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过来一个月,头一回收到远在骊京的公主娘来的信件。
大抵是听闻了我与元欺这般那般不合的传言。
幸好千叶认字,我便假装懒惰,自个儿在一旁嗑瓜子,命千叶读信。
文字短短,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无非是告诉我,与夫君相处需得温柔,与长辈相处须得恭孝,与晚辈相处需得亲和,与院子各姬妾相处需得尊贵自持,切切莫做有失身份的事。最紧要之事,便是子嗣子嗣子嗣。凡事皆须慢慢图之。
说白了一句话,忍耐,忍耐,忍耐。
可见我这位公主娘是个顶顶双标的人。
我可听说,她和驸马爹隔三差五吵架,吵不过就进宫跟太后告状,家里经济管理大权也是一人独揽,还不准丈夫纳妾。
那是骊京和信都都闻名的悍妇。
就是这悍妇却教自己的女儿恭顺谦厚,宽容忍耐。
我呸!
她到底是不是我这具身体的亲娘都未可知。
当然,唯一叫人温馨的地方,便是信尾转达了一句太后娘娘的问候,唤道:“阿弦,身体安康,切切。若得空,万望回京暂住。”
阿弦,是西陵蕴的乳名。听说此名乃太后亲起,源于太后素爱琴音的缘故。
只是,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一时不大好容易接受。
“县主可要回信?”千叶问。
我道:“我说,你写。”
千叶点头,展开宣纸,小芍磨墨。狼毫沾了墨汁,望着我等我发话。
“问太后安。”我顿住,问千叶:“我平日怎么叫太后来着?”
千叶无奈:“私底下,县主总唤太后阿奶来着。”
“好。那就继续写,阿弦日日念阿奶,盼能回京一聚,然世事不可违,唯有遥祝阿奶长命百岁,事事顺心。”
千叶写完了,等我的下一句。过了半晌,见我再没有下文,才道:“完了?”
“完了。”我道。
“县主不对公主说些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罢。”我别过头,仍旧磕自己的瓜子。
“也是,县主定然还恼公主娘娘呢。也不知公主娘娘收到信,会不会伤心。”
我才懒得管她伤不伤心。自己女儿远嫁,不问我开不开心,只晓得叫我忍耐顺从,她会伤心才怪。
中秋节至。
王妃婆婆早命了人给我们量体裁衣,做了好几身入秋的新衣衫。
好看是好看,华美也够华美,只是颇为繁复累赘些。
“王府人多,中秋节定然很是热闹的。”千叶道,“王府里的主子们县主可都认全了?别到时候闹了笑话才好。”
我点头又摇头,“这府里,王爷公公的姨娘好几个,大房二房里的姨娘也有好几个,再加上二叔一家子,我还真认不全。”
千叶叹了口气,“认不全,那便只能少说话了。”
我点头:“那也只能如此了。”
中秋晚宴摆在府里的长春堂,此次家宴乃二嫂里里外外操持,四处张灯结彩,颇为喜气洋洋。
按旧俗,院地里置了香案,供着月神菩萨,布了各色瓜果。开席前,由王爷王妃起头,按长幼秩序拜祭月神。
大哥大嫂过了,便是二房。二哥不在,便是二嫂一人祭拜。
轮到我时,嬷嬷递给我三柱香。我稳妥地接过了,寻思着按照刚刚看到的,依样画葫芦也就是了,一点儿也不难。
今日元欺打了板子后头一遭出门,面色冷冷地往我身边一站,也不同我说话,当先就跪了下去。
我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
才磕了一个头,便听得他似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我说话:“这几日,一个人过得开心罢?”
我下意识侧眉去瞧他,见他今日头发梳得齐整,玉冠束发,露出好一张明俊硬朗的面颊。双目炯炯地望着月神菩萨,嘴角却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寒意森森,倒叫我心里发毛。
我不理他,又拜了第二拜。
“晚上别睡觉,我把蛇放你枕头里了。”
我吓得心跳几乎停止,又恼又气地看着他:“你……”
他拜了第三拜。身后二嫂踢了我一脚,我方才慌乱地跟着拜了第三拜。
等祭拜完毕,我连忙将他扯到人后,“你说清楚,你真的又放蛇吓唬我?”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对我爱理不理。
我看了看众人,现下这个场合我怎么可以骤然离开。心里又气又急,“你信不信我告诉母妃。”
“你去说啊,万一没有你怎么解释。”他挑眉小声问。
我手搁在他胳膊上,忍不住用力拧下去,咬牙切齿又生怕别人听见:“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休了我,用不着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他疼得皱了皱眉,不着痕迹挥开我的手,撇嘴道:“我为什么要休了你?你可是陛下亲赐的婚,我疼爱你都来不及。”
“你……”我真是欲哭无泪。
这个皇帝舅舅到底是怎么给我指的婚,偏偏挑中了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
真是,好想哭啊。
“三弟妹,过来……”二嫂薛氏突然唤我道。
我悄悄将眼角的泪一抹,含下满心的委屈,亦步亦趋走过去,“来了。”
