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微微亮,外面的鸡鸣狗吠声伴着父母的交谈声,开始流进她的耳朵时,她就一点点开始清醒,从虚幻的梦境中挣脱进现实。她喜欢睡觉,她依赖睡觉来帮她消磨毫无生气的时间,长久以来,也只有睡觉可以摆脱让自己摆脱麻木和意志消沉带来的痛苦。
她到了光线明亮大概8点半的时候才睁开眼,头枕在自己的手掌上,看见几块白色的墙灰已经剥落,露出水泥本来的灰蓝色,布制的衣柜上画着翻飞的蝴蝶和花朵,画面里没有一棵树却飞满树叶。这是马奇小时候很喜欢的花样,现在看起来又幼稚又丑。半拉开的衣柜拉链,露出几件零落的衣服的一角。
马奇翻起身,小环还在脚边熟睡,换了短裤短袖,从爸妈的房间门口望进去,看见妈妈半跪在左半边的床上,笔直的撑着手,头发完全散下来,像在头上搭了一块布,用自己的手心给爸爸按摩。他讨厌这样的姿态,她自己以前也这样给爸爸按摩,但这按摩是没有尽头的,除非他睡着了,否则他绝不会问你累不累,还会抓住你让你继续按,直到他舒服地睡着。酒精的刺激在马华南的体内异于常人的持久,他可以闹到凌晨甚至可以通宵,第二天上午酒也醒不过来,酒气洗也洗不掉。
这样的场景带给马奇痛苦,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有人明明活着却比死人还像死人,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活人却一点也没有活着的感觉。
她拿了奶片去敲刘奶奶的门,随即从门缝中出现一只深邃衰老的眼睛,向外窥探。
“是我。”马奇看着那只打量的眼睛说道。
奶奶应声开门,“小奇回来啦,”笑道“快进来,进来,小川还在睡。”
马奇礼貌的冲她微笑,她不知道还应该有什么表情,只是跟着奶奶往里走。
小川10天里有8天住在刘奶奶家,那两天可能马华南没回家,妈妈就跑过来把小川领回家睡。
四年前马华南因为吸食冰毒被抓进戒毒所强制戒毒两年,他被抓进去的一天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马奇也是邱叶也是,为终于暂且平静了的生活感到庆幸。但邱叶不识字没有工作,又因为马华南常年的大花销,家里已经一贫如洗。那时马奇还在念初中,学校里的同学几乎都住在一个片区,有一个疯子一样的人整日整夜在道上游荡,随地大小便,睡在道上招苍蝇,他们都知道,那是马奇的爸爸,马华南进去以后这件事更是沸沸扬扬。班上都是出生干干净净的公务员的孩子或是勤勤恳恳的农民的孩子,他们乖乖听父母的话都不会接近马奇。
会有男生冲她喊“我今天踩到你爸爸拉的屎啦!你赔我钱!”然后一阵哄然大笑。
会有女生试探性地问她:“他们说你爸爸是吸毒犯这是真的吗?”
“是。”
几个女生相视一眼,咋咋舌头:“就是以前那个天天躺道上的流浪汉?”
