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谁也不想见，我总是这样跟自己说，我惧怕孤独，却也享受孤独，憎恨它，却始终不能摆脱它，我的一生似乎早已定格在当下，没有路口，只有直线。也许正如哎呀所说“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我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细小的齿轮，随岁月这部宏大的机器不自主地运转，不能停下，也不能逆转，更不能更换位置，直到损耗殆尽才会被替换下来，遗弃在无人理会的黑暗之中。那替换我的又会是谁？来生的我？那前生的我呢？或者根本就没有我，我只是活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随作者的喜怒哀乐经历着一些空幻莫测的事情，而作者也不过是在信笔由缰，痴人说梦。
我去看了黑米，因为我发现最近他家窗口熄灯的时间越来越晚，果然，我在窗台上看到了他，但他对我的探访并不领情，竟还带着些许的淡漠与仇视。“嘿，朋友，你怎么了？”我问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轻松愉快。黑米不看我，一直保持沉默，我下意识地心中一悚，接着又说：“他们吵架了？不过别担心，人们总是爱吵吵闹闹的，其实就为了寻开心，没啥大不了的，你看洛可的爸妈——”我收住话头，说不下去了。黑米斜斜瞟了我一眼，把脸转过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虚伪，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你真虚伪！”我木然怔在当场，我虚伪么？难道一直在寻求真实的我是最虚伪的？就像一直在寻求无私的人实际是最自私的？一直在寻求孤独的人却是最痴情的？“我恨虚伪，你们都虚伪，你们！”黑米恨恨地看着我，眼球中满布血丝。我没有听见他的话，我在想，如果刚才的理论成立，那虚伪的人应该是最痛恨虚伪的，自私的人最痛恨自私，痴情的人最痛恨爱情？但黑米虚伪么？我们？我懵了，我把自己彻底搞懵了。
“黑米，”我对自己说：“你不能这么快下结论，不能因为一次打击就痛恨所有爱你的人。”我说得没错，我继续又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有很多事情我们还不懂，但不懂也许更好。”Come as you are，洛可说，只能如此。“我要离开这里，”黑米忽然说：“我该去找我想要的东西。”“自由？”我曾经听他说过，那一次我还嘲笑过他，但现在我知道他的想法已经变了，他真的想要离开，为了他自己。但离开了又能怎样，像我这样活着岂不更糟？何况一只阉猫独立生存何其艰难，他们甚至连自己的领地都没有，只能屈尊做一只毫无竞争力的地位最低等的猫，为了自由这一切值得么？“黑米，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我说，如果在过去我一定会鼓励他，因为那不是现在的我。“我想好了，等春天来了我就逃走。”黑米显然很坚定，但是春天来了又怎样，春天之后就不会有冬么？
黑米听不到我说的话，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无法向他解释，只希望这次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如果他的家人还能够和好如初，但可能么？也许真的没有机会了。
8、
春天姗姗来迟，地面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冰雪也被越来越温暖的阳光带到了天上，大地虽然还是一片灰白，但节日的喜悦急速迫近，也带来了必然要来的一切。男孩Y的情绪越来越不好，连过去腼腆的笑容都不见了，遇到邻居也不打招呼，低着头躲避着那些怀疑的目光与恶意的指指点点，那些原本看上去和蔼善良的人们剥去了虚伪的面具，暴露出奸细般的阴险和面目可憎。“同性恋。”这是最好听的称呼了，他们说，交头接耳，压低声音故作谨慎小心，却还刻意让所有人听到，把自己的品评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凛然大义，执世间最颠扑不破的真理以求做到肃清芜杂，防微杜渐。
