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自从濮阳翼不知去向,楚薇澜终日少言寡语、面如死灰。她白日里虽还能强撑着身体倔强等待,一到夜里,敏感的神经牵扯着千思万绪如虫啮般侵蚀全身,明明已累得睁不开眼,大脑中纷纷而来的不详之感却怎都不肯让人安眠。辗转反侧似醒非醒的夜里,眼前的一幕已无数次出现在那虚幻的场景之中。一样的人、一样的神态、一样的黑眸,楚薇澜似乎还不敢相信,不禁伸手摸了摸眼前之人的脸,这生生触觉让心中大石猛然落下。楚薇澜终于低头莞尔,缓缓抹去脸上的泪珠,复抬头轻轻吟吟地道了一声:“朴大哥。”
濮阳翼眼中荡了荡,几分柔光就这样毫不遮掩地闪现在了平日波澜不经的眸子里。“薇澜。”濮阳翼的声音真切地传来,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薇澜冰冷的手背,楚薇澜心中的激动与狂喜就在这一瞬化作了平静与安然。“让你担忧了。”濮阳翼柔声说道,短短五个字,顷刻间已胜过万语千言。
薇澜轻轻摇头。此时,她才发现房中除了濮阳翼、景灏与自己,还有另外三个陌生之人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站两边的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个是身材彪悍的汉子,皮肤黝黑、眼神炯炯,身着黑色武衣,腰间挂着一口大刀,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另外一个白衣玉面,年龄与景灏不相上下,虽文静瘦弱但风度翩翩,看上去像是一名书生。最显眼的,是二人中间,一名身着水色裙衫的女子。这女子凤眼修眉、面容隽秀,虽比不上楚薇澜生得那样娇俏明艳,但气质清冷脱俗,静若幽兰、笑若浮莲,犹如世外仙硃、阆苑仙葩,惊鸿一瞥、见之忘俗。楚薇澜没想到此时濮阳翼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在,一时呆愕。
濮阳翼似笑非笑,对三人道:“这是云霄阁楚薇澜楚姑娘。”三人立即会意,那汉子率先上前拱手道:“在下原三,见过楚姑娘。”眼神清澈明亮、声音豪迈爽朗。楚薇澜急忙还礼,又听那书生道:“姑娘好,姑娘就跟大伙儿一样,叫我白先生吧。”语气亲切动人,双目含笑,不露声色之间已将楚薇澜上下打量。楚薇澜又还了一礼,眼睛不禁移到了那女子身上,女子淡淡地道:“蒋芸。”复弯身福了福,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已仪态万千。
“原三是我东庭的猛将。”濮阳翼的这句话,让三人着实吃了一惊。“原家军的名号,不知景灏兄与薇澜可有听过?”濮阳翼又道。
“原家军!”景灏薇澜惊道。众人皆知,东庭有两支赫赫有名的军队:一是由二王子濮阳翼亲自率领的青凌军,另外一支便是由老将原山江率领的原家军。如果说青凌军直接受命于濮阳翼,其行事作风更像是濮阳翼的私人军队的话,那么这原家军则是东庭皇室的第一正规军,唯王命是从。原家人人善战,族中大小将领无数。这几年来东庭之所以能够与西庭抗衡,除了神话一般的青凌军,还有一半功劳都归于规模庞大、军风严谨的原家军。
“原家军骁勇善战人人皆知,不知阁下是原家中的哪位?”景灏颇为有礼地敬了敬,问道。那原三本就诧异濮阳翼居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于二人,此时不禁又回头看他。濮阳翼点点头,道:“他们二人都知我真实身份,亦知我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不必隐瞒。”原三于是道:“在下乃原家三子,名非武。”“原来是领导了慈城大捷的原非武将军,失敬失敬!”景灏又道。
那白先生早已会意,主动上前道:“在下白渊,是王爷的谋臣。”薇澜突然想起之前听过濮阳翼身边有位玉面白书生,据说学识通达、神机妙算,想来就是眼前之人。两人又把眼光投向蒋芸,蒋芸方迟迟开口道:“我只是王爷身边一名婢女,不值一提。”濮阳翼闻言轻笑道:“何止是婢女!芸儿是江湖罕见的轻功高手,一手医术更是妙手回春。”
