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田月子说着,盯着矢野重也。我不是这双眼睛的对手!矢野重也心想。他看了看记事本,确认明天是星期六之后,诚恳地说:“我尽量去。今天要到社里去,早的话明天,最迟是后天,我们汇合。不过,在自己当社长的会社旅馆一起住不方便。明天你先住一晚,我找一下会面的旅馆,之后与今井浜联系。”
矢野重也从饮食店出来,挥手与佐田月子告别,正要回家时,突然有人喊:“矢野先生,大人……”
他条件反射地想“不好”,回头一看,原来是绰号叫葛兰克的桶谷芳山。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怪人成为四谷家里的常客。他虽然是建筑会社的社长,但他公开说原来是搞黑市买卖的,毫不隐讳自己的出身。
事实正像他自己标榜的那样,不要说食品之类的东西,凡是稀缺的物品,他都有本事找来。矢野重也字写得好,常有人求墨宝,与他讲了中国墨的事,十天后,桶谷芳山就送来了北京荣宝斋的墨。尾崎士郎曾以他为原型写了篇短篇小说。
桶谷芳山对常到四谷来的尾崎士郎说,葛兰克这个诨名发音就给人一个丑恶的印象。
尾崎士郎解释说:“这是我从苏联共产党的干部、对日秘密工作首领的名字想到的。不过,那可是个了不起的汉子。”
“那就更坏了。我可是个爱国者。”
桶谷芳山再次抗议说,大家哄堂大笑。虽然是抗议,但他脸上却挂着微笑,大家对他非但不讨厌,甚至可以说喜欢。他年纪在五十岁左右。
矢野重也灵机一动,与桶谷芳山一起回到家。
“哎哟,是葛兰克先生。你怎么来了?”
伊吹苑子走出来。桶谷芳山随机应变,道歉说:“对不起,一大早就把大人叫走了。”
“怎么,没有卖烟的吗?”
伊吹苑子的矛头转向矢野重也。他想起从家里走时说是去买香烟。
“啊,不,不,我是在想别的事,忘了怀里有香烟。”
“我买的烟还有呢。”伊吹苑子说着,把十盒光牌香烟堆在矢野重也面前。
桶谷芳山发觉情况异常,急忙转变话题说:“夫人,您对翡翠感兴趣吗?”
“怎么,建设会社的社长卖起宝石来了?”
伊吹苑子依然对矢野重也和葛兰克一唱一合耿耿于怀。
“我们会社在香港有业务,最近我出差时想起了平时对我关照的矢野大人……”
“葛兰克先生,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叫我大人。”
矢野重也故意表示异议说。他总觉得大人这个称呼有封建色彩,所以不让他叫。
佐田月子第二天一大为准备旅行去了自己在有乐町的事务所,在那里被可能是前一天夜里潜入的人刺杀身亡。早晨,最早来上班的女收发员发现时,佐田月子倒在被血染红的地毯上。马上送往医院,但已经来不及了。
从万朝新闻知道佐田月子暴死的消息后,矢野重也一直在想“糟了、晚了”。为什么没有叫她昨天就去伊豆?心里悔之不迭。
矢野重也那天去万朝新闻比每天都晚,他告诉四宫喜一郎,如果佐田月子的葬礼需要帮忙的话,你去关照一下。他想到佐田月子那里看看,但听说遗体已经交给警方,只好忍住。各家晚报都大量报道了这个事件,说她性格开朗,漂亮,有许多粉丝,与经济界西村亮等很多领导人物来往,其中也列举了矢野重也的名字。
只有万朝新闻的报道,做了一些深入调查:佐田月子与美籍日裔第二代生的男孩(十八岁)最近回国,警察认为其子可能知道些情况,正在调查他的去向。
对于这篇比别的报纸深入的报道,社长应该表杨。矢野重也把社会部长叫来,知道在几个月之前,他们就开始收集有关佐田月子的情况。他第一次与佐田月子共度良宵,是在皇太子殿下结婚典礼之前,过后不久,万朝新闻就开始关注佐田月子。最初是根据副社长阵内信的指示开始调查的。
听到这些,矢野重也感到厌烦。但是,他是个不会保秘的人,当他身边出现了个新女人佐田月子时,不仅万朝新闻,连阵内信的根据地首都圈广播,甚至连他重组的教养广播的员工,就都知道了。
矢野重也听到由秘书升为常务董事的四宫喜一郎的直言不讳的报告,就像受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一击。占据他头脑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个人的自由。更令人惊讶的是,矢野重也与佐田月子的事也传到了宣布引退的宫岛次郎那里。樱田武说,宫岛老爷子也担心这个恋爱事件。
“你,听到这话是什么时候?”矢野重也不由得变成了质问的口气。“不,是刚刚听说的。樱田武先生知道了这个事件后来电话说,‘矢野君的命运真好’。”
四宫喜一郎报告说,经济界的好朋友暗地里都担心他与佐田月子的恋爱,这对他又是一个沉重打击。
虽然经受了这次恋爱的挫折,但他还是不承认,自己只有企业家的自由而没有别的自由的现实。
过去,沉醉在理想主义中时,矢野重也热衷于文学。为了筹集生活费,为了获得組织活动的资金而进行翻译,但这只是表面的理由,其实他是为了恢复心理的平衡才搞这暧昧的文学的。矢野重也这种心态与以文学为业的牧野正晴、中谷孝雄,两位尾崎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从一开始就与理想保持距离,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为了审视自己内心人性的负面才执笔写作的。
一想到文学必须自省内观,矢野重也不能不承认自己距文学很遥远。对于矢野重也来说,计划写长篇小说《蒋介石》,是他最后的挣扎,但过了许久最终没有写成。为《望楼》写杂文,只是在形式上尽自己的责任而已,一想到这些,他暗中感到沮丧。
以前对人生感到迷惘时,会听到母亲的明确的意见,但母亲已经于昭和三十二年病故。矢野重也想在老家附近的矢野家墓地为母亲立一块碑。
碑建好之后,矢野重也为了出席落成仪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他想,自己已经年过六十,类似人生标志性的事,必须有板有眼地做好。
自己不仅远离了文学,作为经济人士,必须站在公共的立场上,因而也丧失了个人的自由。那么,怎样表现自己竭尽奋斗的人生呢?