也有人说马奇身上有臭味,马奇不再理睬她们。从那时候起她就不会与人交谈,即使是老师找她谈心,也一言不发,嘴巴就这样被自己封上了,只用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东西,从不东张西望。
马华南被抓后的前几个月,邱叶每天带着马奇牵着两岁的马环上各家亲戚敲门借钱,亲戚们早就被马华南借怕了,头几天从几户人家身上刮下一点,给马环买了几大袋豆奶就没了。邱叶又领着两个孩子去求人,有时候他们不开门,在里面装作听不见,实在是烦的不行才在里面开始破口大骂。但凡让邱叶抓住一点他们妥协的痕迹她都是不会离开的,不论里边怎么骂,就在外面拍门哭喊。有时候,人家看见他们跑过来,没来得及关门。邱叶就领着孩子冲进别人家里,扑倒在脚下,跪下来磕头。
“孩子他舅,可怜可怜孩子们吧,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喷涌的眼泪,割人心魄的痛哭。马奇也跪在地上,屈膝使劲的把头往地上砸,有时候抬落之间,马奇觉得自己的脑浆要和脑股分离了。小环屈做小小的一团,用头顶着地,他自己用手护住头顶,马奇把手放在地上垫住他柔嫩的小手。妈妈用了一晚上告诉他们要怎么做,后半夜就跑到屋外哭到天亮。马奇卖力的磕,脑海中全是妈妈说“磕大声一点,磕大声一点”,眼泪鼻涕连串的掉在地上。她不想去有关于尊严的任何事情,她只知道,小环吃不饱饭,没有奶粉,她们需要钱。
最后他们在舅舅全家人的齐心协力下被轰出来,马奇和小环被两个表哥拖出来丢在门外,马奇爬过去抱起小环,抬头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用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两个侵入他家的孩子,那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穿心的刺痛。随后妈妈在剧烈的哭喊和挣扎中被甩了出来,他们一分钱也没要到,却染上了全身尘灰。
“呸!狠心的鬼!”
三个灰溜溜的背影走向下一家。西区有个大菜市场,每天黎明之前就会排上一排排大卡车,每辆大卡车上只有一种蔬菜,菜农们用大卡车载满自己种的蔬菜以自己定的价卖给菜贩子,他们大量低价买进,等到了早上以更高的价格卖出。那一天要来的钱邱叶拿去菜市场进了菜去卖,赚了一点,剩下的卖不出去的菜她带回来烧给饿了一天的孩子吃。第二天,第三天,很快他们可以慢慢维持生活。马奇因为要照顾小环并且没有足够的生活费,妈妈帮她请完了后两个星期的假,错过了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直接进入暑假。
张老师是马奇的班主任,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人到中年还没有结婚。他了解马奇的家庭情况,时不时带东西来家访,每次等到邱叶卖完菜回来,打个招呼后离开。几个月后,妈妈不再早出晚归的卖菜,开始变得心情愉悦,直到有一天张老师在放学后带她去吃饭,告诉了她他们在交往的事情。那天她回家看见妈妈,才发现她虽然已经38岁,却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很漂亮,瘦削的脸上五官立体,皮肤没有瑕疵,只是额头和眼角多了几缕皱纹。即使她没有说明自己的意愿,当时她发自内心地为妈妈的幸福感到快乐。
那一段日子她们都放松了下来,似乎他们真的成了一家人。张老师对马奇和马环很好,每天帮邱叶照看孩子,周五送马奇回家。给他们选衣服买吃的,给马奇辅导功课。偶尔邱叶和张老师会单独出去,一起散步,过着时而二人世界,时而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
忽然有一天,张老师消失不见了,他从学校辞了职,再也没有来过家里。张老师的父母亲戚意识到了他和这个卑劣的家庭的联系是很危险的,马上给他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搬去了其它城市。他在世俗的压力下,留下一笔小钱后与以往再无关系。
此后不久,邱叶感觉到身体不太对,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4个月。对于这一年左右的时间,不是马奇的记忆过于迅速,就像生活按了快进键,而是事态发展的就那么快。邱叶在沙发上抽泣:“怎么办?怎么办呢。”马奇坐到她身边用手抚平妈妈上下起伏的背。
“打掉吧。”马奇轻轻地说。邱叶的泪如泉涌。
