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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香苑小区大门前是一条笔直的六车道大马路，从北大门生发出来，搭在不远处的入城主干道上。距小区大门约五十米的地方，张家村的乡间小路搭在沁香苑的出门路上，像一条支流的支流，从山坡上蜿蜒下来，汇入河流。
张家村的这条小路原来是一条土路，自从沁香苑小区住上了人，村里的集市就从村中心移到这条土路上。后来摊子越摆越多，村委会见土路经常被堵得水泄不通，干脆拓宽成双车道的马路，路两边又修了人行道，供村人摆摊子。
原来张家村每逢三六九是集，后来集渐渐演变成每天都有的日常交易。市场上的内容也在一天天的变，开始时只卖蔬果鱼肉等副食和农业物资，后来花木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如今，花木摊子几乎占了集市一半儿的地方。
张家村人看出来了，沁香苑的花木需求量大，且有可持续需求的态势。他们对花木生意的远景看好。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远郊区，主要住着些离退人员和有闲人士，这些人或有功夫伺弄花草，或有情感需求需要系情于花草。沁香苑里把院子全打成水泥地的人家几乎没有，基本上都喜欢栽花种树。
更可喜的是，张家村人发现，这里的住户的更换率出奇地高，甚至有人在小区里租了房子，做起了房屋中介的生意。这部分被频繁更换主人的房子，一般不是退休人员的，主要是那些有闲人士的。他们本以为住上了乡间别墅，实现了隐居田园、享受清净的雅居梦，结果没两天，现实的凉风渐渐吹进了梦境，醒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还精力旺盛、能量饱满，住在这个广阔天地里的别墅小区里，就像泛舟湖面，远看着逍遥自在，坐进去却是狭小禁锢不得自由。这些人重新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更离不得城市的热闹和方便。有的人家甚至只住了几个月就住够了，又搬回城里去。新来的主人总是不满意原来的一切，总是要重新打理院子、买新花种新树。一轮一轮的新客，让张家村人忙得不亦乐乎。
张家村人的花木生意好，吸引得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也往回跑。他们惊奇地发现，连张贵这种懒着不愿千里奔忙的懒人、不想离家的怂人，现在居然比他们挣得还多，居然在一夜之间也富了。没啥可说的，风水轮流转，如今张贵家的花木生意仅次于村长家的。花木摊位先来先得，张贵和几家做得早的，占了路头上的好口岸，每年销量可观。
“你去守摊子吧，我先拉一车去摆上，有买得多要送货的，你就给我打电话。郝教授要竹子，我先给他送过去”张贵说。。
“咱家哪有竹子？呵呵，又要当活**给别人家做好事了。好吧，去白忙乎吧”张莲说。
郝教授就是那个住在东湖边的老头，是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张贵这两天动不动就往他家跑，栽这样种那样的不说，连修亭子挖水沟之类和花木不沾边儿的事，都要叫上张贵，张贵也积极得不行。郝教授要的花木如果自家没有，他就到处找着买上，去给他种上。张贵说，老教授和他很聊得来，很喜欢花木，人又谦和，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张莲本来有些担心他往东湖那边去会不会再中了邪，开始时她认为，他这几天在郝教授家磨洋工，不是因为遇到了知音，而是又见到了东湖。后来再看看张贵忙忙碌碌的样子，想想他和郝教授热络交谈时的神态，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张贵特别喜欢和人聊花木，这个张莲早知道。他的摊位就是他的福地，是他一天除了取笑张莲之外说话最多的地方，他能自己去守决不让张莲去，美其名曰是照顾她，其实是舍不得他的开心时刻。
张莲和张贵正好相反，她非常不愿意去守摊子。张莲自从在摊子上碰见了逄珏烟后，就再也不想去摆摊了。
