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奇每周回家总是一片混乱。客厅的茶几上泼这泥水和着泡沫,地上酒箱的纸板被撕开或剪开的碎片有的泡在水里,几个破旧的玩具随意躺着,洗手台的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响。她走过去拧紧水龙头,转过头对小环故作严厉地说:“你和弟弟玩的时候不可以玩水!很浪费知道吗!”
马川几乎每天白天都在这里和马环玩一阵,天色一晚,为了避开马华南,被妈妈送到邻居家过夜。马奇把剩下的奶片装好以便明天给他,又捏捏小环的脸问:“弟弟呢?”
“刚刚妈妈送回去啦。”小环含着奶片用模糊不清的奶音回答,“他明天还来。”
若在血缘上,小环是马奇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但小川身上只有一半的血与她相同。自从父亲两年前出狱以后一直在为这件事争吵,打架,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婚。在感情上马奇给两个弟弟的爱是平等的,因为小川如柴的身材更招人怜惜,她有时甚至更偏爱小川。无论是买的零食,烧的饭菜她都希望小川能多吃一点,长得高大一点,胖一点。
马奇把口袋和书包放在沙发上,到院子里拿来扫帚把纸板和可见的大垃圾扫成堆堆在家门口,又沾湿拖把,把它提离地面,水把拖把的线拉长来。年纪小尝试拖地的时候,马奇只会把脏的黑团拖干净,不会把小垃圾和沙尘卷着走,拖完以后看着干净了但干了以后各种小垃圾又东山再起,也没有人教过,慢慢地莫名其妙就被磨会了。
拖把在地上一圈一圈地往后移动,地板也一片一片被刷新。起肩的头发,因为是自己剪的不太整齐,又因为很久没理会它,在发梢的地方有了明显的分叉,如果有阳光落在上面,它们会变成金黄色,洗完头刚擦干时它们会时髦地向外翻起,整整齐齐的刘海刚好遮住眉毛,围起她白嫩圆润的脸,细长的眼睛,柳叶状的眉在她脸上画出一种清冷。偶尔头发挡住了视线,她会将他们撩放到耳后,这时你就可以看见她翘起的鼻子,鼻头或许会因为薄汗而微微闪光。马奇又打湿帕子擦干净茶几。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把换洗的衣物和小环一起领出门,在门口把所有的垃圾扫干净,敞开门加快蒸发。回家的当晚她会把衣服都泡进水里,以便第二天搓洗。
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在橙色的夕阳里,水就哗哗喷向大盆,自己和自己撞出白花花的水花。大铁门突然又发出痛苦的雷洪声。
“爸爸又喝酒啦!”小环拔腿就躲到屋后边去。
猛烈的敲门声阵阵,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喊道“给老子开门,杂种!”然后又是一阵会让人跟着做呕吐状的呕吐声。马奇依然不为所动,连眼神都没有颤动一下,她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一会放了这酒鬼进来,他一定会骂她不孝,会作势要打她,但他不会真下手,他肯定要吃饭,在外面买这么多酒喝却不知道买点饭吃。她现在只希望他刚刚吐在了屋旁的田地里,免得自己还要去打扫。
等水接满了,她慢慢把大盆子抬到一旁,才慢悠悠走去开门。一打开门一具干尸一样的肉体立马到在地上压住马奇的脚。她迅速抽开脚,头一下掉在水泥地面上,几年前这样的情况她一定又因为爸爸没有遵守不喝酒的承诺而泪流满面,满心愤怒,但现在她就这样冷冷地看着这个与灰尘打滚的人,连失望都没有,用一种没有感情的,有点嘲讽的眼神。
她拉住马华南的一只手试图把他拖起来,只把上身拖动了一下。“起来啊!”又用劲拉。
马华南微微睁开眼睛盯住她,“起来!”马奇对着他的眼睛说。马华南自己稍微用点力,马奇才顺利把他拉起来,扶进卧室里。很多时候马奇都怀疑这个人耍酒疯是装的,他会在某些时刻不经意流露出一点清醒,但是无论她怎样叫他别装了他还是一副要垮掉的样子。他们的鞋踏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泥与土的脚印,一下下踩在马奇的汗水上。马奇一下把他甩到床上,给他脱了鞋,把他的脚搬上床,他在床上翻来滚去的叫喊,伴着木床痛苦的吱呀声,声泪俱下地控诉马奇的不孝,说自己这里痛那里痛,又说自己快死了。马奇只是关上门走出去。
这样还没有结束,马奇心里清清楚楚。她走进厨房准备热饭菜,厨房的水龙头松了,即使拧紧了也会滴水下来,还要将控制厨房的水闸关上才不滴。马奇趴在地上把水闸打开,洗了空的电饭煲把饭煮上。冰箱里就只有一个白菜汤和一个炒茄子,马奇拿出西红柿和鸡蛋准备烧一个番茄炒鸡蛋。
不一会儿爸爸就摇摇晃晃的出来,大喊“我要吃饭!我饿了!”马奇叹口气,歪头对他说:“我知道!我在弄。”
他只当没听到继续喊:“我要吃饭!”
