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天边，一抹火烧般的残阳悄无声息地消散开来，不一会儿，夜色点滴渐染了小镇平阳。镇上的人家点起了星星烛火，沿街的商户燃亮了红红灯笼。小商小贩推车奔走，当夜幕完完全全笼罩大地时，平阳镇白日里井然有序的街道已然变为了繁忙的夜市，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此时，一位青衫少女正在街上失魂地走着。夜市上玲琅满目的精巧玩意儿解不开她紧锁的眉头，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提不起她松懈的嘴角，四周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嬉闹声、讨价还价声赶不走她脑中回荡的话语：“薇澜，我会等你！”游子阳的声音听来那样毅然决然，“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你。”一字一句，坚决得犹如他当时灼烧的目光。
楚薇澜感到心里堵着，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游子阳那双受伤的眸子，脆弱、无助、彷徨...她不敢多看，但已惹来阵阵心酸。
然而这些给楚薇澜带来的苦恼，都比不上与景鹜的争执。
“澜丫头！”景鹜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如此糊涂！”
当时的楚薇澜早有心理准备，仍是以自己还小为由。景鹜恼怒的眼中，怎么也藏不住丝丝心疼与爱怜，像极了一位失望的母亲，无可奈何地目睹着女儿走上错误的人生。
“澜儿！”景鹜很少这么唤她，“你就要满17岁了，你可知，人生只有一个17岁啊！自古以来，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有个相伴一生的男子。你难道想像师傅一样，孤独终老，最后落得晚景凄凉！”景鹜的眼神从未如此脆弱过，一向为楚薇澜遮风挡雨的景鹜，此时竟像孩子一样，看得楚薇澜生生地心疼！“师傅还有澜丫头！澜丫头会一直陪着师傅的！师傅女中豪杰，名扬江湖，澜丫头以后也要像师傅一样！”楚薇澜一把环抱着景鹜，拼命想暖回景鹜的心。
景鹜轻叹着摇头，注视着楚薇澜的双眼已经有些湿润。“澜儿，你可知像师傅这样的女人是很可悲的。没有人依靠、只得依靠自己，没有人保护、只得自己变强，硬生生逼得自己像男人一样，师傅不愿你也走上这条路！你现在年轻，没经历过什么感情，自然也不懂得珍惜。但当你终于看透一切，想要回头时，你才发现什么叫事过境迁、覆水难收。”景鹜语气感慨，又道，“人生在世，纵然有苦有乐，但倘若这乐有人共享之，苦有人共担之，才是真真正正地不负在人世中走一遭！你而今拒绝一个真心对你好，真心爱护你的人，你能够保证将来还能寻到第二个吗？”
景鹜苦口婆心的劝导回响在楚薇澜的耳畔，此时，她已渐渐走到了人烟较少的地方，背后的月光照得她的影子老长老长。就在这时，楚薇澜突然发现投射在地面的倒影中，除了自己、还有一人！楚薇澜试探地拐了弯，那影子也跟着拐了弯；楚薇澜复加快脚步，那影子也加快了脚步！楚薇澜背上寒意陡生！
想起红莲颇为蹊跷的死，楚薇澜心中紧张万分。她越走越快、几欲小跑起来，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一个飞快转身，手中的剑已刺向来人！
那人灵巧地一躲，楚薇澜还欲攻去，却被一阵掌风震掉了手中的剑。楚薇澜怔怔地看着来人，只见朴宇此时正俯身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剑，无奈地笑笑，说：“薇澜，是我！”
月光散落，银色的月华在朴宇身边荡漾开来，勾勒出了高大修长的轮廓。刀刻般的脸因逆光的阴影更加轮廓分明，平日里平静的眸子此刻正因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多了些许温暖。楚薇澜心头一软，两行热泪已滚滚流下。