张莲的摊子原是菜摊子，她得空就去摆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坐在那里多少都能挣点儿。
张莲在摊子上遇见逄珏烟，是在被她批了没艺术性之后不久。那天逄珏烟把她的菜翻来翻去挑了一个世纪，然后又说没有带手机，给了张百元大钞让她找零。她从兜里找了一百年，才把零钱凑齐了递给她。逄珏烟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故意拍打她曳地裙上的土，那灰尘喷了她张莲一头一脸，呛得她咳了三天，又去黄角兰下坐了三天，才把灰吐尽了气喘匀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去摆摊卖菜了，反正她卖菜得来的那一点儿钱张贵早就不屑一顾。她不去卖菜，张贵不闻不问。唯一让她感到心欠的，是她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卖完菜顺便买点儿点心之类的东西，给张铮爷孙送过去。现在她只在过节时偶然送点儿点心，平时只是从菜园子里掐些菜拿过去，或端点烧好的菜拿过去。张莲觉得见了那爷孙两个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让她更难堪的是再在摊子上遇见逄珏烟。
张莲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被逄珏烟吓得要死，那天和黄角兰说了那么多，还是没有理清楚为什么逄珏烟会那么有气场、那么吓人。不光是张莲，舞蹈队的其他人也有这种感觉。
有一次张静静穿了件和逄珏烟一样的长毛衣也没穿外套，盘了一样的头也没绑发带，也是直着腰立着脖子抿着嘴角微笑着慢慢走路，但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明显没有逄珏烟那样的气场。
张莲心想，是不是张静静太年轻太漂亮了点儿呢？那股妖气一定要用时间才能熬出来吗？儿子告诉她说不是，那不是气场更没什么妖气，那是气质。儿子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让她多读书就有了。后来儿子就送了她那本《舞蹈艺术概论》当生日礼物，说让她也气质气质。
如今书已经读了一半儿了，但她还是不能确定她吸食的那些书香，是不是已够她抵御逄珏烟。张莲不想去摆摊，不要说在那么尴尬的场合遇上她会让她感到冷，就是在喷泉广场背对背跳舞的时候，她也能时不时感觉到背上的冷风飕飕地凉。
“你怎么这么慢？快点儿”张贵老远对张莲喊道。张贵卸下了最后一盆花，才见张莲从坡上下来。
“你急啥呀，g……”张莲本来接着想说“鬼催你呀”，话到嘴边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咬住了，没说出来。
“慢慢忙，不着急啊，中午回来吃饭，别给人家添麻烦了，我给你做你爱吃的回锅肉”张莲一边像嘱咐孩子一样对张贵说，一边掏手帕给张贵擦脸上的汗。张莲刚才咽下去的话让她心里愧疚了一下，幸亏没说出来，这句顺口话若说出来给张贵听那太毒了。
张莲的这种状态张贵总是能最快感应到，他从来不拒绝。从那年在东湖边张莲给她送饭时起，他就喜欢上了张莲身上的温暖母性，也知道他遇见了救命稻草，抓住了不敢放掉。张富死了后家里人没有一个不责怪他的，置他的悲痛不顾，好像他不是人。张贵觉得自己还能勉强活人，幸亏有张莲。张莲的母性在她十二岁失去母亲之后，形成了随时随地流露的习惯。似乎从她出生起，母亲的一举一动就倒映在了她的心里，母亲一走，就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成为弟弟妹妹们的依赖和保护。
“听见没有，回来吃。他家种了多少花木了还要种，哪里还有地方种竹子啊”张莲接着问。
“嗯，回来吃。有地方种，墙外面，竹子是必须要种的。我告诉你，竹子比肉香，这你就不懂了吧？”张贵说着，脸上露出张贵式的嘲讽。这前半句话是想活人的温顺的张贵说的，后半句话是活过来的、发现自己中了彩想使劲捏住的张贵说的。
村里人都说张莲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其实张贵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有，只是人总是弯腰驼背缩着肩，在人群里也总蔫儿着，再加上当年人穷，才不被众人看好。
