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荣获著名的文学奖、作为一个诗人受到重新评价之前,他一直在“战犯诗人”的阴影下苦苦挣扎。矢野重也暗中打算在工厂的空地内为纪念他得奖和复活建一座诗碑,这次到勇拂来的一个目的,就是决定立碑的场所。在林房雄、尾崎士郎、中谷孝雄等老朋友欢聚一堂,为浅野晃得奖开庆祝会那天晚上,他明白了舆论的封杀,与过去官宪的禁止发表、禁止写作是同样货色。
站在勇拂工厂的空地上,矢野重也想起了这件事,心想我经营的报纸,一定要打破这种披着民主主义外衣的言论限制。
回到东京后,矢野重也马上告诉四宫喜一郎自己已经决定接手万朝新闻,并与该报的创办人、社长宝田永吉通了电话。
“谢谢。这回得救了,我感谢您的恩情。”
宝田永吉激动地说。
“我这个喜欢独出心裁,也许干些你不喜欢的事,那时请你谅解。总之,在经营搞好之后,我就完成了任务,大政奉还。有五年时间足够了。”
矢野重也说。
“谢谢,我没有任何要求,谢谢。”
宝田永吉不断表示感谢。
不久前,四宫喜一郎与今里广记成为无所不谈的忘年交。他给今里打电话说,晚上请您为话一出口决不后退的矢野重也出出主意,看看建立怎样的经营体制为好。
“是谁在诱导他?”
今里广记询问是谁在后面活动,促使矢野重也决定接手万朝新闻。
“我觉得没有。在札幌会见了知事,在苫小牧会见了市长,当了苫小牧港开发会社的外聘董事。那时没有新闻、电视界人士参加。”
“没有阵内君吗?”
“哎,他最可疑。也许事前暗中活动过。”
“好,今天晚上好好谈一谈。”
今里广记说完放下了电话。自从与矢野重也一起到外国旅行以来,他与矢野重也成为肝胆相照的挚友。今里广记中学毕业那一年,继承家业今里造酒的二哥夭折,父亲恳求说:“不能让已经持续七代的家业毁掉,广记,你来继承家业。”
今里广记放弃了升学的愿望,继承家业,在最后把造酒会社让给从银行辞职回家的大哥之前,积累了经营中小企业的丰富经验。他后来兴办九州煤矿,直到来东京前,一直艰苦奋斗,阅人无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认为矢野重也是条心胸开阔有魅力的汉子,与矢野重也形影相随的四宫喜一郎是个有良好教养、品德高尚的真诚的人,所以想我必须保护他们。
“如果矢野老爷子下定决心,那我们只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帮助他搞好。”
今里广记像一半说给自己一半说给四宫喜一郎似的,看着四宫喜一郎。
“我觉得办报很难。”四宫喜一郎用筷子优雅地挟起一个寿司送到嘴里,发牢骚说,“我的父亲是政治家,我看到了他遭到敌对方报纸恶毒攻击时的惨状。”
“那倒不要紧。”今里广记安慰他说。
“不能万朝新闻当工具。矢野老爷子千万不能以正义的新闻人自居。因为那很麻烦。”
今里广记对四宫喜一郎说:“你应该决心与老爷子共存亡。”
他对四宫喜一郎讲了跟着单骑出战的织田信长的忠臣。
矢野重也虽然下决心接管万朝新闻,但他不知道这个决心是对是错。他很少有这种时候。他想听一听资助永井美那在赤坂开饭店的西村亮的意见。永井美那原来在国策纸浆秘书科工作,日本投降后不久逃回北海道。伊吹苑子听说,她开的饭店是由证卷会社的社长西村亮资助的。
伊吹苑子生来爱打探街谈巷议,她从自己的情报网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马上告诉了矢野重也。从那以后,矢野重也常常在永井美那经营的赤坂鹤川饭店会客,与资助人西村亮也成了熟人。西村亮有些地方很像矢野重也,对朋友毫不隐讳永井美那是他情人。
就像当年矢野重也与伊吹苑子在柳桥那样,以赤坂鹤川饭店为舞台,在永井美那与西村亮周围,也形成了一个企业管理人员的俱乐部。政治家们也到这里来,有一种经营者沙龙的味道。因此这里也成为住在大宫前的奈保子,女儿﨟沙等年轻人批判的目标。
矢野重也一到鹤川,俨然老板娘模样的永井美那到玄关迎接,拍着手说:“矢野先生,您来的真是太巧了。正好有一位不得了的算命先生在这里。您也叫她看一下吧。”
她的话引起了矢野重也的好奇,因为在他陷入困境时也曾想过在路边摆卦摊。矢野重也走进鹤川饭店唯一的欧式房间——客厅,心想这位高明的算卦先生肯定是白须如银一把年纪的老头,但没想到是个三十出头、身上得体地穿着大岛绸和服的女人。矢野重也以为走错了门,转身往回走时,女老板把他拉了回来。
“这位是矢野重也社长。这位是橿原易社的佐田月子女士。月子女士,您给这位矢野先生算算命。”她说完,可能忙着安排夜里的宴会,匆匆忙忙向内宅的客厅走去。女佣上了茶后,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矢野重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佐田月子不知为什么微笑着。矢野重也觉得她的长相像年轻时的奈保子。
“请您写下姓名和出生年月日。”
月子说着,从和服的腰带里拿出笔和纸。矢野写完后递结她,她神色凝重起来。她有点斜视,而且脸上有一种蛊惑的神情。她表情瞬间的变化,矢野重也全看在眼里。
月子终于抬起头说:“您的命运很好,但今后要发生种种变化。不过,我倒觉得应该请您给我好好算一次命。”