“走，带你去个地方！”朴宇携了楚薇澜的手，轻身跃上屋顶，没几步已来到客栈外的马厩。“上马！”朴宇语气平静，却有几分不容置疑之势。楚薇澜乖乖上马，朴宇亦跨上马来坐在了楚薇澜身后，两只手穿过薇澜的腰间紧握缰绳。
“驾！”朴宇一喝，双腿一夹马肚，那马儿已奔出一里开外。楚薇澜紧靠着身后的朴宇，所以并未感到十分颠簸。她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影像流转，不一会儿，两人已来到平阳镇外的一处小山坡下。
朴宇减慢了速度，只听得那马蹄踢踢哒哒颇为恣意地向山坡上行着。楚薇澜不禁转头看朴宇，恰巧撞上了朴宇低头俯视。此刻，楚薇澜正被朴宇夹在怀中，两张脸的距离是极紧的。朴宇的心跳有力地撞在她背上，朴宇的呼吸若有似无地轻抚着她的面庞，楚薇澜立即害羞地转回来脸，只是身上的重心又不自觉地往后一落。
“朴大哥，你这匹马想来是匹名驹吧，其风驰电掣不说，头先不需扬鞭它已奔起来，想来是十分通人性的！”楚薇澜道。“嗯，这马名叫‘绝影’，跟着我踏遍了大江南北、经历了无数生死，它既通人性，我也不轻易对它用鞭。”朴宇伸手轻抚马肚，淡淡几句，却掩盖不住他重情重义的性格。对一匹马尚且如此，对人又当如何？楚薇澜回头看了看朴宇一贯平静的脸，不由得抿嘴而笑。
“吁！”快到小山顶，朴宇勒了缰绳，低头对楚薇澜说，“下马！”短短二字，说不清的威严。
这绝影既通人性，自然不必系缰绳，独自在原地乖乖吃草。“来！”一个简单的字，朴宇已向薇澜伸了手，默默注视的眼中不起波澜。“嗯。”轻应一声，楚薇澜已将手搭在朴宇掌心。“闭上眼。”朴宇又道，“我没说之前不许睁开。”
楚薇澜听话地合上双眼，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然而心中却因牵着自己的大手格外安然。楚薇澜只感觉自己到达山顶后，又走了一段下坡路，终于立定。
“朴大哥？”楚薇澜试探地开口。“再等等。”朴宇答道。此时，大风起。“可以了。”朴宇说。
楚薇澜心情有些紧张，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漫天飞舞着淡粉色花瓣，借了这月色的洗练，一时间美如仙境！
楚薇澜喜不自禁，看得如痴如醉。身旁的朴宇微眯了眼，只见眼前的少女青衫撩撩、长发飘飘、脸上娇笑盈盈、目中星光流转，犹如月下仙子，遗事而独立。
原来这小山坡的另一头，是一片粉色的花海。花海的尽头，横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蜿蜒静谧，看不到尽处、也望不见源头。
“这是什么河？”两人寻了一处坐下，楚薇澜指着前方问道。“这是江，扶柔江。”朴宇淡答。
“扶柔江！”楚薇澜惊道，“这么说，过了那边，便是西边的吴兰国？”“这个说法不确切。”朴宇答道，“你该知道，不管是东庭还是西庭，都没取得如今的江湖。”
朴宇说得不错。虽然当今天下，东西二庭划扶柔江为界分而治之，但像云霄山、平阳镇这样的江湖之地，始终保持着独立。江湖与朝廷的分立是从四国鼎力初期延续下来的。据说当年，天下还只有一个皇帝，皇帝临死时，把江山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儿子，四国鼎力的时代就此降临。老皇帝是一个心系百姓的仁君。为了制约日益膨胀的皇权、防止王国之间相互侵犯，老皇帝分裂了当时武林中唯一的门派眦炎宫，在四个王国的边境上分别设立四大门派。四大门派独立于皇权，只接受眦炎宫的领导。它们监督着四个国王的政绩、保卫着四个国家的领土，捍卫了长达六百多年的四国鼎力盛世。然而，眦炎宫当年与老皇帝立下的契约，是保天下五百年的太平。所以，当西庭怀桑王的铁骑踏破南方楚国的城门之时，江湖并未插手干预。然而自古以来，江湖的崇高地位并没有因为天下局势而改变。即便是二分天下的今天，整个江湖仍保持着独立于皇家的地位，完整地拥有着自己原先的土地。
想到天下事，楚薇澜瞬间思绪万千。朴宇见她一副颇有心事的样子，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朴大哥，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在云霄山下听说书时，所谈论过的事？”楚薇澜道。“你是说，二庭？”朴宇答。“不错。”楚薇澜点点头，“你觉得红莲的死，会跟二庭有关吗？”“不是没可能。”朴宇道。
