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二很快就到了,我和古琴先生如约去默吧赴宴,我一路小跑跟在古琴先生屁股后头,寻思着这一场战局的胜败结果,心里还真为他捏把汗,不是因为我看好另一个,而是总有些疑惑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天知道洛可的妈妈在想什么。
古琴先生一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写东西,像只无头苍蝇在前后院乱转。玫瑰丛已被斩草除根,种上了几株常青的绿色植物,小龙的坟丘早已分辨不出来,看来该被遗忘的并没有纠缠太久,随惊蛰的到来化土成泥了。开始时古琴先生试了几件衣服,但试来试去也只是颜色的变化,他的衣服种类实在太少,以无领背心居多,真搞不懂他,明明经济条件良好,偏偏酷爱那些穿在什么人身上什么品位的套头衫,哎,谁还没点癖好什么的呢?临出门前古琴先生把喷了一身的香水又洗掉了,也是,那味道实在不比他此刻散发的男性荷尔蒙气味好闻。我们转了两个小弯就到了默吧,霓虹招牌果然黑着,两个大大的“休息”挂在门上,古琴先生只好敲门。看来我们来晚了,院子里已经弥漫着食物的香味,老板和老板娘双双在厨房忙活,仅有的两个小厮也被打发回家,这是我见过最温馨的战场了。
酒过三巡话也没说到正题上,这两个家伙真是急死我了,虽然我早已脑满肠肥昏昏欲睡,但还是硬挺着不让自己睡着,我自认为充当着书记员和裁判的双重角色,不可须臾走神溜号,以致无法真实记录这场司空见惯却很少身临其境的歼击战。“那个,我想,”Dark先生估计挨不住了,率先打破沉默:“你住在那里太不方便,不如就搬过来——”“啊?”洛可的妈妈有些摸不着边儿的意思,但恐怕这疑问是假装的,女人很少迟钝到连男人的示爱也觉察不出。“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帮我忙,反正那家公司你也不愿意做,不如和我一起开酒吧。”Dark先生开始进攻了。“我没有本钱。”洛可妈妈有些窘。“我投资好了,”古琴先生当然不示弱:“我给你提供资金支持,不要利息,没有偿还期限,呵呵。”“什么钱不钱的,你能来就是我的荣幸了。”Dark先生白了古琴先生一眼,继续说:“主要你这样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再说,一个人未免苦了点。”Dark先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手段。“不好不好,人家明明是艺术白领,你非要人给你烧火做饭,落差太大了吧?”古琴先生改用二号方案:“我看,还是住我那方便,我前院都空着,你还上你的班,房租省了,你还能过得自在些。”洛可的妈妈只顾低着头笑,没有说话,恐怕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月牙儿弯弯地挂着,几朵积雨云停在天边。
“其实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好,我也不是傻瓜什么都不懂。”就是么?我就喜欢直率的女子,洛可妈妈继续说:“我挺喜欢这里,也许——”这里?是指酒吧还是这个村落?不会是都喜欢吧?但天注定洛可的妈妈不能把话说完,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她,她掏出电话看着号码呆住了,两个男子面面相觑,乌云压了过来。妈妈走到一旁把电话接通,皱起眉倾听着,良久,她的眼泪如破堤的河水滚滚而下,她哽咽道:“你好好的,我这就回去看你,不,我这就回家。——不,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很快,你等我。”她挂了电话。兄弟俩呆了,像两只木刻的公鸡说不出一句话来,洛可妈妈苦笑了一下,擦干眼泪小声说:“我得走了,对不起,我得回去,他要我回家。”回家,多么幸福的字眼,原来只要这么两个字就可以击败所有甜美的誓言与梦幻般的憧憬,只要两个字:回家。
我以为古琴先生永远不会醉,但今晚,他醉了。这一夜,Dark先生的鼻炎也犯得一塌糊涂。
8、
默吧停业了一周,又重新开门了。古琴先生把自己陷在深红色的沙发里好几天不肯挪窝,终于在一天清早跳起来夺门而出,傍晚,他开回来一辆黑色的庞然大物。这是一辆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崭新的车身光可鉴人,古琴先生拉着Dark先生出去兜了一圈又一圈,他俩终于找回了过去那亲密而轻快的笑容。
我为他们开心,同时也为洛可高兴,他的父母还是和好了,我想经过这次分离他们的感情将更加牢不可破,因为我知道他们始终深爱着对方。没有人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Dark先生和古琴先生也一样,他们会为洛可的妈妈祝福的,因为他们将知道她始终只属于他,而他命中注定是她的另一半。爱情就像一本教科书,教会人们理解、奉献和宽容。真正的爱情应该经得起一切磨难与挑战,因为它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之中,不会随困顿、分离和死亡远去,和肉体无关,和一切现实利益无关。
我想我又该上路了,这一次我将走得更远,既然我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我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只真正的猫的生活。Dark先生在后院和古琴先生聊着什么,我打算去看看,顺便给这两个朋友一个告别的飞吻。我俯在窗口,他们正促膝而谈。“你真打算自己走?你不怕危险吗?”走?古琴先生要去哪儿?“没关系,这条路我走过,不会有事的,我想了很久,现在正是季节。”“但你这次是一个人开车去啊,高原反应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不放心。”“呵呵,不放心就和我一起走,你又不肯,这里我真的待腻了,我要呼吸新鲜空气。——蓝天、白云、绿草地和牦牛群。不行,我必须得走。”那是什么地方,和我梦想中的旷野如此合拍?我看到古琴先生那张曾经断弦的琴已被完好地收在袋子里,它也要上路了么?“唉,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出发?”“随时,或者明天,待上几个月,也可能还要去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明天!”Dark先生跳起来,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明天就明天!我也知道你,我这就回去给你准备东西。”“不用了,该带的我半年前就买好了,你就负责把我藏的好酒搬回去喝掉就行了,哈哈。”古琴先生站起来说:“走,我帮你搬去。”他们走出房间看到了我。“对了,还有它,你帮我养着吧,这只猫很乖,是我家老黑的朋友。”“嗯。”Dark先生应承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趴在默吧的屋顶,月光如水,斜斜倾泻在这片睡去的村庄,夜就快过去了。古琴先生也要走了,也许这个城市真的不值得留恋,他要寻找他的生活,呼吸新鲜的空气,高原——蓝天、白云、绿草地还有牦牛群,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我能到那里,是不是就会离太阳很近很近?再没有黑暗和寒冷,再没有人群和芜杂?如果我能去的话……没错,我能!我一跃而起。古琴先生说不让Dark先生去送他,他说要避开早上拥挤的车流在清晨的朝阳下出发,现在东方已经发白,我不能再迟疑了!
