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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莲回到家,拿起手机来看,有几个张贵上午找她的电话,晚上八点半张满玉打来两个电话。舞蹈群里还有十几条千呼万唤让她去跳舞的语音信息。
张莲没有回张满玉的电话也没回短信,她把手机关了,打开那本《舞蹈艺术概论》。
张莲觉得,给她们解释今晚为什么没去容易,但解释完了怎么办?告诉她们明天去跳?明天去了站在哪里跳?以后呢?就一直跳这种了?
张莲不想再在去和不去之间纠结烦恼。拿不定主意的事最熬煎人,不如丢一边去等它自己到时候水落石出。
和每次一样,坐在儿子的书桌前,不一会儿,就感到一股隐秘的快乐静静地从心底慢慢升起。如果说坐在黄角兰下是倾吐,这会儿坐在这里就是倾听。吸纳一样帮她清空烦恼,让她获得平静。
张莲喜欢任何形式的无声交流。小时候家在东北,守林人家孤落在深山里,人见得少,动物、森林、山岩、小溪却天天见。张莲和它们诉说心事,有时候用嘴说,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干脆模仿它们的样子和它们交流。她学它们的各种姿态,雪花怎么飘,树枝怎么在风中招摇;她和小动物一起爬一起跳,觉得灵犀相通。
无声的书更是载满了话语,你可以听它快说慢说,也可以反复听它说。听书说话人不孤独。对于张莲来说,书不仅仅藏着一份和母亲有牵连的温暖,更是一个和她好好说话的朋友。听书那样对她说话,那样一本正经、推心置腹、道尽深浅,让她觉得有了一个平等尊重的朋友,感到自己也成了个聪明又尊严的明白人。张莲感到对她这样好好说话的书,就像一面能美颜的镜子,她照见了好看的自己。张贵也天天和她说话,张贵是一张对着她的哈哈镜,她怎么照都是歪歪扭扭的,好在她知道那是镜子的原因,心里有数。
张莲埋头在书上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享受她的宵夜。自从开始读儿子送给她的这本书,她发现书香不是比喻,有很具体的气味,味道好闻。
张莲沉迷于作者对舞蹈的阐述,原来埋藏于心底的这个简单的喜爱,居然是一棵枝叶繁茂根系庞大的树。如此的繁荣有时候让她感到迷茫,甚至有的艰涩抽象的理论她反复读也读不懂,这时她会突然觉得,她爱着的,是一个她从不认识,甚至努力去认识也无法了解的陌生人。每遇到这种读不下去的章节,她就用手摸,像她小时候抚摸那些静默的山岩一样,摸过了就算认识了。
“第四章舞蹈的种类
第一节舞蹈因其对人类具有多种积极作用而得以存在和发展
第二节舞蹈分类的原则和方法”
张莲为了让自己的笔记有完整的系统,从不丢下任何一节,但凡像这两节这样的,太过理论,她就只记下标题。但如果遇到下面这样的章节,她就要摘录很多她认为必须搞明白的东西:
“第三节生活舞蹈
一习俗舞蹈
……
二宗教、祭祀舞蹈
……
三社交舞蹈
……
四自娱舞蹈
……
五体育舞蹈
……
六教育舞蹈
……”
张莲记下了每一种生活舞蹈。怎么没有广场舞呢?可能作者写这书时还没出现广场舞吧。那么广场舞该归给哪一类呢?如果从目的看,它是以锻炼为目的的,属于体育舞蹈;如果从性质看,它是群众的自娱自乐,该和街舞、秧歌等差不多,属于自娱舞蹈;如果从形式特点看,大多舞蹈又都是少数民族舞蹈,该属于习俗舞吧。张莲给广场舞找不到个完全符合的定位,想了想,继续找。
“第四节艺术舞蹈”
……
这一节的许多内容遥远得让她无法想象。本节本该是那种只需记下标题就行了的章节,但张莲被“艺术”两个字吸引,感到很兴奋,好像逄珏烟的真经秘诀就藏在这里面,她一定要好好啃一啃,她觉得就要揭开所有谜底了。
张莲记得,她们第一次参加沁香苑的活动时,也就是第一次和逄珏烟她们比赛的时候,跳了一个类似于韵律操的广场舞,结果败给了那群人。那天逄珏烟拎着赢来的花生油,走到她跟前对她说,“你们那不叫广场舞叫广播体操,一点儿艺术性都没有”
张莲被狠狠地伤到了面子,特别是那“艺术”两个字,像刀尖一样划破了她的自尊,浸出了血珠子。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给面子这么嚣张的人。
张莲当时觉得逄珏烟太坏了,后来慢慢发现,那人是太较真太直,特别是在舞蹈这一块儿,有一说一毫不客气。因为后来张家村队赢了,她也会过来直接夸她们,能感觉到她真心的欣赏。逄珏烟到底是骨子里爱舞的人,只在乎舞,太差太好都忍不住要说,好坏都被她点得很毒。
逄珏烟的直毒张莲算是领教够了,有一次她居然当面说张莲是个美村姑,说她这样的小脸长腿九头身,不搞专业简直是浪费天赏,让张莲哭笑不得。
美就说美,为什么一定要挑明了是村姑?难道她不知道村这个字,对于很多女人来说是个羞羞的贬义词?这不是笑话人土吗?这个谁都会避讳的字眼,她却要当着人的面说出来,这不是明褒暗贬故意打压是什么?
张莲不知道,对于逄珏烟来说,农村和城市是一样的中性词,就像北方和南方、内陆和沿海、米饭和面条、羊肉和鱼肉、大葱和花椒……这些在她漫长人生中以各种面孔倒映在她身上的高低贵贱,早都是些被她看破了的各种扭捏,被她踩得平平的。这也是她上了年纪后反倒变得直来直去、懒得绕弯儿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村姑不一样,村姑这个词在逄珏烟的字典里,是个完全彻底的褒义词。对她来说,村姑的意思就是健康、活泼、可爱、自然。特别是在文化只有样板、动作只有歌颂的年代,村姑是她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她往往没有过度夸张的动作,鲜活自然。当然,这些张莲现在是无从了解的。
张莲把各种看得懂看不懂的艺术舞蹈都认真读了,认真做了笔记,然后又翻回到“生活舞蹈”那一部分,从头再细细地读了一遍。她把其中突然点亮了她的内容叫做干粮,今天晚上的干粮都在这一节里,她全抄了下来,如获至宝。
张莲正专心地读着,听见张贵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回人家电话?”张贵说着,把他的手机递给张莲。
“哦,我要看书,手机关机了”张莲答非所问。
“喂,请问哪位?”张莲似乎明知故问,其实是还没有从书里回过神来。
“我,满玉。莲子姐,你别生气,我也是为了大家……”是张满玉的声音。
张满玉还没说完,张莲反应过来,打断了她说道,“没事没事,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真的没生气。是这样的,今天白天去栽树了,忘了带手机……嗯……对……这不回来见手机没电了嘛,在充电没开机……嗯,去帮张贵了,那户种得多,很晚才回来,回来时见你们都散了……哦……没事没事,你领吧你领吧……那就好那就好……我忙完这一阵再说吧,这几天张贵这边太忙了……是,暂时去不了……那……那行吧……你们排你们排,队形不用考虑我……不用不用,不用给我留位置,要不然……这次三八我就暂时不去了吧……好……好好好……再见”
张莲挂了电话,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