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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是整个张家村的土地上最低洼的地方,曾经有三条小溪汇入湖中,如今和全国的乡野一样,潺潺溪流和下河捉鱼摸虾都已成了老辈人嘴里的童话。河溪不见了湖还在,但面积小了一多半儿。
听老辈子人说,张家村的村庄原来不在山坡上,而是依傍在东湖边,那里地势低平,地好种房子也容易盖,不像在这斜着坡上,要多费很多基石头来找平。可是地低怕洪水,洪水若是五年一遇,会淹掉些河漫滩和低洼地,若来个十年一遇的,湖周平地上的大片农田就会被淹掉。一九五八年,发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村子被洪水没了顶,淹死了很多人。从那之后,村子就搬迁到了现在的山半坡上。
张贵家是那次大洪灾村子里遭难严重的一家,张贵的爷爷奶奶和姑姑都死于那次洪灾。那个漂亮的姑姑,也是双胞胎,是张贵父亲的龙凤胎姐姐。说她漂亮,其实张贵没有见过任何她的照片,所有照片连同房子都被洪水卷走了。张贵父亲告诉他,她长得和张富一摸一样,一对眼睛也是双眼皮,于是张贵能想象得出姑姑的漂亮样子。张贵不知道父亲这样说是不是为了安慰他,但张贵听了后,觉得冥冥之中也许真有难以摆脱的命中注定,感到轻松了些。
张贵自张富高三那年夏天在东湖溺亡后,有一年多没了魂,不学习了,也放弃了高考,天天去湖边坐着,一呆就是一天。后来他的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约他出去打工,他也不去,整天像个幽灵一样在湖边游荡。家里请了乡医问了神仙,中药西药都吃了,大神也跳了鬼也赶了,还是拦不住他的脚,还是见他一天比一天瘦。直到后来,他和张莲慢慢好上了,才渐渐不去东湖了。
张贵自从不去东湖直到现在,有二十来年了,一直没往湖边去过。张贵开始去沁香苑散步那两天,张莲担心过,她偷偷跟踪了两次,见他不往东湖那边走,也就放心了。
张莲一路疯跑,先看到了三二一号门牌,左右跑了跑找了找,然后往号渐大的那一边跑过去。
远远地,张莲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忙着干活,张贵把车尾对着湖,自己背对着湖,从车上把草花一盆一盆递给张铮。正常卸车应该是车尾对着大门才对,看来张贵明显心虚。
张莲站住了,喘匀了气,慢慢走过去。
张莲走过去没敢看张贵,埋头把张铮摆在地上的花往院子里搬。搬了一会,她试着拿眼瞟张贵,见张贵叼着烟埋头干活,没有话也没有表情,脸上看不出什么差错,只是眼睛眯缝着不睁,谁也不看。
“年轻人,歇会儿吧,先喝点儿水再干,过来过来,我还有事和你商量”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儿,站在门廊下招呼他们过去歇一歇。
不出张莲所料,主人家是老年人。只有退了休的老年人才有时间伺候这么多花草。这时见女主人端出来一盘草莓,放在门廊下的小桌上,然后对张莲招了招手。
老头问,“这是你妻子?”
张贵埋头喝水,不看张莲也不看那老头,点了点头。那样子像是勉强承认了一个羞于认领的物件。老头见状迷惑了半秒,赶紧招呼张莲吃草莓。
“你们聊,我去转转”张莲对老头笑道,伸手抓了把草莓,走下门廊的台阶,走出了院门,一直往湖边走去。
张莲不想让张贵和自己在人前尴尬,她知道张贵知道她追过来想干啥。她走到外面去,心想,说不定张贵会出来和她私下里说两句。
自年前腊梅谢了后,张莲好长时间没到东湖边来了,这会儿岸边的柳树已经长出了新叶,榆树上也挂满了榆钱儿。锦鲤从深处浮上来,出现在贴近水面的地方,冬天时很少看见它们的彩色身影,它们嫌冷,总是沉在湖底避寒。
张莲撸了一把榆钱儿,一边吃一边撒给水里的鱼。东湖对张莲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它带给她的都是快乐和满满的幸福感。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扛着木工挑担,带着她们姐弟三人举家从东北那个深山里的小村庄,搬到了这个位于西南大城市郊区的村子,来投靠父亲的老战友。从那时起,张莲就喜欢上了这个从来不会封冻的湖。张莲喜欢用湖水洗衣浇地,用湖水梳头照镜子,还喜欢领着弟弟妹妹到湖边来玩儿,一起打水漂、玩扣泥、粘蜻蜓、抓泥鳅。
有一年父亲把自家坡地上被雷劈死的一颗大树做成了独木舟,带着她们姐弟几个上湖去钓鱼,结果钓到好几条大鱼,一家人过了好几天的年。后来她们的行为被村里人发现了,说那些鱼不能抓只能供、不能吃只能喂,跪着拜都来不及你们还敢吃?一副要和他们拼命的样子,把她家的小船劈了当柴烧了。要不是有父亲的战友村长罩着,他们这家外来户干了如此伤天害理犯祖宗的事,定会被狠狠揍一顿。
当然,东湖给她的最大礼物是张贵。那年张富出事后,张贵不回家,开始是他父母去守着,后来见他没有跳湖寻死的意思,就只到饭点儿送送饭。再后来,他们发现张莲姐弟们喜欢去东湖边玩儿,干脆把送饭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张莲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让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干了干汗,然后坐下来慢慢吃榆钱儿。