矢野重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我年轻时,有一个时期,曾想当算命先生,学过一点儿。”
“果然如此。不过,我知道,请您算命,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我也许是个骗子。”
矢野重也稍稍加强了语气,促使她注意。对于矢野重也既是开玩笑也是威胁的话,佐田月子嫣然接受说:“是的。”
直到这时,矢野重也才想起来,很早以前在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她的文章,标题为“天才的女性算命先生”。这个女人在少女时代就很有名。
矢野重也重新打量这个女人。她脸小,个子也比较矮。矢野重也的目光与佐田月子相遇,但她却毫不回避。矢野重也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不是与她注目而视的对手。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佐田月子的名片,她的事务所就在万朝新闻本社的附近。
这时,证卷会社的社长西村亮来了。
“哎呀,叫您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出门的时候,客人把我给截住了。”他大声道歉,急急忙忙跑进来。他们两个走进和式客厅。
西村亮回答矢野重也的问题说,目前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的产业但尚未形成合理、系统经营模式的有三家,它们是大学、医院、报纸。如果矢野重也出面经营报纸,正好可以使传媒产业登上商业的舞台。
“这是一种新型产业的诞生。”
他的见解具有一个活跃的证卷业领导人的前瞻性。
在吃饭的时候,西村亮提到了佐田月子:“股票商们向她问卜吉凶。她可不得了。这与用八卦占卜不同。她的预测是根据统计和概率弄出来的。”
在他旁边坐着的老板娘说:“矢野先生,我问问您。他说一个人如果不一辈子风流,好运就会离他而去。月子可没说过这种话。他这是冲我说的。真讨厌。”
“哎呀呀,哈、哈、哈。”西村亮张开天棚掉下来都能接住的大嘴巴放声大笑。矢野重也也渐渐高兴起来。这时,两个年轻的经营者来找西村亮,席间更热闹了。
矢野重也与西村亮在鹤川吃饭时,心想如果在战败前后与永井美那的关系发展下去,自己也可能与她发生亲密关系。看到川崎重工业地带在美军空袭中变成一片火海时,永井美那抱住了他,那颤抖的温暖的身体,至今记忆犹新。但那时矢野重也是国策纸浆的常务董事,只要永井美那在秘书科工作,他就不能与他发展这种关系。是这种顾虑制止了他。但他现在觉得,连对这种界限都产生可笑动摇的,恰恰是那个战败的时代。在颓废与灭亡的旋涡中,他竭力使自己不要迷失方向。
那时候,她是如何从战败后的困苦中挣扎出来,认识了证卷会社的西村亮,成为鹤川的老板娘,矢野重也并不知道,只是听她自己说,店名叫鹤川,是因为她在北海道钏路沼泽地看到飞舞的鹤,深为感动,决心从今以后自由自在地生活,于是想到了这个名字。西村亮性格爽朗,不管男人女人都喜欢他,对这个饭店的成功,做出了贡献。
矢野重也一边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一边不放心那个算卦先生。从表面上看,她的态度、动作都很平静,但他却觉得她的内心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惶惑。同时也想知道她“矢野重也”命运的判断,但他从直感上认为,佐田月子对于初次见面的自己并没有说实话。
过去在下田的时候,他曾用自己记得的占卜方法为田弘佐智子算过命,但从卦象上看,她在恋爱、结婚方面总是没有好运,他又不好明说。幸好田弘佐智子根本不信这一套,才救了他。他从佐田月子的样子看,觉得她的困惑和自己当年一样。
又过了两天,矢野重也从国策纸浆社长室给佐田月子打了电话。不知为什么,佐田月子的事,他不想叫伊吹苑子知道。
那天傍晚,矢野重也把社里配给他的专车发回去,独自去了佐田月子的事务所。
他刚要进屋时,头顶上突然响起一声奇妙的问侯“您好,欢迎。”他吓了一跳,不由得一愣。抬头一看,在门里放鞋的石板上方,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黑色八哥。矢野重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暗自为它命名的佐久岛的鸟町。
“对不起,吓您一跳吧?”
佐田月子急匆匆走出来。他们刚刚对面坐下,佐田月子就说:“虽然困难重重,但您必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男人们大多数是这样。我不是占卜师,只是能看得透彻,与问卜者一起考虑如何解决,这才是我的工作。”
矢野重也想起自己在加入共产党时也是这样想的,于是点头说:“我现在即将开始的新闻管理工作怎么样?可以干吗?”
他在第一次见面时说明的基础上进一步问道。
“您已经决定干了。问题是怎么干?”
