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享受着这个冬季难得一遇的暖阳，树干上的积雪被风吹净后显得干燥温暖，我经常在这小区里唯一的一棵老槐树上趴着，头脑一片空白。傍晚，我看到洛可家的灯亮了，我虽有些恨洛可的爸爸，但此刻见他形影孤单地伫立在窗前，依然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楚，他该是在等待谁吧，或者只是无目的地陷入回忆或是对未来的迟疑？最近他经常这样站在窗口，独自面对灯光寥落的南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许这样的伫立已能说明一切。
天忽然有些暗，一片比夜还要漆黑的乌云压了过来，这片面积不大的阴云瞬间降落在我停留的老树梢头，密密匝匝，给这棵老槐树戴上一个漆黑浓密的巨冠——一群数量极其可观的乌鸦。我抬头看了看，大概有几百上千之多，这样的情形还是平生第一次见，我在错愕中带着一丝欣喜，尽量避开它们肆意投射下来的那些带着隆冬贫瘠泥土气息的枪林弹雨，屏住呼吸，凝神观望。它们秩序森然，没有谁随意开腔，只是睁着漆黑血红的眼珠子相互注视，似乎在通过微波来互通讯息，像极了一群外星来客正在密谋篡夺地球生物的主权。这样的沉寂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终于领头的一只“嘎”地鸣叫了一声，其余的立刻以同样的鸣叫来回应，但除了这连成一片的“嘎”声交响再没有我所好奇的进一步行动，它们顷刻间已飞得无影无踪。它们会讨论什么呢？这完全不像是一场议题探讨会，而更像决定性的战争开拔。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好兆头，我低头看着地上满布的一滩滩白色粪便，终于明白那句“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绝妙含意了。
我刚要回窝睡觉，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窜了过来，我不敢稍动，只好继续趴在原处，那个家伙在树下嗅了几嗅竟毫不犹豫地窜上树来，待我定神看时不禁“哎呀”一声惊叫起来。“哎呀，你要吓死我吗？”她说，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嘻嘻笑出声来。我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哎呀终于出现了，和我幻想中她翩翩降临的身姿毫无相似之处，此刻她更像一个幽灵。“乌、乌鸦。”我语无伦次，所有那些计划与她再见时在心里打好的腹稿瞬息忘得一干二净，我认不出她来了，她光滑的乳黄色背毛如今厚实无光，轻盈的身姿也变得狡诈鬼魅，只有始终灵动的深金色眸子提醒我面前的这个同类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哎呀，但我如何能立刻接受这一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我倏然失语。“马路？”哎呀盯着我问：“什么乌鸦？”“这里，好多乌鸦。”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说刚才吗？哎呀，这很常见。——马路？”哎呀又一次试探地问我，对我此刻的神态颇多疑惑，“乌鸦把你吓坏了？”也许吧，也许是乌鸦，也许不是，我慢慢缓过神来，与哎呀重逢的欢喜还是击退了刚刚袭上心头的恐惧，我跳起来吻了哎呀的鼻子。
“你终于来了！”我说。“哎呀，我忘不了我的忧郁王子，当然要回来看看你。”看看我？难道她还要走么？不，无论如何她回来了，我等候了半个寒冬的哎呀，我怎么能够让她再离开。
5、
哎呀的归来让我的生活有些短暂的不适，我尽量摆脱那些不适带给我的猜忌与惶惑，让自己沉浸在——只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我有好多话要和哎呀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洛可死了。”我不无悲伤地说。“我知道了，上次回来我去看他，他已经不在了。”哎呀回答，我觉察不出她的言语有丝毫的惋惜与伤痛，她像与我生命轨迹平行的一条暗线，与我息息相关，却始终看不透摸不着。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个被跟踪窥探的目标，其实早已被洞悉彻底，自己却还茫然不知。“他就埋在南面的林朴公园。”林朴公园？好陌生的名字，我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就像我始终不相信洛可真的死了。
哎呀一直没有解释为什么她没在下雪的时候回来，我也没问。我珍惜她的归来，也珍惜这难得和她相处的时日，她似乎也是如此，尽量多地与我待在一起闲聊。我问她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随便逛逛，我不知道这跨越三个季度的随便逛逛能说明什么，但她不说，我也无法再问，只好闲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经常在老槐树上见面，可一到后半夜她便离开我独自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其实我完全可以找到她临时搭建的住处，却从没有去找，一种新近萌发的意识渐渐取代了那些旧的思维方式占据了我的思想，她是一只真正的猫，而我恐怕还不是。