“我们养不了他的。”马奇目光空洞,她实在想不到再多一个孩子,这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人的决定在真正的结果到来之前总是变幻莫测的,她没有在最佳时间打掉这个孩子,就再没有起过杀死自己孩子的念头。她顶着大肚子又开始卖菜卖水果,与顾客讨价还价,和菜农讨价还价,和商店老板讨价还价,马奇周末会出去帮妈妈一起提菜,叫卖,一切周而复始。待孩子出生后一个月不到她又开始外出挣钱。
张老师离开后一年多,马华南在戒毒所待了2年零9个月后出狱。在此期间从来没有人去探望过他,出来时也没有人来接他,他好像被完全的遗忘了。还好西市区两年变化并不大,道路被修缮加宽但路线都没有变,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走一节路就想起下一节,就这样走到接近傍晚终于想也想不起方向,走也走得累了。他把包往路边一扔,坐在别人家的围墙下休息。那是一条小巷子,风就像流过管道的水流,有力地冲击着马华南的身体,让他的宽大短袖衫向一个方向飘动,用墨绿色画出他清瘦的骨骼,肩胛骨高高的突起,但不得不说他比之前精神了很多。
马华南坐在那里,想着以前的日子,一点一滴的填满他的眼眶。突然,巷子的那头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女,马华南睁大眼睛,激动的心让红血丝裂上他的眼睛,和马奇流泪时一样,眼眶和鼻头都变得透红,小的时候眉毛还是浅色时,连眉毛都是彤红色的。少女快速地蹬这自行车,她离他越来越近,女儿以前的影像从他脑袋里一遍遍闪过,这些影像两年来他几乎每一天都要重温一遍。好像脸变小了一点,头发变短了一点黑亮了一点,高了也瘦了,脸上不再肉肉的而可以看见明显的骨头,她完全蜕去了初中时小孩子的感觉,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肥大的校裤被风灌满,外套和头发被吹在身后追,露出她的脸和蓝白格子的衬衫。马华南盯着她从巷口,到从他面前一闪而过,骄傲的女孩,完全没有向旁边多看一眼这个为她泪流满面的人。马华南几次张口几个字几乎都到喉咙又咽回去,一会儿姑娘走远点了,才反应过来脸上因为泪水被风抽的生痛,提了包向马奇走的方向追去。
家门没有变,春联褪成了白色和浅粉色。马奇回想起那天看见马华南的情景,她一直不知道那是多少种情绪搅拌出来的情绪,但其中恐惧的味道最为浓烈。眼前的那个人似乎可以马上把她拉回几年前的痛哭与绝望。他的眼光贪婪地从周围的事物中找与自己相关的,有自己痕迹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他的痕迹了。
他盯住小川,高兴地冲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马奇跑过去已经来不及。邱叶领着小环出去摘一点葱下面,马上就要回来。
“这是小环吧,小环想爸爸吗?”他亲亲小川,把他抱着摇,又弹弹他的小脸。他最后见小环时,小环和现在的小川差不多大,都在蹒跚学步的年纪。
“你把孩子给我吧,你刚回来去休息一下。”马奇不看他,只伸手去抱孩子,看起来是在等马华南把孩子交给她,实则自己发力把孩子抢过来。
“不对!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一下反应过来,已经过了两年多。
“那他是谁的孩子?”他死死望着马奇,马奇没有给他任何的表情和言语。她觉得他有点精神失常,只是一步步远离他。
他一下大叫着冲过来,马奇拔腿就跑,他一下子就载在了水泥面上。邱叶听见动静,撒开小环的手跑进来,看见马华南从地上把沾了血的脸抬起来,死死的盯住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这个荡妇!”举起扫把跑过去。
那天她们把他关在门外,马奇想起外面寒风凛冽,他只穿了短袖短裤,踩着高板凳把一件大衣从围墙扔出去。之后马华南没有尝试找过工作,却不知从哪里找得到钱买酒喝。马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定恨对方,却从来没提过离婚。邱叶每天马华南不在的时候把小川带过来和小川一起,傍晚把小川领到邻居奶奶家哄睡,又回来照料那个酒鬼,不然他会闹到小环和马奇都睡不着。他们在都清醒的时候,只要小川不在,甚至还可以相互打趣。马奇不明白,他们依靠什么维系着,她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折磨对方和周围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