矢野重也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办好呢?我觉得自己有相当强的预测能力,但事情一到自己的头上就不行了。”
“矢野重也先生是正直的人。我是女人,有些事即使明白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希望能与您常常见面。”
她的话越发使人难以琢磨。矢野重也觉得她比第一次见面时更有魅力,高兴地接受了她的要求。
“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不要客气。”矢野重也说。
“请您费心。我已经看到了我将去的地方。”她马上回答说。
矢野重也回到四谷的家里以后,一直想佐田月子说的话,她究竟有什么事呢?她说矢野重也接手万朝新闻是命中注定的事。既然如此,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干吧。困难重重,会更加激起自己的勇气。但他不明白希望常常见面的佐田月子,为什么说看到了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她的话中有令心惊肉跳的含意。
在矢野重也就任万朝新闻社长不久,次女琉璃结婚。女婿是被称为四大天王之一的财界领导人的儿子,但这位财界领袖与矢野重也他们不在一个系统。喜爱说长道短的经济杂志说,这是为了成就媒体霸主地位的联姻。矢野重也对杂志的这种卑劣的胡言乱语从来不当回事。
这桩婚事,从相亲到结婚,都是伊吹苑子一手精心策划的。琉璃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她视如己出,关心照顾,为了使婚姻顺利发展,巧妙地邀他们一起去看戏。矢野重也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的举止言行,虽然有告诉世人,我是矢野家发号施令的女主人的得意,但矢野重也从来都把贬损他人的猜测当做耳旁风。
大宫前的奈保子说:“我不会这样热心,也不善于在大人物中间周旋。”
对于从来没有注意到伊吹苑子机灵的矢野重也来说,这是难得的。
对此,鹤川饭店的资助者西村亮说:“矢野君了不起。使两个女人和睦相处,相安无事,是男人的榜样。”
在琉璃结婚宴会顺利结束,送走新婚夫妇去夏威夷度蜜月之后,奈保子对难得回一次大宫前的家的矢野重也说:“托您的福,琉璃与一个很优秀的青年结了婚,﨟沙的生活也很幸福。我已经没有什么惦念的事了,觉得很满足。您不用为我分心,一心做事吧。”
奈保子郑重其事地感谢使矢野重也觉得无地自容,他也郑重地说:“不,是我不好。你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使我没有后顾之忧。与年轻时一样,我心怀感激。”
在他们两个又将拘谨起来无话可说时,矢野重也讲了佐田月子:“最近我认识一个有趣的算命姑娘。不知应该叫她妖精还是巫婆?她算的极准。什么时候你也见一见,或许能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矢野重也对奈保子讲完佐田月子,才想起这件事一直对伊吹苑子保秘。他觉得如果对伊吹苑子说了会惹麻烦,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对奈保子多么信任。自己对这两个女人的感情的性质,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这个发现,迫使矢野重也反省,他感到自己太随便了,没脸见人,抬不起头。
一直默默听他讲佐田月子的妻子奈保子,眼睛微微一笑。她的表情是说,你这一见钟情的毛病永远也改不了。矢野重也看出来了,急忙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没别的,仅此而已。”
随着与佐田月子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发现她与一般人不同。她总说一些鬼迷心窍的话:“紧紧抓住我。我知道奇怪的东西正在靠近。不过,只要你在这里就能躲开。我看见矢野先生遇到的是另一种困难,但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要紧。”
这种时候,佐田月子眼睛里闪着让他忘记年龄相差三十岁的诱惑的光。想起这些,他毛骨悚然,想到可怕,但一说到佐田月子,他又觉得应该帮助她。也许他心里也对佐田月子的话有感应。佐田月子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因子。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觉得这个年轻女性还残留着幼儿般的恋父情节。
在与她交往大约半年左右的一天早晨,佐田月子往他家打电话说:“我已经来在你家附近。在靠近四谷站市谷的出口处。我要马上见到你。这样任性实在抱歉。”
矢野重也从她那急迫的口气中感到异常,为了不叫厨房的伊吹苑子发觉,他故意客气地说:“我明白了。”
“喂,我去买包香烟。”他对伊吹苑子说。
“香烟不是有吗?光牌的。”
当伊吹苑子从厨房出来时,矢野重也已经走了。佐田月子一看到矢野重也,就跑过来恳求说:“对不起。请你把我藏起来。”从检票口走过的人,都惊奇地回头看着一个头发蓬乱、身着便装、光着脚穿木屐、五十岁左右的矢野重也,和身着亮丽的深蓝色连衣裙、年轻小个的女人,神色慌张地站着说话。
“反正,别这么站着说了。”
矢野重也带她走进车站出口处的一家饮食店。据佐田月子说,她这个星期很危险,无论如何必须离开东京。
“去伊豆行吗?”
矢野重也说。他想起了自己挂名社长的观光开发会社。
“只要是与你有关系的地方,就行。预约叫我算命的顾客全部都要往后推迟一个星期。”
矢野重也说:“伊东前面有个叫今井浜的地方。那里温泉好,菜也好。今天用我的名字预定旅馆。你什么时候能去?”
“谢谢。那么,我明天十点钟乘电车去。你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