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宫喜一郎从东京给在巴黎的矢野重也打电话恳求说:“对不起。宁可挨骂我也要请您提前回国。鸠山先生是杰出的政治家,但他不是官僚出身,无法控制邮政省。现在与吉田内阁时代不同,大意不得。”
“好吧,这简直就是命令。”
矢野重也说。他在外国已经跑够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国。决定以后,他马上给同住在一个饭店的今里广记房间打电话说:“今天晚上不打麻将了。你没有惋惜太好了。哈、哈、哈,这是开玩笑。东京来电话,有急事请你帮忙。到一楼的酒吧如何?好,我马上下去。”
今里广记在旅行中胖了,他一边努力把变瘦的衬衫扣子设法扣上,一边走进了酒吧。他歪着头听完了矢野重也的话说:“既然四宫君这样说,那你就回去吧。他是你信赖的好人。这期间我在巴黎慢慢转转,去红风车剧场看看节目。”
“你这家伙,随便吧。”
矢野重也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战后不久,矢野重也就与乡司浩平开始交往。在这次旅行中,他与今里广记也成为好朋友。今里广记为人热心,自命为财界斡旋人,因此他必须平心静气地倾听别人的倾述。他的美德,是动不动就发火、任性的矢野重也应该学习的。
今里广记没有理会矢野重也的表情,他说:“美国商工会议所副会长说过,电视增加是好事,但根据劣质货驱逐优质货的竞争原理,低俗的节目泛滥成灾。本应是希腊、罗马正统精神继承者的美国,形势却如此严重。对吧,哎,这种双手挥刀,大杀大砍,是美国的方式。矢野先生,在这次申请电视频道的竞争中,你也可以用这个招。”
“嗯。”矢野重也赞成今里广记的主意。他抱着胳膊,两只眼睛咕噜咕噜转起来。
他年轻时就这样,一旦知道自己的目标有正当充分的理由,斗志就会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开动脑筋,采取行动。
第二天,终于买到了机票,他在飞往香港·东京的飞机上,整理了向审议会陈述的提纲:教养广播出于什么目的提出成立电视局的申请;今后如果需要与多家申请者求同存异团结协作,必须本着什么原则?
到达羽田机场的第二天,矢野重也就会见了担当报道邮政省、财界新闻的记者们,他说,日本生产力本部认为,对日本行政应该如何管理电波事宜有必要进行调查,所以去了美国、欧洲调查电波情况。他这样讲,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谎言。
接着,矢野重也想起了今里广记告诉他的情况,于是说,在美国,低俗恶劣的节目泛滥,正在讨论在商业性电视节目中,怎样恢复教育、教养节目。
“我认为,在电视时代开始的时候,政策的主要内容必须明确。电视使娱乐面向大众,功莫大焉。在这个基础上,今后批准的电视局,必须在知识、文化艺术上也面向大众开放。为此,我希望建立以商业方式运作,但立足于教育的电视台。在这一点上,像伦敦的BBC,公共放送性质的电视局可以参考。比如说,我认为,如果可能,应该尽早制定这种有方向性的《电波基本政策》,希望大家唤起舆论界的注意。”
“教养广播也提出了申请,他们的想法,是否与野先生现在的想法一致?”对于这个有刺的问题,矢野重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因为我昨天才回国,今天在这里与大家见面,还没来得及与社里的干部商量,还没有检查对我社是有利还是不利。当然,我个人希望能对弊社有利。”
他一边狡猾地回答,一边对自己说,在怒涛面前,只能前进,一切过度理性的反省和踌躇都是无用的。
矢野重也在记者招待会上亮出了自己的观点,等待其他竞争者的反应,同时,他一边与教养广播的伴田彰、仍在国策纸浆但与他一起活动的四宫喜一郎商量,一边与首都圈广播的植村甲午郎、阵内信取得了联系。
外面的反应很快就来了。NHK发表了开办教育第二频道的计划。
这样一来,就减轻了新得到许可的商业电视局必须播放教养教育节目的责任。矢野重也有改组教养广播的经验,十分清楚,核算教养教育节目的盈亏极为困难。矢野重也的构想与报纸上发表的提案,是作为经济界领导人的见解。NHK做出了认真的反应,与身为教养广播这一民间会社社长的立场是一致的。
紧接着,反应敏捷迅速的阵内信要求与矢野重也会面。矢野重也在商量这个问题时总是带着四宫喜一郎。他是想叫四宫喜一郎看一看与以精明强干而著称的阵内信如何交涉,让他学习经商的方法。对矢野重也有利的是,大分县出身的硬汉村上勇当了邮政大臣。他作为政治家,是最早赞成矢野重也提出的“国是电波政策”。
阵内信说,必须当面正式向大臣陈情,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大臣办公室。在那里,矢野重也把会见记者时讲的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那么,怎样解决好呢?”
