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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莲跑回家证实了张贵挖的就是自家后院儿的黄金竹。
给张贵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张莲想去三六六找他,又怕当着外人的面跟他吵架丢人。张莲心慌得前院后院绕了几圈,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决定只有等。
张莲回到摊子上坐下,把这几天张贵的言行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才发现张贵的很多表现明显不正常。
一个从来不买菜做饭的人,前天居然买回来一捆莴笋,说要吃莴笋炒的回锅肉;看电视原来跟着张莲看连续剧,现在突然看起了地方风物之类的纪律片;原来从来不喜欢凑热闹的人,有一天居然在最忙的这些天里跑到张满玉家的茶馆去喝茶打麻将。张莲其实注意到了他有点反常,但心里只往好里想了,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东湖的水打湿了脑子出了毛病。
等到中午没见张贵回来,她在市场上随便买了点儿糊弄着吃了,下午继续在摊子上等。
下午两点了,不见张贵的影子。
下午四点了,还不见张贵的影子。
张莲翻着书都觉得心烦气躁。她想不通,张贵为什么要把他们找人来看了风水、算了日子、选了方位才种下的黄金竹,也不和她商量,就随便挖出来卖给了别人。除了他又中了邪,没有别的解释。
三年前,沁香苑小区开始搞绿化,村长和几个村委家先开始种花木,后来其他人见花木生意不错,也把农田变成了花田。张贵是其中的跟风人之一。
那年很奇怪的是,一起种花木的人家,只有张贵一家的花木招了害虫死了一多半儿。张贵亏了本,再次被村人笑话。张贵本来就被人叫成“穷张贵”,全村除了五保户,只有他家还住几十年前的老瓦房。无论是出去打工的还是在家种地的,都陆续盖了两层三层的楼房,现在有的人家把老楼又翻新成沁香苑那种洋房别墅,张贵第二波至今还没赶上。虫害后,“穷张贵”又被人叫成了“穷掌柜”。
虫害来得莫名其妙,隔壁花田好好的,他家几乎糟了灭顶之灾。张贵急了,到处求医问药,后来经各路神仙指点,他把科学和迷信同时请回家。
张贵一边买了园艺书来学习研究,一边请了风水先生来看风水算财运。后院儿西北侧的那些黄金竹就是这么种下的。
风水先生说,粮食属草、花木属木,你改草为木却没有请示土地爷,这是不对的。给土地爷供上黄金竹吧,土地得了黄金,你的木也扎下了根。竹子要种在家里院子的西北面,黄金兜黄金,这样才能把东南风从沁香苑吹来的财运接住。张贵听了一一照做,又在旁人的启发下,给风水先生买了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手镯送去,表示言听计从、手到病除。
张贵那天晚上笑得哈哈哈的,张莲让他稳住,等下一茬种上了看了结果再说,别高兴得太早了。张贵却说,真没想到土地爷也收受贿赂。后来第二批花木当年就在他的科学管理和土地爷的保佑下生根、发芽、开花,长势良好。
接下来的这两年,张贵花园的品种和数量成倍增长,养出来的花挂花率高卖相好。坡下的生意数张贵家最好,连村长家都没法比。村长家总销量最大是因为他关系多,卖给各种单位的多。你要是在坡下买一样的花,看来比去一定是张贵家的好;你要是想买不一样的、特别点儿的花,找来找去一般只有张贵家有。这样的好日子好运气,张贵居然要胡来,这不是疯了是咋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张莲听见有车在她摊子前停下来,她抬头看,是张贵的车。
“你疯了?不想过了是不是?你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啊?”张莲不等张贵从车上下来,冲过去,对着车里的张贵吼道。
“你先别吵,回家再说好不好?让人笑话”张贵伸手想去拉张莲上车,被张莲打开。
“你怕人笑话就别干让人笑话的事!”张莲眼恨着张贵说,声音低了一点儿,和没低一样,周围人都能听见。
张贵知道理亏,不吭声,跳下车来往车上搬没卖掉的花。张莲抱着胳膊看着他搬,等他一盆一盆搬完了还是站着不动。
“怎么这时候收摊?看来今天又挣着了”邻摊的人笑问。这时候是下班的时间,来买东西的人多,是这个小市场一日内的高峰。
“没有没有,家里有点儿事,先走会儿”张贵应付道。
“上车吧,回去我给你做你爱吃的那个……减肥的那个啥……沙……拉”张贵说完了沙拉二字想笑没敢笑,憋住了。沙拉也是张贵取笑张莲娘俩的笑点,他说那纯粹是吃猪食,猪食就是菜叶子和着饲料糊糊伴着生吃的,那东西不能减肥只能催肥。
张莲上了车,一言不发,张贵知道这是爆发前的沉默,这时候不管说啥都会引爆炸弹,他也一言不发,他不想让路两边的人看笑话。