我跳进古琴先生家的院子时,他已经把行囊收拾妥当,打开前门正打算上车,我趁他不注意溜进车里,车内果然宽敞舒适,座椅松软,我可以睡个好觉了。“不!这不行,你不能跟着我。”他一把薅住我脖子后面的皮妄图把我扯下来,我紧紧扒住座椅靠背拼命挣扎,他想了想说:“你真的要跟我走?”“喵呜。”我说,点点头。“但是你要在我车里撒尿!”“喵呜。”我说,不会的。“还有高原反应你也受不了。”“喵呜。”我说,我不怕。我流露出哀求的目光,我要和你一起走,亲爱的古琴先生——蓝天、白云、绿草。“那好吧,”他放下我说:“你要是想撒尿就拼命叫,如果尿到车里我就把你扔下去。”“喵呜。”没问题,我说,我真爱死你了。
9、
车子很快驶上公路,前苑西街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古琴先生甚至没有回头,朝阳在身后露出笑脸,金红色的光芒暖洋洋地照进车窗,我们终于上路了。
“你看,现在我们是同伴了,我得给你起个名字。”古琴先生边开车边看了我一眼说:“我姓马,你以后跟我姓马好了。”“喵呜。”有这么凑巧?不过这倒是个好兆头,我答应着。“叫马什么好呢?马达?马掌?马后炮?”他一本正经地说。晕,这算什么名字,我不理他,装作没听见,他又开始自言自语:“马贼?马桶?马屁精?——不好,马克?马甲?马大哈?”哎,越说越不靠谱,随他便吧,我把头塞在臂弯下面,打算睡觉。“马路!就叫马路好了,铿锵上口,有诗意,嗯嗯。”我忽地蹦起来窜上他的肩膀,抓着他的头发喵呜喵呜地欢叫:古琴先生你太伟大了,我简直崇拜你了。“唉!你别这样,影响我开车,表示高兴不是这样的,文雅一点。”他边摇头边说:“看来你喜欢这个名字,马路,好吧。”“喵呜。”我滑下来蹲在他腿上,不停舔他毛茸茸的下巴颏。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眯起狡黠的双眼低头对我说:“你被骗啦!我早知道你叫马路,那家伙早告诉我了,哈哈!”那家伙显然是Dark先生,洛可的妈妈曾经和他说过一次,没想到他竟就记住了。我看着古琴先生摇头晃脑地吹起口哨来,心想,他果然还是孩子气。
楼群远了,立交桥远了,钢筋水泥的城市被彻底抛离,清新的空气在向我们招手,我睡意全无,一直扒在车门上向窗外看,要说这个大黑家伙还真够快,这个速度估计可以把我半年的路程几个钟头就跑完。一条笔直的公路出现在我面前,植物开始多了起来,我欣然望着这一切,心里美滋滋地赞叹起自己的英明决断。我正美着,忽然看到路旁一个灰白色的身影,它静静躺在路边的草丛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包裹,是他么?不!不是!我在车里狂窜乱叫,当当地拍打玻璃,古琴先生把车停在路边,我从开启的门缝里窜了出去,拼命向后面狂奔。黑米!为什么是你?你已经逃出了城市,为什么却在这里殒命?你梦想中的乐土就快到了啊!你既然已经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为什么老天爷不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局?为什么!他干瘪瘦弱的身躯早已冰冷,脖子上有一圈绳索勒过的痕迹,在城市的边缘,他闭上了天蓝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旷野与自由,只有对生命无法弥合的伤痛与绝望。“黑米,你醒醒,我是马路啊!”我拼命地嘶喊:“我是你的朋友,我就要去高原了,那里有蓝天、白云、绿草地和牦牛群,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要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本该是快乐的王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不是!不是!!”我死死咬住黑米的尸体不放,古琴先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我,他想叫我离开,但还是独自回到了车上,半晌,他走回来,手中拿着那把牛角弯刀。
我们埋葬了黑米,他曾经洁白的身躯与此刻黑暗中的土地势同云泥,我与他告别在这条通往乐土的路旁,这里没有喧闹的人流,只有一条开阔的马路静静守在他身边。他会安息么?如果不能,我便要替他说:我不原谅!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从生到死,我都不原谅!!
10、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那些喜怒哀乐,那些诞生于原始的生活形态中又被无意识撷取到的真实情感,它们并不服从于我的思想,我的笔,更像一支描绘心电反应的细小颤针,在空白的纸张上留下最贴近自我内心的瞬息记录。我像一个随意识流动的悲欢歌者,吟唱着那些沉浮于思绪之海的片断诗句,或欣喜,或忧伤,或泪流满面。
而此刻的我,已不再惧怕虚无,因为真实的情感早已充溢了我稚拙的喉咙,我歌唱,一切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