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停止,也决不会停止。”——君特·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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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以为自己睡熟了时,我并没有入睡。我顽固的意识时刻在告诫自己我醒着,那些在现实中经已模糊的形象在这一刻从没有过的清晰透彻并始终翻腾不已。我没有梦,本该在梦中出现的身影并没有来打扰我,它们已经淡化成遥远的一抹炊烟,携残存的一点温度消散在半空,我的思绪空空如也,这罕见的空白让我倍加清醒。
而此时我在路上,对美好未来的想望不能使我动心,我努力捕捉那些渐去渐远的疼痛与辛酸,装作对已徐徐铺展在面前的美景视而不见。我的伙伴就在身旁,但我们却不能彼此慰籍,因为我失去了人类的语言,此生,我将以一只猫的身份活着,活在生存与幻想、混沌与清白、执着与枉然的巨大生命落差之中。
“你醒了?”他问我,恐怕是的,我醒了。我睁开眼睛,夕阳正投射在一片荒芜的山谷,光秃的地表贫瘠而凄怆,虽如金子般橙黄耀眼,却不是我向往的所在。这是哪里?和我记忆中的沙漠一样枯黄颓败,如果我是火命,我想,我需要水。但是那些片段重现的幻影真是我的记忆么?就像那片夜海,我始终认为自己看到过的海,其实并不存在。我像一个被命运捉弄的生灵,在幻象与现实之间反复挣扎,没有人能告诉我是为什么,我只能自己去明白,也许永远不明白。“别着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一两个星期或许一两个月。”古琴先生自语道。看来只好如此,我既然决定和他一起上路,就要遵守既定的游戏规则,始终同行,毫无怨言。我们经过那些带有原始气息的黄土窑洞,那些窝居在洞穴中的人们坚守的这片土地如此衰败而荒凉,寂寞的烽火台矢志不移,孤守着千年的坎坷历程,在蒸腾的干涸之上无力地遥望旧日,但文明一如流水,渗入厚重的黄土一去不回。我不能理解,当生命的代谢把华丽逼入贫瘠的角落,还有多少未被承诺与释放的尊严,如此,我该仰望穹苍报以沉沉的叹息么?再低头,是否又有些隐秘的繁华被错过?流失的不仅仅是历史,如岁月的印章记刻在黄土之上的也不仅仅是容颜,而老去的必将是人类,是追之不及躲之不过的衰老与死亡。
黄土高坡与盐碱地的衰败色彩丝毫未影响古琴先生一路高唱信天游的磅礴兴致,车子加快了速度,城市已依稀可见,今晚,我们将在这里过夜。“你瞧,问题来了,哪家酒店能留宿一只猫呢?”古琴先生笑着说:“不过,我也没打算住酒店,哈哈。”天并不晚,街道上却灯火寥寥,我第一次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相信那都是幻象,但那些被点滴唤醒的意识真的从未存在过么?我不敢想,因为我是只猫,对于一只猫来讲,我没有前世,只有今生。那我们还是回到今生来说吧。
2、
车子停靠在一家青年旅社,店面很小,老板和善,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路旁的小食摊上吃面,面的味道很香,浓浓地散发着一股酸辣味道。“真棒!这车!”一个说。“哼,我要有它一辆就开着去西藏。”旁边的看着踌躇满志。“别做梦了,快吃吧。”那个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我们的黑家伙。古琴先生从旁边的超市出来抱着一大袋猫粮和很多食品,他把它们放回车里坐下来要了一碗水饺。唉?不够意思啊,我也饿了一天了,我上前咬住古琴先生的裤腿,不满意地说。“你等会儿,等我吃完再说。”我只好撒口,吃吧你!小心噎着,我随便转转去。“别走太远,不许走出我的视线,给你五分钟。”他说。你还真当我能听懂人话啊,我是听得懂,但我可以装作听不懂,我“喵呜”叫了一声转身走了。
小街很窄,路两边有几家店铺,不过多数都已打烊,街上的人不多,我转个来回也没碰到几个,估计这里并不是城市中心,我正兴味阑珊间却看到了一个同类,他被拴在一根绳子上,绳子的一头系着路旁的树。他无精打采的身体瘦弱不堪,毛发脏乱混杂。“他们为什么拴着你?”我问。“你是野猫吧。”他瞥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我?现在不是。”我想了想回答。“你不是这儿的?”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问。”“不是,可你为什么被拴着?”“这里的猫都这样啊,——你从哪来?”“一个很大的城市,在东面,很远,大概要走半年。”我说,“那里只有狗才被拴着。”“真原始,我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不屑地说完,趴了下来。