这种心灵的困惑,源于放弃文学、丧失自由这双重打击。他隐约感到,知道他这种心情的是两个女性。在反对安保条约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死了人,那天夜里,矢野重也说服政府,不能动用自卫队,奈保子对他说:“今天晚上,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你,觉得很亲切。”
另一个是住在四谷家里配房的田弘佐智子。在一个女学生去国会游行而死亡的第二天早晨,两位法文教授到四谷矢野家拜访,住在配房的田弘佐智子出来接待。
辰野隆和渡边一夫在学生时代虽然学的不是法律,但敬重民法学家田弘太郎,他们对田弘佐智子说:“矢野君救了民主主义,因此无论如何要向他表示感谢。”
他们分别留话,叫她转告矢野重也。
对安保问题毫不关心的伊吹苑子,在矢野重也从大宫前的家回来时,对到四谷来的南条源太郎挖苦说:“他这个人,从过去就这样,一有骚动就坐不住了,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当各种各样的人来找矢野时,她必须告诉人家杉并大宫前家的电话号码,所以感到尴尬。
因为安保条约问题造成混乱,岸信介引咎辞职,由矢野重也他们的二黑会支持的池田勇人担任首相。当年夏天,矢野重也就任近畿新闻和现代工业新闻社长。这两家报纸都是宝田永吉经营的,接理说,矢野重也既然担任了万朝新闻的社长,就必须接管。当然,如果他执意拒绝,也是可以的。
但是,矢野重也并没有拒绝。虽然他对贴在他头上的“财界派往传媒的干将”的标签反感,但他对于自己应尽的义务,都决心干下去,不管受到怎样的攻击、非难,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这时候,在矢野重也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有人介绍想认识他的人,有人斡旋受托之事,借以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些机灵鬼巧妙地利用矢野重也的领袖气质,编造一些使脆弱的、重感情的矢野重也动心的话接近他。在这里面,伊吹苑子是个风云人物。
她本来就热心好事,头脑活泛。如果得到她的好感,凭她的机智,你等待机会就行了。不管你是想接近矢野重也,还是想利用他在经济界的影响,都能如愿以偿。
外面的人对于这些围着他的跟屁虫们嗤之以鼻,但大多数人认为不能否认这是对矢野重也个人的仰慕。在这些人中,有诨名为葛兰克的桶谷芳山,有最近常到伊吹苑子那里去的法国菜馆的年轻主人纳·乔治桑原,有原共产党的领导人、矢野重也兄长辈的福本和夫的侄子福本传造等人。这几个男人性格年龄各不相同。伊吹苑子给福本传造起的绰号是斗鸡。矢野重也的秘书如果处理不好这些人与矢野的关系就会倒大霉,所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即不离。
而且,最叫秘书们们挠头的是矢野重也与万朝新闻、樱花集团的第二号人物阵内信的关系。
在确立矢野重也、阵内信体制四年之后,矢野重也与前经营者宝田永吉签定了用宝田永吉名义的近畿新闻的股票换万朝新闻·樱花集团的股票。那时,阵内信为调查外国电视产业、有线广播的发展而去了美国。
阵内信回国后知道了这件事,与矢野重也发生了激烈冲突。他认为宝田永吉已经是僵尸,为什么现在要他用他的股票来换已经取得优秀业绩的万朝新闻·樱花集团的股票?况且交换比率是二对一,在价格上对宝田永吉极为有利。
“矢野先生,人好也要有个限度。”阵内信喋喋不休,不依不饶。
“关西人得寸进尺,以后与宝田交涉的事全部交给我吧。”
矢野重也听他这样说,气得满脸血红,站了起来,勃然大怒:“不许胡说八道。我不允许搞地域歧视。你给滚岀去!”
