作为叙述者的巴尔扎克,感觉自己是另一阶层的一分子。他将这种经历形容为“就像一个醒着的人的梦”。
眼看两年期限就要到头,巴尔扎克只剩下几个月来完成诗体悲剧《克伦威尔》,而他的名声,至少小范围内的名声,就靠它了。巴尔扎克打算向家人和朋友朗读这部作品,以证明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所以他日以继夜地写。1820年9月,他写信给叙尔维尔,谈到自己艰辛的努力。这位有抱负的作者借助一个他了解甚深的东西,来解释他对《克伦威尔》的情感。他写道:“我对待我可怜的悲剧,就像对待咖啡渣。我预计自己将会从中萃取出什么,让我获得独立。”他显然认为《克伦威尔》会使他走向成功。巴尔扎克完成了这部作品,但从听众那里收到的评价,却是一致认为很蹩脚。尽管如此,他不允许失败使自己泄气。这个意志坚决的作者拿起咖啡壶旁的笔,继续写了起来。
巴尔扎克深夜写作,也许开始是出于遇到最后期限的实际需要。然而,巴尔扎克决定把这一做法变成常态。多少年来,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夜里上床后几个小时就醒。他的工作时间始于星光依然闪烁之时。当别人在睡觉,他的想象力却在闪烁着火花。
1830年代,巴尔扎克经常从巴黎退隐到小城萨谢。在这个宁静的环境里,没有了大城市的嘈杂,他能够集中精力写作。他会待在让·德·马戈讷(朋友兼母亲的情人)的城堡里。即使是做客,他也严守作息,晚上十点上床,凌晨两点在闹铃中醒来。他会一直写作到下午很晚,一整天也没别的进食,除了吐司和咖啡。然后,他会放下手头的活,花几个小时与城堡主人及其他客人一起吃晚饭。对于巴尔扎克来说,写作总是优先的,远比社交和睡觉重要得多。这个勤勉的作者相信,“睡得太多会困扰人的心志,使其反应迟钝”。他依靠他钟爱的饮品,来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活力。
巴尔扎克每天要喝五十杯咖啡,而且浓度不够还不行。在萨谢的时候,他要花半天时间外出采购优质咖啡豆。他喜欢劲头非常足的土耳其混合咖啡,为了确保强有力的效果,甚至发明出自己的一套做咖啡的方法。按照他的推论,少量的水和更精细的研磨,可以让饮品的效力极其强大。当觉得咖啡的作用在减弱时,巴尔扎克就加大摄入量。而当他需要应急时,便直接嚼生咖啡豆。咖啡有副作用。他承认,是咖啡让他变得“莽撞,脾气暴躁”,变得喜怒无常。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继续喝咖啡。他就靠此来维持他长时间的工作。他说,“给了我们一种能力,让我们能够从事较长时间的脑力劳动”。
一杯接一杯地,巴尔扎克写着他的《人间喜剧》——由相互连接的故事和小说组成的史诗巨著。在写作时,这位结实健壮的作家,穿着一件不同寻常的衣服:僧袍。白色的长袍以丝绸衬里,用相配的细绳束腰,再加头上戴着的一顶黑丝绸无檐帽,这就是他的全副装备。据叙尔维尔说,巴尔扎克从住在巴士底广场附近的公寓开始,就戴这一款式的帽子。她还说,“我妈妈经常为他制作这种帽子”。
巴尔扎克痴迷于修改,从未停止对自己作品的缝缝补补。伊芙琳·韩斯卡是巴尔扎克的长期笔友,最后成为他的新娘。在创作小说《乡村医生》的中途,这位三十三岁的作家给她寄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我正处于创作的冲动中,只能说一切都进行得很好。而当作品完成时,你将收到一个人的绝望,他的眼里只能看到它的缺点。”巴尔扎克并不将校样作为快完成的作品那样对待。相反,他把它们当作初稿一遍遍地修改。他的短篇小说《比哀兰特》,便经历了十七个校次。
巴尔扎克手写的初稿在移交给排字工之后,会被排在一张页边空白很宽的大纸上,这样他便有地方做出大量修改。每一校次过后,由于补充的内容远多于删除的内容,他的手稿都会扩展而不是缩水。巴尔扎克的修改在每页纸上,杂乱无序地四处蔓延。满是标记的校样令排字工沮丧又困惑。在那个修改即意味着重新排版的年代,要把巴尔扎克的修改输入进去,非常辛苦费力。事实上,巴尔扎克的印刷商订了一个规则,排字工看他的校样超过一个小时就要休息一下。
巴尔扎克差不多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写作。他待在书桌边笔耕的时间,比大多数作家都多。他无止境地投身的结果,就是他的大量作品。1833年4月,在写给叙尔维尔的信中,巴尔扎克说,“一个人在十二个小时内,可以让很多黑字落在白纸上”。而总有一杯像恢复剂一样的咖啡在手边,以帮助巴尔扎克刺激他的突触[8]。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要想维持他的不懈计划,灵丹妙药必不可少。即使他的写作工具,也在努力跟上这种近乎残忍的献身。在给叙尔维尔的同一封信里,巴尔扎克说:“可怜的笔!它应该是钻石做的,才不至于这么快就用坏!”