那里有宽阔的街道和高耸的楼房,我不知道那里好不好,但我知道那的猫不是这样的。我想到花子,他同样很脏,却有一颗自由闪亮的灵魂。“你没有自己的领地么?他们一直拴着你?”我还是禁不住好奇。“领地?那是你们这种野猫才有的玩意儿,我们家猫不需要。”他显然不耐烦我的一问再问,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竟能在这样的束缚下安之若素,还要鄙视一只猫该有的自由。“我说了我不是野猫,我也有主人。”古琴先生么?不,他只是我的同伴,我的主人在星星上。我说:“我只是认为猫不应该被拴着,猫又不是狗。”“你懂什么?这是人类的地盘,我们只是动物,不用我自己辛苦觅食,有他们给我食物,拴着我说明他们在乎我。”啊!竟有这样的理论,我无话可说,对于这样一只遗失了本性的同类,我只能摇摇头走掉了。
我想到了黑米,他脖子上的那圈勒痕,他因出逃失败而被无辜剥夺的自由和生命还有原本属于他的优越生活,换来的恐怕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一只猫该有的尊严,猫应该怎样活着?原来我以为我懂,但现在它们那样模糊不清。但也许他们都没有错,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了自由的本性而不得不面临死亡的危险还是仅仅为了生存的保障而丧失尊严,对于弱小的猫来讲,这并不是一道难解的命题。我回到古琴先生身边,凝视着他微笑的眼睛,我的伙伴,谢谢你带我离开。
3、
古琴先生睡得很沉,我却睡不着,我望着窗帘一角透出的月光,它澄明闪亮,为这座古老而破败的小城披上一件精心织就的素色纱衣,掩盖了白日暴露着的苍黄与仓皇。我跳上窗台,清冽的月光正照射在那些古旧的遗迹上,那些褪色的木质雕花和面目模糊的鸟兽石刻仿佛正被唤醒,感叹年少韶华已过,便戚戚然顾影自怜。
“唉,我说。”古琴先生翻了个身,痴痴呓语:“你小子太不地道,花魁都被你抢到手了还不知足,信不信我再抢回来?”他要抢谁?谁是花魁?古琴先生的梦语如一根透骨长钉死死钉进我的心窝,我感到有种壁垒被击穿的感觉,随崩裂的声响顷刻碎落一地。“马路,他想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而我却一直把他锁在身边,也许我错了,但我醒悟的太晚了。”她看着同样清明的月色,伤感地说:“他让我记住这颗星星,我却宁愿生命里再也没有星辰与月光,甚至可以不要太阳,只要他能回来。”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离去的人,回来安慰她此时寂寞的心伤,我的主人,我为什么是一只猫?她苍白的脸颊始终没有血色,虽然她还年轻,但我感觉她已经老了,悲痛夺走了她青春娇美的面容和活泼顽皮的笑靥,凄楚的目光凝固在脸上让她宛若一尊再不能复活的汉白玉雕像。她禁锢自己如同禁锢一个囚徒,让我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是否她在把曾强予的一切反顾回来感同身受?她这样做真能平抚内心的创痛并获得宁静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最终还是离开了,离开了曾经和她相依为命的我。
当我重新回到六楼的那个窗口时,我的心空了。窗子紧闭,再没有主人的气息,我望着室内的一景一物,每一细微处都洁净整齐,纹丝不乱,仿佛千年前既已布置好的物件从没有挪动过,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有些在我刚来到这栋房子时就已经在那儿了,它们同样被禁锢了,被一条条锈迹斑驳的隐形铁链捆绑着,竟许周身光洁闪亮,也早已死去多时。我连续七个夜晚回到这个窗口证实我被遗弃的真相,我确实已无家可归,我恨她么?我从来没有恨过。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主人,这份爱从未因她的淡漠与出走而稍许衰减,她释放了自己,同时也释放了我,我当初并不理解她的远离对我的意义,但她知道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她么?就像她始终忘不了那个离他远去的人。而我的想念对她毫无价值,我是一只猫,她的他却是一个我永远无法了解无法临摹无法与之重合的人。
月华收练,晨雾漫生,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当清晨第一缕曦光射进窗子,古琴先生的呼吸依然平稳柔和。他或许真的累了,那些年少时的梦是否正温软着他疲惫的心灵,他像一个酣睡的婴儿,嘴角挂着一抹天真的微笑,在梦里,他一定正在百花丛中顾盼拣点,而最终撷取的那朵可是他一生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