说实话，我不懂得怎样谈情说爱，也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一点哎呀应该比我清楚，所以我们的话题也只是围绕着身边的这些人和事。有一天我们相偎趴在树上，夜已经很沉，她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便说起了紫禁城里的那场梦——自重逢以来，每日期待相见和担心分离的念头始终困扰着我，为了说些彼此感兴趣的话题，我尽量避免一些陈旧和伤感的调子，无奈让我欢喜的事情实在太少——我以愉快的心情复述那个虽然遥远却还清晰的梦境，哎呀只是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地笑，好像我在讲一个和她完全无关的童话故事。我于是加重语气把原来打算保留的结尾部分也一并说了出来，说到动情处我禁不住有些发颤，声音也黯哑了。哎呀沉思片刻，幽幽地说：“我确实喜欢那个地方，我也经常去，但是我想——”“什么？”我竟打断了她想说下去的话，为了给自己理清思绪的时间也为了表示对她将说的话无比重视。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继续说：“哎呀，那只是一个梦，我想说的是——”这次反倒是她停下来不说了，我有些急，只好又问她：“是什么？”她抬起头望向夜空，群星寥寥，夜色暗淡，她摇了摇头说：“你梦到的那个人不是我。”不是？那样清晰的梦？“你相信有前生吗？”哎呀问，我相信，我不得不相信，但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测，我不想说出来，也说不清楚，于是我说了“不”。“哎呀，没的说了，我以为你都明白。”哎呀说，很不以为然，又似乎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趣，我立刻反驳道：“不，我不明白，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很乱。”我低下头，把嘴埋在哎呀的臂弯里，这是我能做的和她最亲密的动作了。哎呀舔了舔我的额头，像舔自己的孩子，半晌，她说：“马路，你会明白的，你只是太固执了。”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我想起梦中哎呀似乎说过相同的话，于是我问她：“橡树和玫瑰，醒来和死亡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哎呀惊呆了，我不待她多想立刻又说：“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会明白的，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呢？”“不！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哎呀正色道：“哎呀，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过！”我喊着，为什么是那个梦，还有那些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的梦，它们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
6、
可能真的没有为什么。哎呀的表情从没有过的凝重，她打量着我，如同打量着一个疯子，我可能确实疯了，只有疯了的人才会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此刻我只想抱着哎呀痛哭，但我是只猫，我是猫啊！我像一团经已被点燃的火焰，不到熊尽不肯罢休，而哎呀的冷静如同流水，环绕着我，淹没着我，让我无力蒸腾。我不再问了，所有不能让我明了的一切就随它去吧，我正视自己，我仅仅是只猫。
哎呀走了，我知道她要离开我，那天我们蹲在树上，月光使树的影子清晰可见，她看着那些影子对我说：“‘被幻象折磨的痛苦，并不能使幻象醒来。’马路，你该醒了。”“我想睡觉。”我说，我疲惫不堪，没有什么让我清醒，我只想睡觉。“你睡吧，回到梦里去吧，你就是一只活在梦里的猫！”哎呀忿忿地说。我没有理会哎呀的责备，望着树的影子始终没有起身。忽然，我在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裹着黑色的皮大衣站在楼下，偶尔走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亮灯的窗口。“洛可的妈妈。”我说。她回来做什么呢？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上去，而只是这样茫然徘徊在寒冷的深夜？我被那个消瘦的身影牵住了神思，陷进意识的渊薮无法自拔，我多么希望她能回到原来的家里，或者爸爸这时候能够来到窗前，但没有，灯熄了，如冷酷的铡刀切断了最后一丝连接这两个孤独个体的细线，洛可的妈妈走了。
“哎呀，人们总是不能迈出这一步，总是把最简单的事情想象得难如登天，其实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或者仅仅为保留一点自尊。”哎呀叹了口气说：“马路，你该去睡了。”我不动，看着哎呀的脸，她确实变了，话语不再像当初那样轻松调侃，但这只能让我更爱她。“为什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偏要固执地分离？”“因为人们需要痛苦，只有在痛苦中才感觉自己活着。哎呀，你不也一样？”哎呀说。我？“我想睡觉。”我说。我该好好想一想，虽然我想了很久，但是我还是要想，固执不就是严重的自虐么。哎呀看着我，忽然关切地说：“马路。”“嗯？”我转过头，她没有说话，盯着我看了又看，我感到一种无力，对一切的无力，无力再询问，只好淡淡地说了句再见。“再见。”哎呀说，她笑了，笑得如此甜美，美的像梦。也许梦中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梦中的我才是真实的我，或者一切都是错觉，一切和一切，我需要寻找梦境，在我对自己毫无把握的时候。我回身望着哎呀的背影，她依然蹲在树上，和树的影子一起投射在灰白色的大地，哎呀，你知道我爱你么？
爱情使我悲伤懦弱，我从没在同类身上看到真正的爱情，也许它们并不存在，在一只猫身上，爱，意味着什么呢？我无法入睡，辗转良久终还是起身回到树上，我要告诉哎呀那些我还没有说出口的话，立刻告诉她。哎呀不见了，我不敢相信她已经走了，我呼喊她的名字，寻觅她的气味，但刚刚还清晰的她的气味也一并消失不见了，她再一次离开了我，仿佛从没有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