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它触摸身体,在意识中创造奇迹。”——艾伦·金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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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节日的焰火燃放了半个月之久,人们不顾政府禁放的通知依然照放不误,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快乐,即便每天都传来几个倒霉鬼被炸死炸伤的消息,不过也都被人们就着茶汤米饭津津有味地祭了五脏庙,我却对焰火彻底失去兴趣了。
天气越来越温暖,楼下的草坪开始转绿,我看到花子和土蛋更多地出现在屋顶,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舒展着腰肢,我有意识地避开花子,还是轻易被他逮住了。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自言自语道:“春天真好,啊!”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是么?我认为春天还没来。”“当然,”他嘻嘻坏笑:“对于有些人,对于有些猫,春天可能已经过去了。哈哈!你说最近会不会下雪呢?”我转身就走,听到他在背后扯开嗓子喊着:“月上槐树头,猫约黄昏后。啊!啊!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停下来问他:“你说什么?”他见我真生了气,只好打个哈哈,笑着说:“哦,我是说该下点雨了,瞧这地干的,都快能吃人了。”
花子说得还真准,雨果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那些干枯的植物虽然还没有绽发出春的色彩,却已然噙饱了营养丰厚的**开始伸展起干枯凋敝的干茎向春天发出轻声呼唤,我听到种子发芽植物拔节的声音,它们正努力顶破冬的坚实壁垒期待在不远的明天破苞而出。休眠的季节结束了,万物焕发出弹性的光泽,鸽子的羽翼洁白闪亮,悠扬的鸽哨声划破晴空,与白云融为一体。我似乎看到了农民正在翻土插秧,融化的水流有节奏地泛响,老树的根须与河畔巨大的卵石争相长出青苔,鱼群游弋在乍暖还寒的溪流中带着清润的呼吸欢腾跳跃。随着太阳角度的提升,楼群与树木的阴影逐渐缩短,黑暗在地表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小,我也开始从黑的恐惧中苏醒过来。
向阳的草丛已经换上翠绿的新装,又一场细雨过后玉兰花在料峭的春寒中抽出了淡紫色的花苞,那些被温存包裹着的稚嫩芽苞弱小而强劲,率先告知春的来临。紧随玉兰被春雨唤醒的还有那些柔韧的柳枝,擎着毛茸茸的树冠在和煦的风中摇摆,润泽的细雨为它们涂抹上一层柠檬色的新绿,春天真的来了。只有老槐树还不动声色地休憩着,对周遭的生机视而不见,看来它还在季节的更迭中养精蓄锐,睁着老谋深算的眼睛漠视那些年少无知的生灵过早流露出的欢喜。我轻轻扣击它深黑色的树干,它回应给我生命力顽强的“嘭嘭”声,我对它说醒来醒来,它低声地答我还早还早。
果然还早,那些娇嫩的玉兰和垂柳被残冬的暖阳蒙骗了,一阵寒潮过后它们被冻毙在冷冽的枝头,原来自然界也一样毫无章法,看来老姜尤辣真是说得一点没错。不过这最后一场倒寒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冬的残余部队无奈向春的先遣使递交了溃败的降书,春天欣欣然接管了这片早已急不可耐的大地,撤去前任灰旧的布衣换上自己五色斑斓的新装。那些乱党余孽偶尔发起的游击战早已不足为患,顷刻间便被收拾干净,老槐树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绽出了嫩芽,春回大地。
2、
惊蛰过后,猫们再也无法按捺住深藏已久的渴望,纷纷高声欢唱,优美的旋律带着本能的诱惑力在我耳中汇合成一脉激情的交响乐,荡击着我的心灵,我感到有股温润的暖流在体内蠢蠢欲动,便溺的气味也开始浓重起来。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当初离家的因由正是如此,顷刻间那些欲望在我体内消散殆尽,我看着同类们炙烈的目光,心想,我又该上路了。
花子和土蛋正忙于谈情说爱,我想我该去看看黑米,我在夜晚摸上他家的窗台,对着黑洞洞的窗口叫了几声,那个毛茸茸的家伙没有现身,我看了一眼他的空窝,知道他已经走了。他没有食言,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逃跑了。我想不出他如何能穿越一扇扇楼梯间的木门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逃出生天,必定有惊心动魄的情节烘托他这次的壮举,我希望他只是随便遛遛就回来,但隐约有一幅图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开来——黑米狂奔向人迹罕至的原野,那里没有人类的感情纠葛,也没有猫族的等级观念,他自在地生活如同一个快乐的王子,正在鲜花与蝴蝶丛中向我幸福地微笑。“你自由了。”我说,我再次用爪子扣击着玻璃窗,权作是对这个朋友最深情的祝福与告别吧。
我告别了花子和土蛋,他们对我再次的离开颇不以为然,貌似我不过出门透口气,全然不把我郑重其事的告别当一回事儿,也难怪,再远我还跑得出这个城市么?临行前花子嘲笑我说:“风萧萧兮,稀里哗啦;壮士一去兮,嘁哧咔嚓。哥们,走好啊!”“你该洗澡了。”我说:“别糟践了人家好姑娘。”他不搭理我的话,只报以哈哈大笑。我笑着看了看他,回身走了。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没有遍览全城的欲望,也知道很难跑出更远,如果隐约有一点牵挂在我心中搁置不下,可能就是哎呀了。于是我决定先去东城转转,不管能不能找到她,毕竟那里还有我的朋友。