个头矮小的大臣坐在椅子上,挺了挺身体问他们说。
“经济界用我们的构想来统一认识。”
矢野重也回答说。
“如果这样,问题就是那些只想凭借申请书而想得到专利权的人了。”
大臣看了看矢野重也和阵内信说。
“这个问题只能依靠行政和政治手段解决。迅速果敢地做出决定,是把被害限制到最小程度的惟一捷径。”
到底是阵内信,关键时刻致命一击。
“嗯,被害……”
村上勇像自言自语,微微一笑。
矢野重也、阵内信都觉得大臣的反应有戏。矢野重也从邮政省回到四谷的家,对阵内信说:“我第一次当面申诉是在成立造纸会社时。对方是商工省的岸信介。他很精明。那还是在东条英机掌握实权之前。当时我们也没有财界支持,只有我和南条源太郎两个人,打出的旗号是退出共产党的小组。”
矢野重也说着哈哈大笑。他很少讲过去的事情,说这些往事,说明他心情很好,对阵内信有亲切感。伊吹苑子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心里不满地说,我家老公心眼好,信任这个阵内信,但他可是个机灵鬼,对他可要小心。
向邮政大臣当面陈情后不久,矢野重也把因池田勇人与日本银行总裁一万田尚登不合而中断的二黑会又搞了起来。这次由新住友的堀田庄三、东京大学的东畑精一、山一证卷的小池厚之助三人代替了一万田尚登、白洲次郎。他们三人都是明治三十二年生的。
在重新开始的二黑会第一次见面会上,矢野重也谈感想时说:“我完全是一把赤色的没有护手的短刀。我觉得这个会的成员都有点像。我们这代人就像这种刀。”
“什么是赤色的没有护手的短刀?”
池田勇人问。
“武士应该有大小两把刀,但他没钱,没刀。自命清高是武士的本色。赤色的没有护手的刀是腰刀的一种,可能是用来防身的。我这个人类似侠客的赤色短刀。各位在企业界都是一方英豪,有冲破因袭陋习的精神。”
矢野重也不太明确地解释说。
二黑会原本是在池田勇人第一次出任大蔵大臣时成立的,在鸠山内阁时代,矢野重也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非主流,称为赤色的没有护手的短刀也可以理解。
“是吗,我还以为是浪人的意思呢。这么说不适合当社长了。”
小池厚之助说。
东畑精一把赤色短刀解释为:“总之,不计利害得失,相互肝胆相照,性格豪爽。”
池田勇人听了他的讲解说:“是这样。我还以为出自矢野之口,是与共产党有关的名字呢。”大家笑了起来,气氛非常融洽。
矢野重也经常出席这种集会,对于他的提案,有关方面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于是决定把一个频道批给教养广播与首都圈广播联合成立的新电视局,另一个频道批给朝日新闻与旺文社等商社组成的集团。他们的申请当然也极力强调加大对教育教养节目的投入。
邮政省的这个决定自然引起了申请落空者的批判。有关经营的杂志发表了“企图称霸传媒的红色魔手,揭露矢野重也的阴谋”等攻击中伤的报道,但矢野重也佯装不知,不予理睬。
这个新会社命名为樱花电视,矢野重也任社长,但前提是他必须辞去一年前就任的国策纸浆社长。
矢野重也对就任社长一事没有踌躇。阵内信任专务董事,首都圈广播社社长植村甲午郎任会长。
当他决心当一个彻底的企业家时,各种各样的企业纷纷聘请他担任社外董事、外聘董事。其中有一个他没有想到的万朝新闻也来找他。这个报纸的创立者宝田永吉,也曾应小林一三邀请去熊野旅行。矢野重也就是在那次旅行中认识他的。宝田永吉五短身材,但目光锐利。