从那一天起,阵内信再没来上班。
过了一个月,四宫喜一郎请永野重雄出面说和,双方承认因误会而说了过头话,言归于好。然而池田内阁收入倍增的计划取得了成效,在产业界,提高实际业绩比转换经营思路更为重要,矢野重也与阵内信在思想上的分歧不断扩大。
乔冶桑原到四谷的家里来,是在矢野重也与阵内信的关系还没搞僵的昭和三十七年的夏天。
有一天,乔治桑原在饭店的预约名单中发现了矢野重也家属的名字,于是走到身着雪白晚礼服的伊吹苑子和诚也面前。
吃饭时,他对伊吹苑子他们说,他是美籍日裔第二代,在美国吃了不少苦,攒了一笔钱,因为向往祖父的故乡,所以来到日本。他那忠厚的面相,还有那蹩的日本语帮了他大忙。
伊吹苑子对他的苦难深为同情,由于她不断推荐,初秋时,矢野重也一家三口,还有田弘佐智子、四宫喜一郎等五人去了桑原的饭店吃饭。
在此以前,桑原对矢野重也、伊吹苑子和诚也学校的情况进行过调查。他说,父亲母亲不爱自己,自己是半工半读的苦学生。父亲是美籍日裔第一代,母亲是典型的美国女性,自己生在种族歧视意识强烈的美国南部,因此不知吃了多少苦。
“尽管如此,但你性格开朗,真不容易。”
伊吹苑子说。
“也许头脑不太精明反倒是好事。”
乔治桑原回答说。
吃饭时,他的服务和讲的话打动了矢野重也。矢野想,正在装修的万朝新闻食堂让乔治桑原来搞如何?这是内部食堂,比较好办,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万朝新闻大楼的食堂,你来搞怎么样?
乔治桑原马上说:“那怎么行!我只是商业街食堂的新手,能见到矢野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就心满意足了。”
他弯着巨大的身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交谈中,矢野重也完全信任了他。
听他们两个说话的伊吹苑子说:“我也想在大楼里开一家店。搞一个站着吃的荞面铺如何?越简单越能赚钱。”
矢野重也的脸色马上变了。
“不行。不能公私不分。真不像话。”
他大声斥责伊吹苑子。
“看看,生气了。”伊吹苑子说,斜眼看着他,但马上转变了话题,“那就算了。可诚也上高中的事怎么办?”
虽然有一些小波澜,但当时矢野重也正处于人生的顶峰,他在财界的领导地位不可动摇。他担任副会长的“纪念皇太子殿下结婚建立大喷泉计划”,已经顺利完成。在纪念庆典上,他与原首相吉田茂一起坐在阶梯式座席上,看着不断变化的水柱忽而飞上天空,忽而落在池面。在上午稍斜的阳光下,喷泉形成了道道彩虹。矢野重也一边看着那水幕中忽上忽下的彩虹,心里想不管飞得多高的水花,最终也要落在地上,渗入土地中。河水匆匆流淌,未必对前途有什么希望。有时流淌是它唯一的生活方式。我也许就是这样。坐在吉田茂旁边,他心里想着。回想起来,当时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可能因为对仪式、典礼感到拘谨讨厌的缘故。
然而阵内信没有看岀矢野重也内心的疲惫,依然认为他是个马不停蹄、痴迷于不断扩大事业的欲望之中。阵内信认为这是危险的,提高了警惕。
乔治桑原突然出现在阵内信眼前,是在阵内信开始思考如何阻止矢野重也行动的时候。头脑灵敏的乔治桑原考虑,如果想深入万朝新闻集团,就必须得到第二号人物阵内信的信任。
“最近我去了一次大阪。”他刚一坐下就说,“我转了不少地方,见了些人,发觉相当多的经济界人士认为当地的万朝新闻被东京抢去了。”
阵内信一边听乔治桑原报告到大阪出差的情况,一边想起了万朝新闻增印十万份、股票分六分红利的计划在关西地区进展不顺,目前处于停滞状态。
大阪人对东京的隔阂充分体现在贩卖代理店上。读卖新闻抓住万朝新闻主导权转移到东京的机会制定了覆盖大阪的计划。最近连朝日新闻也开始说大阪是它的发祥地。“嗯,也许应该想想办法了。”
阵内信引诱这个年轻人继续说下去。他的主意可能与我的想法有相同之处?阵内信对乔治桑原的想法了如指掌。
“我想到一个办法。买一个大型游船放在大阪湾。说是‘万朝号’回来了。把那些贩卖店的老头们请到船上来。”乔治桑原宛若想起了忘记的雄辩术,高屋建瓴,侃侃而谈,说美国总统在高峰会谈时都要在船上搞,日本也应该尽早仿效这个习惯,这样也会给人留下先进的印象云云。
他热情地说:“问题是船的养护、运航,这件事如果交给我来办,我认识许多喜欢开船的驾驶员。我在美国工作时,与日本来的船员交了很多朋友。如果叫他们开船,他们会自带饭盒来尽义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