闻言,楚薇澜突然想起濮阳翼的伤势,忙扑到他身边,问道:“朴大哥,你伤得怎样?快让我看看!”说罢,已伸手要掀濮阳翼的衣服。“澜丫头!”景灏忙道。楚薇澜有些脸红,又始终放心不下,眼巴巴看着濮阳翼。濮阳翼唇角微翘,道:“已无大碍,虽有三成余毒在体内,不出三日便可清了。箭伤也渐渐愈合,不必担心。”
楚薇澜像是不信濮阳翼的话,还是那样眼巴巴看着他。濮阳翼无奈笑道:“你还真要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你才安心?”“哼哼!”景灏轻轻嗓子,又使劲冲薇澜眨眼。薇澜转头求助蒋芸,蒋芸平静答道:“我头先已替王爷查看了伤势,王爷并无半句虚言,楚姑娘放心。”
楚薇澜终于稍稍安心,复想起了什么,又道:“朴大哥,你那日究竟如何脱身,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过了扶柔江,生怕你踏入那圣宫禁地!”濮阳翼看着薇澜,道:“我那日确实过了扶柔江,却被一人所救,你猜是谁?”薇澜张大了眼,道:“此人我也认识?”濮阳翼点头轻笑道:“你我初识时便见过他。”薇澜皱眉思考,突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说道:“难道是那说书先生?”“不错!”濮阳翼微微一笑。
楚薇澜十分诧异,又问:“难道他是圣宫之人?”濮阳翼点头道:“既能随意出入圣宫禁地,又能保我平安,应该来头不小。”“他为何救你?”“我问他,他只说与我有缘,不救可惜。”“这,未免太牵强!”楚薇澜道。“我也这样认为,但他既救我,我也不便追问。我被他安置在一竹屋之中以温泉养伤,不想四日之间伤已好了大半。他看我已能走动,便让我离开。我身上有伤,恐敌人贸然来袭,自然不能回平阳客栈,便找了这个偏僻之处安身。此时霖瑶殿的人已离去,我又知你上了圣山。谁料听得那店中伙计说你师叔刚刚路过,于是便让他寻了景灏兄替我通知候在会合地点的他们三人。”
原来今日,大名鼎鼎的剑侠景灏携弟子上圣山,镇中无人不知。于是当店中小二看到景灏一人路过时颇为诧异,便与几个伙计议论开来。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自己闲碎的嘴巴此时却帮了濮阳翼。楚薇澜道:“所以你就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师叔?”濮阳翼道:“既然敌人已知我行踪,早已不必隐瞒。何况景灏兄帮我,我亦信任他。”说罢,眼含谢意向景灏望去,景灏亦微微点头回应。用人无疑,这想必是濮阳翼能够让青凌军誓死效忠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了,朴大哥,我有好东西给你!”楚薇澜突然想起一事,便把随身携带的锦盒递与濮阳翼。“这是什么?”濮阳翼接过锦盒问道。“你要的东西。”薇澜笑答。
濮阳翼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放着一把折扇。于是又小心打开折扇,只见上面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四海无情心有恨
大喜大悲为苍生
门前若来旁人踏
派军十万捣龙门
濮阳翼见之大惊,抬头看着楚薇澜。只见一张俏脸娇笑盈盈,道:“这是那假景灏替你问来的,说来你还得谢他!”濮阳翼大喜,低头又看了两眼,道:“藏头诗,四大门派。”薇澜点点头,问道:“这么说你要的东西,便藏在四大门派了?”濮阳翼道:“应是如此,你可记得那日说书先生有一句话:‘恐须求助与江湖’?”薇澜想了想,默默点头。
“白先生,你看看这里面可还有什么玄机?”那白渊接过折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又把折扇拿到烛火上晃了晃,隔了一会儿,便将折扇递与濮阳翼,道:“王爷请看。”薇澜随濮阳翼一同看下去,只见诗中原本的“情、有;喜、生;来、踏;军、门”几个字显成了红色。濮阳翼微微皱眉,那白先生又用茶水湿扇,这几个字又变为黑色,只有几个偏旁部首仍然鲜红,只见:“青、月;吉、土;天、水;王、门”。“字中字、藏于水火,上古时盛行的把戏。”白渊道。
“青月、吉土、天水、王门。”濮阳翼默默念道,“难道是四星之名?”