众人拜祭完月神,各自到堂上落座。长春院摆了好几桌,堂上两桌坐的是正经主子,女眷一桌,男丁一桌。女眷这边有王妃、侧妃魏氏、大嫂世子妃、二嫂、我、四妹妹五妹妹。男丁这边便是王爷公公、世子大哥、元欺、二叔、二叔独子元牧。
其余晚辈及媳妇姨娘便都在堂下几桌落座。
“今儿的团圆饼是弟妹同我一道做的,这丫头鬼主意多,和咱们平时吃的团圆饼不一样。父王母妃,你们尝尝。”二嫂领着我,先捧了一个精致的天蓝釉莲花碟到王爷跟前,他瞧莲花状团圆饼做得精致,不由微笑。谁知刚吃了一口,却道:“这味道有些古怪。”
我瞧了一眼,道:“这是咸蛋黄馅的。”
“咸蛋黄?”他凝眉问。
二嫂笑道:“咱们平时吃的团圆饼都是肉脯芝麻豆沙馅的,弟妹别出心裁,特意换了些别的口味的馅儿。不过,这馅有好几种。父王运气不济,这咸蛋黄的味确实有些古怪,连儿媳也是吃不惯的。”
“哪里?我可最喜欢咸蛋黄馅,所以才将最喜欢的口味呈给的父王。”
老王爷不由笑了,“这么说是我不会吃了?”说着又咬了一口,“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我道:“父王要是不喜欢,等会我再另呈个其他口味给您。”
“罢了罢了,先给他们罢。我倒要看看,他们吃的都是什么馅。”
我便同二嫂,从王妃婆婆起,亲自一桌一桌地送月饼。
其实我不会做月饼,不过是前几日叫柔官花了几个好看的花样子,命匠人按花样做了模具,又同做团圆饼的厨子合计多做了几种不同的馅。也没打算真能做得和我以前吃的一模一样,寻思能有那个味便是不错了。
幸好,我只出了这个点子,师傅们都很聪明,依着自己的法子融会贯通,做出来倒是真的不错。
其他几个口味,还有山药紫薯馅,火腿馅,桂花龙井馅,麻辣牛肉馅,八宝糯米馅,韭菜馅。
刚刚分完几房晚辈们那一桌,便听得箬儿喜道:“我这个是火腿馅的。”
“好吃吗?”我问。
“好吃。”
“还多着呢,等会多装几个,让嬷嬷给你拿回去慢慢吃。”
她笑道:“谢谢三婶。”
“你可别惯她,小孩子贪嘴,越吃越贪。”二嫂道。
我答:“小孩子可不就是拿来惯的吗?”
正说着,大房的瑞哥儿一口将刚刚吃进去的月饼吐了出来,惊叫道:“我这是韭菜?什么怪味?”
“这韭菜通共就两个,我也不知道哪个是韭菜。你运气不好,中了头彩了。”我道。
一时,众人都跟着笑。
堂上的世子大哥吃了一口,道:“这桂花的花香和龙井茶的茶香中和,倒很是清爽。”
二嫂笑道:“还是大哥嘴刁,一下子就吃出来了。”
“你大哥素来爱饮茶,自然很容易就吃出来了。”大嫂跟腔。
分完了月饼,我方才和二嫂入席。心里想着,不知道还有一个韭菜,是哪个倒霉蛋吃了。
忽听得那厢二叔家的元牧道:“三哥,你这团圆饼内黑黢黢的,莫不是韭菜罢?”
一句话引得众人看去。
元欺一张脸僵硬,白得像一张纸,两只眼睛却黑黝黝得像星空般璀璨。他朝我瞪了一眼,真像是两道寒光割在我的面颊上。
“三哥不是最讨厌吃韭菜麽?”五妹妹吃吃地笑道,“这时运也忒不济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一定已经在心里将我千刀万剐了。
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故意分韭菜馅的给他。这应该叫做,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谁叫他与我过不去。
不大会儿,陆陆续续上了各色热菜,堂下便演起了歌舞,将众人关注的重心拉了回来。
这乐班是二嫂在外头请的,颇负盛名。老王爷原来嫌歌舞奢靡,所以从不许家中豢养歌姬。不过如今是中秋佳节,偶尔奢侈一下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琳琅班的班主以前是教导宫里乐姬的姑姑,所以他们家的歌舞同别家乐班的比,总是更加精心些。”二嫂道,“三弟妹,你是在宫里长大的,瞧着可有宫里的好么?”
我促狭道:“都好都好。”
这一个个的水蛇腰看得真是让人眼生妒火。暗地里比划了一下我自己的腰围,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什么时候能有这般身材啊……
“这还用问,宫里的乐姬都是千里挑一的,哪里是外头的可以比的。蕴儿她只是瞧你安排得辛苦,懒得说罢了。”王妃婆婆含笑打趣道。
“是了是了,倒是我这话问得不对。不过母妃你瞧,那里头领舞的那个舞姬,难道不是格外地出挑?”
我听闻二嫂如此说,便格外去注意一群舞姬里头唯一穿着服饰颜色不一样的姑娘。别人都穿粉色,唯独她穿着紫色。腰上脚腕皆系着银珠铃铛,灯火辉煌下,随着她衣衫摆动,铃铛合奏出轻灵悦耳的音乐,听得人心神荡漾。
这巧思,着实叫人惊艳。
虽然同样都以面纱遮面,但我料想,这面纱后头那张脸定然也是不俗的。
不过我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怎地个个乐姬额头上都有一个精致的花钿妆。
“这个……”我指着额头,试图问四妹妹和五妹妹。
五妹妹连忙点头:“三嫂还不知道吧,最近信都可时新这种花钿妆呢。还不都是上回咱们去了趟栖霞寺,引得信都的女儿家争相效仿。”
“是么?”我扬了扬眉,微微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