湖周围静悄悄的,没看见逄珏烟的队伍,也没见售楼部的人带客户过来喂天鹅,估计这会儿都在忙午饭。
张莲找了找天鹤,见西面的莲花丛里有两只,正窝在那里睡觉。可怜的天鹅被剪了翅膀,飞不走了,连在东湖上飞一飞都不行,做了给人养眼的水上风景。
东湖西面的那半池莲,新叶已连成了片。张莲心想,怎么从来不见有人来拍新荷的叶子。那些端着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除了喜欢拍荷花,再就是特别喜欢拍败叶。每年秋冬,荷花叶子残败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那些人就扎着堆来了。有一次张莲问,这残破叶子有啥好拍的?那人说,残荷拍出来最有美感。张莲不信,那人拿相机给她看,她看了后觉得烂叶子还是烂叶子,哪里有绿油油的新荷叶好看。
张莲坐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张贵出来找人,要是以往,他早跑出来骂人了。以往张莲在活儿忙的时候,不要说歇这么久,就是不长眼色慢了点儿手脚,张贵都忍不住他那张嘴,今天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张莲盼着张贵出来骂人,她害怕他不说话。
不见张贵出来找他,也不见张贵支张铮出来喊她,她猜测着是不是张贵猜到了她的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更不能主动回去。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左等右等等不来,自己再主动送过去,多没意思。想到这里张莲觉得心烦。
正烦躁着,看见了脚边的芨芨菜,张莲有了主意。张莲把衣角绑起来,做成了个胸兜,开始挖芨芨菜。
初春的芨芨菜一朵朵肥大,嫩绿的深绿的,贴地趴着,张莲一眼就认出来。如果专门来挖菜,张莲会带把专门的小铲子,这会儿没铲子,她干脆用手好拔,拔不动的就用钥匙剜。没多大功夫,就兜起一大堆。这种活容易让人上瘾,眼前只要有野菜引着,就忍不住要挖,总也停不下。
野菜挖了好些了,不知不觉一定过了不少时间。看来不出她张莲所料,张贵是打死也不会出来骂人了。看来张贵人前不敢看她,人后也不敢和她说话。他是在躲,可躲过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你还不回家了不成?张莲有的是耐烦心,慢慢挖菜,不急。
直到手指都掐痛了,还是没人出来找她。无所谓,兜着这一大抱野菜,专门出来挖菜来了,颜面不丢。
张莲站在三六六院门口伸头往里瞅,只见那老头拿着一大张纸铺在门廊的地上,正在给张贵边说边指指点点;张贵点着头,也在那纸上指指点点和老头说着什么。张莲松了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是被人故意不搭理,而是被人完全忘了,晾在了一边儿。
“哟,还没忙完呢?”张莲问道。
“哦,没回去啊。哦,是这样,我请你家掌柜的帮我看看,种花还是他懂得多啊。看来不能光考虑布置得好看不好看,还应该考虑不同植物的生长需求。原来各个品种的光照、通风和积水排水需要的条件都不同。你家掌柜的是专家啊”老头解释加奉承道。估计也是觉得占用了太多时间。
“没回去,我见湖边野菜多,去挖野菜了。看看我挖了这么多,给你们家留些吧”张莲说着,给他们看她挖的菜。
“挖了这么多啊,是芨芨草?吃过吃过,这可是好东西。中午一起吃个便饭吧,你大姨已经准备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张莲客气着,用眼睛去问张贵,张贵没看她,对老头说,“那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莲见张贵没有走的意思,干脆兜着芨芨菜进了厨房。
中午的菜加了一道碎花生凉拌芨芨菜。热水撩过的野菜绿得发亮,吃起来满嘴清香。
饭间张贵只和老头说话,不看张莲也不接她的话。两个老人看出来他们的别扭,两人分别承包了张家两口子,一对一聊天,一对一劝菜,把张铮晾在了一边。
下午基本上没有张铮的活儿了,也没张莲的事。张贵不走张莲也不敢走,只好又去湖边溜达。张铮见该挪的挪了该换的换了,张贵不需要他了,也跑出来到湖边玩儿。
张贵追着张铮出来,对张莲厉声喊道,“你给我盯着他”
张莲听见张贵的吼声回头看,见他吼完要转身时,迅速往湖上瞥了一眼。那一瞥里没有二十年前的那个鹿眼的眼神,但亮得如同闪电一样刺眼。
这一整天,张贵和那老人不是看图聊天就是一起摆弄那些花木,一会儿在地里忙、一会儿在图上忙,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缠磨着谁,把半天就能干完的活儿磨叽到了天黑。
下午张莲和张铮在湖边玩起了她小时候和弟弟妹妹们玩儿过的游戏,直到天都黑了、晚了,才见张贵开着车绕湖来找他们。不知道晚饭张贵吃的啥,张莲和张铮吃了一肚子榆钱儿。
在车上张莲看着张贵问,“没事?”
“啥事?”张贵扭头直瞪着张莲反问道。张莲的嘴巴被张贵恶狠狠的眼神封得死死的,不敢再开腔。
下午张莲盼着能看见逄珏烟她们过来在这边练舞,她好先睹为快,结果始终没等来。
晚上回家路过喷泉广场时,张莲见广场南北两群跳舞的人,都已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