“年轻人就是爱瞎胡搞，都他妈变态了，来一场战争把他们都送去堵枪眼，脑袋屁股一起开花，看他们还能搞什么，哈哈。”说话的一位衣着笔挺，闲来无事总是在小区里晃荡，居民们叫他经理，估计是物业部门的头脑人物，他对业主总是笑脸相迎，对那对儿男孩也不例外。“这么着不是把孩子都带坏了吗？物业得管那。”大妈样的一个说。“我们可管不了，再说也不归我们管那，不过——”经理附在大妈耳朵根上嘁嘁喳喳说了些什么，那老太太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同谋者的奸笑，禁不住说道：“这么说，也蹦达不了几天了？嘿嘿，活该！”经理先生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说：“你以为我们真不管？天塌下来是管不了，这么点儿屁事还不手到擒来。”他淫笑了几声，提高嗓门继续又说：“我们这不也是为业户们着想嘛！”“可不是，物业费可也不低。”大妈一高兴说了经理先生最不爱听的话，经理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道：“说到这儿，还真有人不理解我们的辛苦啊，看来我的保安队伍还需要强化。”“就是就是，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大妈说着讪讪地走开了，经理先生望了一眼居民楼，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我还是搬走吧。”男孩Y说。“不！”Z站起身走了几步，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告诉他们，他们毕竟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不会这么不讲情理，再说，我们并没有妨碍谁，凭什么不能在一起？”“如果不行呢？他们毕竟是你父母。”Y还是犹豫不决。“父母又怎样，他们就是不明白，对我再好也不如给我幸福，我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如果他们执意要带我走，我就和他们一刀两断！我想过，我们不依靠他们的钱也能活得很好，我可以卖画，你也可以。”男孩Z有些激动，一把抓住Y的手臂继续说：“我要给你买那张古琴，用我自己赚的钱。”Y被感动了，喉咙略有些哽咽：“你决定了吗？”“决定了，我不想让你再担惊受怕，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吗？”“嗯！”Y使劲地点了点头。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原来相爱好难，有那么多世俗伦理强加给你的规则必须遵守，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直面这一切，怎样的抗争才能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真心祝福这一对男孩，如果爱是真挚的，他们就应该得到，让那些冠冕堂皇的所谓真理正义都见鬼去吧，谁能明晰对错黑白，你还是我？阎王爷不也在胡乱断案么，还说什么天理难容，如果真有天理，它能容的又有几个？爱就是真理，为爱斗争就是正义，爱，从来没有错！
9、
节日即将到来的喜悦冲淡了所有疑虑与不安，男孩Z开始和Y一起出现，买菜逛街、采办物品，偶尔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双双来到楼下的绿地打羽毛球，我看着这对朝气蓬勃的男孩心里由衷高兴。他们整洁洒脱，对所有居民礼貌相迎，尴尬从他们的脸上转移到那些密谋者的言谈举止中，他们远远地看着，如同面对一群洪水猛兽，时不时慨叹老天爷不长眼，竟让这么一对社会垃圾逍遥法外，如果眼神能把他们杀死，他们估计早已经死了千百次了。不过依然有些人对他们宽容友好，对那些同类的窃窃私语不以为然，不作壁上观也不置身事内，活好自己善待他人，这难道不是做人最基本的么。
生活中总是有些琐事绕不开躲不过，随节日的到来更加繁杂起来，工程部的人每天楼上楼下地忙活着，跑水断电漏气窜烟，仿佛一年到头所有细枝末节的缺憾都在这几天集合爆发了，物业部门还真是认真负责，随叫随到，尽力为业户们排忧解难，于是大家纷纷拍手称赞，买卖双方终于达到了从没有过的和谐共融。一天中午，男孩Y刚刚下楼就被经理先生笑容满面地拦住了，关切地问：“热水温度上去了没有？前儿个你们给工程打电话我在来着，唉，这几天热水需求量大，我们也措手不及啊。”男孩感激地笑笑说：“好多了，总麻烦你们真不好意思。”“说什么呢，物业不就是干这个的吗？谁家没个鸡毛蒜皮儿的，咱物业拿你们的钱也不白拿，像你们这种按时交费又能知情识趣的业主越来越少了，我们也难那，这大过节的——”经理先生说到这里不说了，只是嘿嘿地干笑，看男孩不曾领悟有些不快，索性压低了声音又说：“听说他们家要回来人了？