东城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我也不想走得太急,便慢悠悠地一路观花望景,月季丛结满了花苞,有几朵朱红色的花朵已然绽开在温煦的阳光下,这种花期长达七个多月的植物实在让我赞叹,即便十一月的寒风也不能摧毁它们倔强挺立的身姿和傲视群芳的倩影,那些纵跨三个季节的花朵以造物多变的色彩装点着这个略显灰暗的城市,纵使死亡也像衰老的情人般不肯放弃自己高雅的身段与面容,而终生携带的尖刺一样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变得圆滑退化,总是有些生灵可以坚持自我,让那些迷失在生命洪流中的角色为之汗颜。
我没有走旧路,因为有些地方我不想再见,幸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猫的脚步,只要认准方向总能到达终点。一个冬天的磨练对我来讲收获实在可观,我已经不再惧怕那些身体和内心的黑暗与孤独了,不再孤独,我终于在做猫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3、
夜晚开始变得怡人,迫近我的不再只有黑,而多了和暖的微风和缤纷的色彩。清晨我听到了燕子的“啾啾”鸣唱,傍晚小河里的青蛙“呱呱”的和音此起彼伏,我耽于万事万物奏响的天籁之音,沉浸在这难得归来而短暂停留的春,前行的脚步悠然迟缓。
我避开同类因求爱季节到来而扩张的地盘,尽量不去招惹那些春情鼓胀的公猫,并装作对姑娘们亲昵的呼唤充耳不闻,但我逐渐被激情催动,力不从心起来。一只玳瑁色的花斑母猫跟踪了我很久,我开始有些烦躁,她并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对我发出婴儿啼哭般诱惑的叫声,这让我犹为难堪,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办,停下?恐怕不行,逃走?更不可能。“嗨!”她终于叫了我一声,我犹豫片刻还是站住了。“你怕什么?一直在跑?”她问我。“我?没啊,我在赶路。”我磕磕巴巴地说。“回家吗?不像回家嘛。”她自问自答起来。说实话,她长得挺漂亮,毛色深浅适中,火红的双眸熠熠生辉。“认识一下不好吗?我叫咪咪,你叫什么?”她见我不说话又问。咪咪!晕,这算名字吗?世界上的猫有一多半都叫咪咪。“我叫马路,我,我得赶路。”我只好回答,不是害羞,实在是心里忐忑得很。她听我如此说吃吃地笑了起来:“马路,多有趣的名字!——你不喜欢我吗?”我这回彻底晕了,调情的技巧我完全生疏,当初离家那会儿不过找个姑娘胡乱嘿咻了几下便狼狈逃走了,惹得人家耻笑了我半天,现在想起来还面红耳赤。“我,我有女朋友。”我嚅嚅嗫嗫。“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女朋友?只有人类才搞什么女朋友情人那些玩意儿,你以为你是人?”她继续咯咯笑个不停,估计肚子都快笑抽筋了。我像个呆子一样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你是逗我玩儿吧?”她笑够了问我。我有些恼,心不在焉地说:“你再笑会儿吧,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突然收敛了笑容,上下左右打量着我,不解地摇了摇头说:“火星来的?哥哥,你别逗了行不?”我转身就走,她立刻跟了上来,我抬头望向夜空,沙子正半阖着朦胧的睡眼假寐不醒。我的主人你在么?你说你一直会看着我,现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不说话,她一定睡了。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咪咪小姐追着我说。好奇?我也好奇,对自己很好奇。我不理她,她继续又说:“你可能和人类待得太久,还不明白——”我站住了,回过身盯着她:“不明白什么?说说看。”咪咪小姐刹住脚步,忽然有些腼腆,我对自己的态度稍嫌后悔,便以缓和的口吻说:“你猜对了,我确实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你告诉我吧。”咪咪抬头仔细看了看我,见我不像和她开玩笑,才又接着说:“我不认为猫有人类的感情,总之,我没有遇到过,也许,你不一样。”她停顿了一下,放低声音道:“其实我不过想找只猫来生宝宝,我想她们也一样,并没有别的想法。”她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说话,看着她,她此刻的样子很动人。“我曾经发誓要找只漂亮的公猫做我孩子的父亲,我遇到了你,我以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尴尬地说:“我没想过。”“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复杂,我们都是独自生育和抚养小猫,猫的世界没有长相厮守,也不需要谈情说爱。”或许她是对的,我恍然大悟,想到了土蛋妈妈,那只以传种接代为己任的孤独的母亲猫。如此看来我过去的想法多么荒唐可笑,竟然想要哎呀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审视自己,发现和其他的同类并无不同,我也是猫,仅仅是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