伴着墨水的饮品
不论是选择茶,还是选择咖啡,许多名作家都发现,一杯合宜的热饮是对写作过程的理想补充。对巴尔扎克来说,咖啡是一种精神的兴奋剂。然而,他并非只在书房喝。巴尔扎克喜欢到巴黎历史悠久的普洛可甫咖啡馆[9]过嘴瘾。伏尔泰——他去世比巴尔扎克出生早二十余年——也曾频繁光顾这里。
伏尔泰喝起咖啡来,与巴尔扎克有的一拼,他一天要喝多达四十杯。对于热衷咖啡的人来说,普洛可甫是个理想的去处。伏尔泰开始频繁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八十出头。那时,他正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剧院导演他的戏剧《伊蕾娜》。排练结束后,他会穿过马路,来到这家咖啡馆,坐在他最喜欢的桌子边,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种风味独特的、加巧克力的咖啡。
本杰明·富兰克林是普洛可甫的另一位著名的文学主顾。他于1776年到达法国,大约同一时间,伏尔泰已然成为咖啡馆的一道固定风景。普洛可甫是富兰克林喜欢去坐坐、喝东西、聊天的地点之一。富兰克林去世时,巴黎人为之哀悼,其悲痛之广泛,可见之于普洛可甫咖啡馆,它被黑布遮盖了三天。
乔纳森·斯威夫特也非常喜欢啜饮美味的咖啡,而且喜欢在家里备存他钟爱的饮品,数量似乎还很可观。他的分类账显示,他曾花1.2先令买了7磅咖啡豆。在给情人海丝特·范霍姆赖——他叫她瓦内萨——的信中,斯威夫特说:“在生活中,我所知道的最好信条是,在你能喝到咖啡的时候,你就尽情享用,喝不到,就淡然处之。”尽管斯威夫特被公认是个酷爱喝咖啡的人,但许多学者认为,在给瓦内萨的信中,他提到含咖啡因的饮品,是作为性接触的暗语。
亚历山大·蒲柏对咖啡的使用则完全不同。他会在午夜召唤仆人赶紧做一杯咖啡。这一要求是出于医学目的。他发现,从一杯热咖啡里散发出的蒸汽[10],对治愈他的头痛有神奇的疗效。除了咖啡,人们还知道,蒲柏在夜里被缪斯女神击中时,会按铃向仆人要墨水和纸。蒲柏这种在工作时间以外的要求,使他和仆人们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因此有了一个难相处的访客的名声。
相比咖啡,其他一些作者会选择茶。西蒙娜·德·波伏瓦就会用一杯茶来作为自己进入白昼的方式。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中,波伏瓦承认,她是个不怎么早起的人。她说:“一般来说,我不喜欢一天开始的时候。”一杯茶会帮助她从床上来到她的书桌前。喝下一杯热茶后,她就准备工作了——通常是在上午十点左右。
C.S.路易斯曾经对他的朋友沃尔特·胡珀说:“再没有比一大杯茶或者一本厚书更适合我的了。”对路易斯来说,茶是文学完美的伙伴。他更喜欢在阅读或写作时一个人喝茶。在上午工作几小时后,路易斯盼望在他的书桌上会有一杯茶。在自传中,他写道:“如果十一点左右,能够喝到一杯好茶或可口的咖啡,那就太好了。”
塞缪尔·约翰逊则不分早晚地喝茶。他是茶的狂热拥护者,一度为了捍卫茶而挥笔攻击乔纳斯·汉韦[11]的《论茶》。在这篇随笔中,汉韦不赞成英国人对茶叶的消费,甚至极端地说,他宁愿叫“啜饮的习惯”终结。在对汉韦论文的评论中,约翰逊详细地谈到了自己喝茶的习惯,他将自己描述为“一个顽固的、无耻的饮茶者,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对饭菜兴趣不大,只对泡饮这种令人着迷的植物感兴趣,以至于烧水壶几乎没时间凉下来。茶为晚上提供了消遣,为午夜提供了慰藉,也使早晨变得受欢迎”。显然,约翰逊是一个忠诚的茶的爱好者,他永远不会放弃他深爱的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