马奇只能无奈的走向他,试图把他扯进屋。马华南一下推开她“我现在要上厕所!”自己踉踉跄跄走进厕所,一阵有力的尿液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后又是水注进水塘里的声音。
马奇记不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总之这么多年了,她对于他一点微乎其微的美好记忆都只能靠想象。
有一次妈妈给马奇讲“小时候爸爸喜欢把你驮在脑袋上,你的小脚踩在爸爸的肩膀上,像坐轿子的小姐一样。”说这件事的时候妈妈正在织毛线,手指灵活的用棍子将几根毛线绕在一起,组成长长围巾中的一环。马奇在她快乐的节奏和带笑的脸上感受到她此刻一定想着当时自己走在女儿和老公旁边的幸福。有时候回忆就是很奇怪,即使它已经离你很远,还是可以带给你身临其境时的感觉。有时候她觉得她妈妈只是个笨女人,并且她把这种无知合理地归咎于没有文化。马奇就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地板,看着地板上映出的影子,就像污水里映出来的。“我完全不记得了,忘掉了的事和没经历过有什么差别。”但也许是因为童年的快乐记忆太稀缺,她总在不知觉时这副画面就浮于脑中。一家三口走在种着三角梅的沿河路上,大树大树的花互相攀援,相互支持,相互融入,形成一堵不倒不废的坚墙,欢声笑语在他们三人的身后久久不散。即使她想到这画面时,却没有表情,不会略过一丝喜悦,面由心生,心里亦毫无波澜。
马华南躺在沙发上喊着要吃饭,马奇把饭端到茶几上让他吃。他刨了几口后又在沙发上倒下,马奇就一个人吃起来。
“马奇!来给我按摩!”他下令。
马奇最恨这样的语气,心中怒火中烧,但只埋头吃自己的饭。没想到自己没把饭泼他,他却一脚踹了一大盆汤,铁盆在地面上转了几圈,与地面划出涟漪似的声波,一层一层回荡在房里。
“不孝子孙!”他躺着张牙舞爪“不孝子孙!”
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他做什么都已经不算过分。马奇默默齐声收了饭菜,此时夜幕初降,“如果妈妈今天要回来,这个时间差不多了。”她心想。马奇把小环送进自己的房间里面睡觉,此时爸爸闭着眼睛,不然肯定要让小环站在他面前接受一顿无厘头的说教和谩骂。
她回来给马华南按摩,从头,到脚,到手,虽然看着他闭上了眼,闭上了嘴,但没指望爸爸可以沉沉地睡着,每次喝得那么醉必定是要闹到半夜的。
马华南也不停问她“你妈还不回来吗?
“她是不是不想回来了?”
“你去把门反锁了,让她不准进来。嗯...”
“你居然和你妈一个样,又无知,有懦弱,我太悲哀了啊。”
有时候没有声音回应他,他还要提高音量强调到“嗯?是不是?”但马奇从来都是一言不发。
她的手指不停的捏紧,放开,她的耳朵却始终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终于等到微微的钥匙开锁的声音,终于看见妈妈走进屋内。
邱叶怒地对着他的肉体骂道:“呸!狗一样的东西,怎么不喝死算了!”
马华南听见邱叶的声音一下瞪大眼睛,用混糊的声音说:“滚出我的房子,没人让你进来。”还扬手踢腿,要站起来。
邱叶和马奇两人一起把他扛进房间,随后马奇洗漱回自己的房间,看见小环已经把头藏进被子里睡着了,也没有把他摆正方向,自己在另一头睡了。一晚上外面的吵架声不绝于耳,她已经能够在这样的空气里安然入眠,丝毫不在意外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