“薇澜，我且问你，如果你是二庭的其中一方，你会发起战事吗？毕竟如今，天下太...”朴宇一个“平”字尚未出口，已被楚薇澜抢先答道，“会！我一定会先发制人！”朴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薇澜又道：“首先，我并不觉得如今天下太平。朴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们相识时我曾说过的话，‘这如今的天下就像那茫茫的大海，表面看来宁静安详，但那海底却是暗流涌动’！”两个声音一起落下。这句话是楚薇澜那日在元宵节对说书先生讲的，没想到朴宇至今仍记得。
两人相视一笑，楚薇澜又道：“其次，如今天下，江湖再也不会插手，以前分权而治的太平盛世，怕只能是一段历史了。要达到真正的天下太平，只能力求统一。所以，只有战争，才是真正和平的开端！”“我也这么想。”朴宇轻声答道，看着楚薇澜的眼中溢出几丝柔光。
楚薇澜并未察觉，而是继续说道：“但愿这濮阳翼也能看透这点。”“哦？”朴宇充满兴趣。“我可不希望给这怀桑王得了天下。”楚薇澜一摊手道，“如果是濮阳翼，兴许能是个好皇帝。”楚薇澜又说。
朴宇摇头失笑。楚薇澜躺在草坪上，双手叠在脑后，望着深邃的天空，感慨道：“男儿真好啊，总有无数鸿鹄之志等着你们去实现。”“薇澜羡慕男儿吗？”朴宇也躺到了楚薇澜身边。“嗯，”楚薇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羡慕男儿！谁说女子不可以壮志凌云，我偏说，女子也可以笑傲江湖、驰骋沙场！祈天风尘万里行，豪情壮志心满承！”楚薇澜吟道。
“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朴宇亦朗声道。
两人对视两秒，放声大笑，笑声荡在山间，豪气万丈。“如此快哉，可惜没有美酒相伴。”楚薇澜叹道。其实她哪懂品酒，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更应把酒言欢。朴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道：“你且等一等！”说罢飞身而去，不一会儿，已经带着从马上取来的酒袋轻稳地落在刚才坐的地方。
“来！”朴宇将酒袋递给薇澜，薇澜仰头喝了一大口，不禁被呛，“咳咳”起来。“哈哈哈！”朴宇豪放地大笑道，又给薇澜抚抚背，自己也仰头豪饮一口，神情颇为尽兴。
“朴大哥，你知道吗，师傅今日跟我说女子终是要嫁人的，如今子阳待我又好，不如早点觅个好归宿。”楚薇澜酒劲上来了，话又多起来，她本是不愿在朴宇面前提到游子阳的。
朴宇猜想她头先在街上一定是为此事苦恼，于是侧头看着她认真地听着。只见薇澜脸上早已不见了之前的苦闷之色，而是释然地笑、大声道：“可是，天地高远、江湖浩荡，我怎能不策马狂奔、恣意人生呢！”语罢，楚薇澜站起身来，又饮一口酒，高声道：“子阳说，心到哪里，人便可到哪里，如今，我楚薇澜便以心铭志，此生定要让我的马蹄，踏遍这大好河山！”楚薇澜望着眼前茫茫大地，她突然十分渴望策马狂奔，去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天的尽头又在哪里。
朴宇坐在地上看着她，只觉眼前这个女子，从相识起便与别人不同，而此刻更因难以名状的原因，不可抗拒地吸引着自己。
楚薇澜心中只觉如释重负的畅快，转身拉起了朴宇。两人并肩站着，注视着远方，只见烂烂花海、皎皎月光、青山如黛、绿水长流，两人心中都一片豁然开朗。楚薇澜一手拽着朴宇的胳膊，一手指着天空，朴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眼前皓月当空，夜色无垠。
“我心似苍穹！”楚薇澜缓缓道，她此刻的笑脸，前所未有地触动了朴宇的心。“朴大哥，你记住。”楚薇澜再一次肃然道：“我心似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