“你说啥？啥竹子比肉香？你是说回锅肉用竹……子炒？”张莲听了张贵莫名其妙的话，糊涂了。张贵最爱吃的是青椒回锅肉，张莲每次都牺牲了她喜欢的莲花白回锅肉来将就他。
“我说竹子比肉香”张贵看着她肯定地说道，眼睛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然后开车上坡去拉竹子了。这两秒更让张莲糊涂，它不属于想活人的张贵，也不属于活过来的张贵。
张莲卖了几盆杜鹃花和仙客来，都被买主直接拎走了。过了一会见没生意，张莲坐到树荫里去读书。
“嗨，还有闲心看小说？不觉得委屈？”张静静把头凑过来看张莲手里的书。
“吓我一跳！”张莲赶快合上书。
“藏啥子嘛，给我看看。舞蹈艺术……”张静静看见了封皮，伸手去拿，张莲迅速把书塞进包里，把包压在胸前。张静静拉扯着坚持要枪，两人打闹起来。
“没啥，真的没啥，没用的闲书混时间呢”张莲使劲抱住说。
“那你为啥子不敢给我看？你不给？你不给我就咯叽咕了哈”张静静说着就要动手。
“好好好，给你给你。我都看不懂，看你能行？”张莲把书给她。
“哇，舞蹈艺术……啥子……论”张静静的文化程度不如张莲，小学没有上完就回家帮她妈带妹妹了。
“概论”张莲说。
“啥子莫名其妙的东西，跳个舞哪来这么多啰嗦废话啊，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张静静翻了翻，把书还给了张莲。
“你这是要当专家啊？那是我们这种人能做的事吗？你真是闲得难受了！简单就简单嘛，有啥子不好？我看还是简单点好”张静静看着张莲的眼睛说。
“我们是哪种人？我们这种人怎么就不行啊？我们这种人就非要像傻子一样，这样简单？一二一、一二一，这样，这样，痴呆似的。你真的喜欢啊？我才不信”张莲边说边比划了两下。
“哈哈哈……”张静静笑起来，“那你说还能咋办？反正我要去跳，总比没得耍的强”张静静说。
“那倒是”
“那你也去吧，锻炼身体嘛“
“我这几天真的忙，你这不看见了嘛”
“好吧，随你便吧”
“别跟她们说这个”张莲指了指手里的书。
“好，不说”张静静说完走了。
张莲想回到荫凉地里继续看书，可经张静静这么一折腾，捧着书，眼睛盯着又挪不动看不进去了。想到以后要是一直就这个样子了，一直不能去跳舞了，加上被集体抛弃的感觉，心里再次感到非常失落。
“你这盆白鹤芋多少钱？喂，问你呢”
“哦哦，你说啥？”张莲被买花的人打断了思绪。
“这么用心读书啊。这盆白鹤芋多少钱？”那人问。
“二十五”张莲说。
“是你呀，怎么好几天不见你来跳舞了？你们怎么改跳僵尸舞了呀？逄珏烟还打听你呢，问你的那些朋友你去哪儿了，原来是在潜心研究舞蹈理论啊”那女人看了一眼莲子身边的书，笑道。
“我家里这些天生意上忙，顾不上跳舞了”张莲笑了笑说，“你喜欢这个花？这个卖得可好了，能吸甲醛，你们里边的过来找着买的人很多”张莲转移话题，给这个退休干部摸样的女人展开推销。
“二十五有点儿贵啊，我多买几盆给打个折吧”那女人笑道。
“你要几盆？五盆以上二十，我从来没有卖过这么低的价。这花还叫一帆风顺，多吉利的名字”张莲说。
“一帆风顺！嗯，挺好。真能吸甲醛？那给我来十盆吧”那女人扳着手指数，像是在数她家的房间。
两人达成交易后，张莲正要给张贵打电话，见他拉着满车的竹子从山坡上下来。她站到马路上挥手，想让他捎着这几盆花。张贵像没看见似的，一点儿没减速，风一样从眼前刮过。
车过去之后，张莲看见车斗里的竹子全是黄金竹。
张贵逃也似的样子让张莲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别人家的竹子，那是自家后院的黄金竹。
“张贵，张贵，你给我停下！”张莲在后面追了几步，只是徒劳。
“我家暂时没车送货，你留个地址我回头给你送过去”张莲对女买主匆匆道。
张莲见张贵把家里请了风水先生、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种下的黄金竹，居然给挖出来卖了，心里一下慌了。张莲后悔自己太粗心了，被他制造的假象骗了。看来那些正常的样子都是他装出来的，看来他就是不该去东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