景灏本在一旁静静观看,对众人的对话并不十分上心,此时听到濮阳翼之语,随口说道:“我云霄阁倒是有把青月剑。”
“此话当真?”众人都激动万分。景灏不料自己一句随口之语惹来如此大的反应,不禁一愣,才默默点头。
“这么说,倒真是那四星之名了!”濮阳翼一向泰然,此时却已面色大悦。属下三人也纷纷悦然,连楚薇澜也跟着长吁一口气,喜滋滋地就差没笑出声来。
“白先生,记下了?”濮阳翼抬眼问道。白渊点头:“四句二十八个字,字字铭记。”“好!”濮阳翼一挥手,那白渊便把纸扇置于火上,这费尽苦心得来的东西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景灏兄,你对那假扮你的人怎么看?”濮阳翼问道。楚薇澜想起一事,接嘴道:“此人也使爪,说不定正是当日攻击我们那白衣人。”“哦?”濮阳翼浓眉轻挑,想了想,神色又恢复平静道:“如果真是倒不打紧,一路敌人,总好过两路。”“朴大哥,袭击我们的人...”薇澜欲言又止。“还能有谁。”濮阳翼道。“怀桑王。”薇澜轻轻作声。
“此事似乎没那么简单。”薇澜又道,“我总觉得那人似乎是我们身边之人。”“哦?何以见得?”濮阳翼眼含疑问。“虽被我识破,他扮我师叔,扮得还是惟妙惟肖的。还有...”薇澜顿了顿,看向景灏。“还有他不伤我,是不是?”景灏说道,薇澜默默点头。“那****迷晕我,本可轻易下手,却只是封我穴道,毫发未伤。”“所以,我总觉得此人一定在我们身边,说不定,还是亲近之人。”薇澜又道。景灏在一旁点头。
“澜丫头,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那人迷晕我的手法是幻术和药?”景灏提醒。“难道和天山与火莲堡有关?”濮阳翼问道。“天下会使药的人不一定是天山之人,会幻术也不一定是火莲堡的人。”景灏淡淡道,“若是真有牵连,只怕你将来麻烦更大。”“呵呵。”濮阳翼轻笑道,“劳烦景灏兄费心,我既要寻这‘四星’,便从未怕过麻烦。何况...”濮阳翼顿了顿,又道:“天下能难住我的人,还真没几个。就是他怀桑王,也要忌我三分!”语气十分平静,因为只是陈述事实,但这平静的语气之中,又显出生生霸气。
楚薇澜在一旁思考着,有个名字早先已经晃入脑中,若不是景灏打了个太极,只怕薇澜早已脱口而出。
“不管怎样,那怀桑王既然能知道‘四星’之事,想来派出的奸细,不只一个。”濮阳翼冷冷地道,“原三!你立即派人飞鸽传书去京都,本王要彻查此事!”“是!”那原三果然是军人出身,立正答道,立即转身欲出门。“记住!”濮阳翼的声音又冷冷响起,“留活口!”
因为濮阳翼有伤,为防敌人大举来袭,景灏薇澜二人颇为小心地离开濮阳翼处,步行回客栈。一路上薇澜一语不发,濮阳翼身为皇子冷酷严峻的一面,她今日是第一次见。除此之外,更让她困扰的是今日假扮景灏之人。她脑海中有个挥之不去的名字,让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深感不安。
“澜丫头,对于那个假的我,你是否想到了什么?”景灏似乎看穿了薇澜的心思,淡淡问道。“你呢?”薇澜抬头反问。“我所想恐正是你所想。”景灏回望薇澜一眼。“你也?”薇澜微惊,然后默不作声。景灏拍拍她的肩,安抚道:“只是猜测,不必自扰。如今之策,只能验一验。”“怎么验?”薇澜忙问。景灏狡黠一笑,用手覆在薇澜耳边低语。
这几日正是月中,天上又是一轮明月。薇澜望着天空,心里默默地说着:“子阳啊子阳,你千万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