按说你们的事我不该管，但说闲话的人太多——”他说着挺了挺腰板，“当然了，我都跟下面的人说了，咱物业可不是传闲话的，什么流言蜚语到我这儿就得咔嚓掉，孩子都是好孩子嘛。”男孩Y听到这里有些窘，半晌还是明白了经理的话中玄机，切切地说：“真该感谢您，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嗳，这算啥，按说过年也应该请你们这帮小朋友到我家去坐坐，但我家太远，不方便，这周末我倒是自己值班，你们有空就来玩，东西就别带了，我不讲究那个，聊聊天就挺好。”经理先生说完用力拍了拍Y的肩膀，仿佛下了定金就决不能反悔一般，不过他那身材想要居高临下地和人说话还真不容易。“知道了。”Y说。“对了，过节也不回家看看父母？”经理志得意满，索性多关切几句。“都不在了。”Y显然对对方的关爱方式有些反感，却也不好表示出来。“你看你看，孝敬长辈的心愿也实现不了，以后你就当我是你长辈吧，虚长你几岁也不白给。”他见Y想走，马上补充道：“说好了，周六来啊，五点半前就行，我五点半下班，也别太早，我还约了别人，啊？”说完走了，还嘀咕了一句：“孩子都是好孩子嘛。”
“去他大爷的，这不明摆着是敲诈吗？信不信我去告丫的，你别怕，我们不求着他什么，都他妈给惯的！”男孩Z气愤难平，我还第一次听到他骂人，一向温柔和气的他看来真被激怒了。男孩Y没有说话，但周六的下午我还是看到他拎了两条烟去了物业办公室，他瘦了，愈发显得孤伶可怜。
10、
男孩Z的家人如约前来，他们的豪华轿车只在楼下停了一个晚上，显然这套突击作战方案卓有成效，冷酷迅速，毫不留情。夜半，男孩Y离开了，没有解释的余地，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一刀两断，甚至连绝望的嘶喊都没有，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连泪水都是默默地等待风干，看来战火还没有燃起其中的一方已经缴械投降。父母毕竟是父母，只需一阵声泪俱下的哀求与趋利避害的说教就能化解问题，即便那孩子手里端着最先进的高科技武器也经不住原始的情感轰炸，只好背信投诚，把父母安排好的人生道路走完。
男孩Z跟家人走了，那套房子很快贴上了出租的告示，经理先生的计谋圆满实施，摇晃着钥匙在楼下沾沾自喜，逢人便要寒暄两句，看来战争总是有受益者，这些美其名曰维护全球秩序的便衣警察恰恰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投机分子。
许多人家的窗口挂上了彩灯，新年马上就要来了，我却没有一丝欣喜，我厌倦了独自面对这栋楼，人们的欢笑声如此刺耳，让我打不起精神与他们同喜共庆，但是背叛节日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可怜的烟草先生。除夕的夜晚，一辆救护车停在小区楼前，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带走了烟草先生，他面色惨白，颧骨处却红得发紫，医生说他是肺癌晚期，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了。“肺癌？不会吧，他好像从来不抽烟啊。”几个被好奇带离了电视机的人聚在一起说。“就是啊，恐怕不是肺癌吧。”那个“癌”字被咬得吱咯作响，和我咬跳蚤的声音差不多。“啊！别是禽流感疯牛病啥的？明天我得跟家喷点药。”一个诚惶诚恐地说。“对，喷药，马上回去喷！哎呀，我家的药用完了，先跟你那儿借点？”“啊，我家的估计也没剩多少了，弄不好都过期了。得，赶紧回吧，怪丧气的。”这个急忙走了，剩下的感到再没啥热闹可看也陆续离开，四周不时传来爆竹的炸响声，节日的气氛依然浓郁，绚烂的焰火装点了夜空，也装饰了在漆黑中生活的人们褪色的心灵。
我听着爆竹的轰鸣声回到窝里，烟草先生也走了，我家隔壁的先生，那个有着洁癖的先生，一生酷爱香烟却从不染指，竟在新年的深夜独自走了。他大半生追求完美，却在走后被人怀疑和嫌弃，如果他能活过来，还会在意身外之物的污脏么？我带着这个疑问进入梦乡，在梦里这栋楼在一阵天雷地火中轰然坍塌了，崩裂的碎片如焰火般绚烂夺目，尘埃落尽时天空出现了五色霞光，天地间笑声回荡，久久不衰。但笑声突然停止，乌云重新覆盖了大地，因为废墟里发出了老鼠般的声音，那是些大厦倾覆后被淹没的残躯还在苟延残喘，他们以死者的身体为食，恶臭的躯干爬满了蟑螂和蚂蚁。即便如此他们却还安然享受着厄运带来的一切，忘不了彼此讥笑挖苦——“瞧，他死得多惨！”——“看，我还没死！”没人能挽救他们的生命，这是一群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人。
如此，离去的人是幸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