张贵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心满意足,甚至有点高兴,像是完成了个大任务。张贵此时很有兴致和张莲开开玩笑,脑子忍不住往那个邪道上跑,除了沙拉,来路上还想到了张莲的“树老公”,琢磨着问问她要不要给她移栽个“树老公”在院子里,作为对移走黄金竹的补偿。张贵觉得挖黄金竹的事不严重,好解释,张莲怪不到哪儿去。房子很快就要拆了,等盖好了新房再好好打理新院子,到时候想种啥种啥。
车在大门口停下,张莲打开门跳下车,直冲着后院奔去。
张贵锁好了车,进了院子,没看见张莲,厨房屋里看了看,都没人,猜到张莲去了后院,估计是要给他来个现场批斗会。
张贵不着急,先进屋去倒了杯水喝了,然后竖起耳朵来听。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动静,又续了两杯喝了,还不见动静。他静等着那一声尖锐的“张贵,你给我过来”,但是等了半天没等到。张贵没等来火山爆发,心里有点儿不踏实,放下杯子往后院去。
张贵从屋角探出头,只见张莲蹲在后院西北角原来种黄金竹的地方,双手抱着头在哭。
“你听我说”张贵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想把手放到张莲背上,又不敢放,缩了回来。
“滚!你给我滚!”张莲猛地站起来,推了一把蹲着的张贵,张贵没防备,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滚!你滚!我叫你滚!滚!给我滚!滚出去!快滚!”张莲边骂边用脚踢张贵,见张贵不滚,抓起地上挖黄金竹翻起来的湿泥,一把一把打在他身上。张贵来不及站起来,翻身拿背部抵挡。张莲不住手不住口,边打边骂边哭,山洪暴发。
“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张贵知道张莲的软肋,她见不得人示弱。但是这次不灵,张贵还是觉得一坨一坨的湿泥巴不停地在他背上敲得咚咚响。
“滚!滚开!你滚!你滚!死僵尸!我叫你滚!僵尸!死尸!滚!都给我滚!”张莲像中了邪似的疯了。这些天来心里像是煮了无数个“滚”字,这会儿终于煮熟了,一股脑地滚了出来。张莲觉得,该靠边儿站的不是她张莲,而是死僵尸。这该死的僵尸藏在张满玉蠢笨的胳膊腿里,也藏在张贵的身体里,她要让它们滚蛋,都滚得远远的,滚到一边儿去。
这时,又一大坨泥砸在了张贵背上,他觉得脖子上有条湿滑的东西在蠕动,伸手抹下来一条蚯蚓,他灵机一动。
“蛇,你抓了条蛇”张贵抱着头叫道。
张莲丢下手里的泥巴,两步跳开。
张莲站在院子中间愣着,看了一会儿地上快被泥巴埋掉的张贵,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干的,她脚往张贵那边挪了挪,想去拉他起来,然后突然转身回屋去了。
张莲进了厨房,做好了饭,把饭端到客厅茶几上,见客厅里没人,去卧室看了看也没人,然后走到后院去看,见张贵还趴在地上,身上的泥巴也还原封不动地堆在他背上,拱在那儿像个坟堆。
“你干嘛呀,有功了是不是,做了错事还有功了是不是,吃饭还要人请,要不要喂啊?”张莲动手打了人到底心虚,见张贵趴在地上这么长时间不起来,又担心起来。挖黄金竹已经是病得不轻了,再这么一打……张莲越想越害怕,眼泪又开始流,却硬着架子不哭出声,也不伸手去拉张贵。
“起来吃饭去,饭凉了”张莲说着,过去用脚碰了碰地上的张贵。
“哎……是我的错”张贵长叹了一声,爬起来抖掉了身上的泥,进屋去吃饭了。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张贵告诉张莲,说郝教授说的,食可无肉居不可无竹,他要用竹子环绕他家的围墙,一来是得了想要的雅趣,二来增高了低矮围墙的高度、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一举两得。
张贵对张莲说,他看清楚了,郝教授家大门对着的湖边,就是张富那年落水的地方。那天他们俩抢一根竹竿,就是这种黄金竹。这种竹子细长,最适合用来抓飞虫,在竹竿头上裹上沥青,等蜻蜓和天牛自己来落。
张贵说,那天和张富抢竹竿,他听见身后有人喊,松手松手,他先松了手,张富摔倒在地上。张富是没坐稳才掉进湖里去的,他没拿杆子捅他,他跑过去拿起杆子来伸给他,是想把他拉上来。说他和张富打仗拿杆子把他捅下水,这话是造谣,是喊松手的人造的谣。张贵还说,他不想认错一是他没有捅,二是父母骂得太凶了。张富没了他比谁都难过,觉得自己也死了似的。
张贵说,他把那些黄金竹都种在了大门外两侧,正对着东湖。
张莲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又伸手把张贵眼角的泪水抹去,然后像当年给张贵送饭时那样,把张贵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