宝田永吉很早就想把以大阪为中心的万朝新闻打到东京去,同时发行晚报,办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全国性报纸。为实现这一目标,他计划买下和歌山县的印刷会社,也参加了小林一三组织的熊野旅行。
但是万朝新闻进军东京的计划进展并不顺利,开支增加,原本就很拮据的财务日益恶化,金融机构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提醒他们,为使进军东京成功,需要得到东京财界的支援,如果可能,必须找一位东京的适当的财界人士参加经营。
万朝新闻的创立者宝田永吉听到这些话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曾经一起旅行的矢野重也。
宝田永吉以前就知道,矢野重也不是那种想把会社据为己有,或事业成功为自己添置一份财产的人。现在自己的会社生了病,必须请名医诊断治疗,必要时可以动外科手术,病治好后,自己再经营。基于这些考虑,宝田永吉马上到东京见矢野重也。
矢野重也虽然是教养广播、樱花电视、国策纸浆三个会社的社长,但平时总是在有乐町国策纸浆本社十楼坐阵指挥。
在这里,他纵论天下大事,或为人调解纠纷,或为求他的人介绍财界人土。调解纠纷时,他先搞清矛盾的来龙去脉,再外出活动。如果有人求他介绍财界人士,他先见本人,判断该人如何,再决定介绍或拒绝。如果还有时间,他就为与尾崎士郎等人办的同人杂志《望楼》写短文。如果累了,就躺在在办公室的草蓆上睡午觉,天天如是。
最近宝田永吉听新闻记者说,几个教养广播的年轻人,对矢野重也的工作方式不满,闯到了他四谷的家,当面陈情:“社长,您最少也要每周去一次教养广播。知道您很忙,但因为您是社长。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董事们也会吊儿郎当的。”
血气方刚的青年中,有一个威胁说:“不然的话,我就在你家放火!”。
“那就成了敌人了。我尽可能到社里去,但每周一次也许有点困难。忍一下吧。”
他表示了歉意。
万朝新闻的创始人、饱尝经营艰辛的宝田永吉,对矢野重也在短期内改变了矛盾重重的教养广播的手腕,深为钦佩。他想,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人格魅力。宝田永吉在听到这件事的同时,还听到了矢野重也的亲信说,他不到教养广播去,是因为他说过:“事情一旦上了轨道,我就一点热情也没有了。”
宝田永吉收集情况,越考虑越觉得拯救万朝新闻走出困境的非矢野重也莫属,所以更加热心地百般劝说。
矢野重也周边的人都反对他参与经营报纸行业,认为搞电台、电视就足夠了。出任国策纸浆社长之后还没过几年,一旦接受这个职务,为了尽职尽责,肯定还要花费很多时间。四宫喜一郎、今里广记、教养广播的伴田彰,都用不同的方式、说法表示反对。但另一方面,小林中、樱田武、永野重雄等财界人士对媒体不满,认为他们对经济界与保守政治态度冷淡,因而表示赞成:“如果矢野君认真的、用自由主义精神办一份能理解经济界的报纸,我们支援万朝新闻。”
对于已经不再犹豫继续当一个经营者的矢野重也来说,财界领导人的意见是利国的大事。
矢野重也身边只有阵内信一个人赞成他经营报纸。他主张说:“当传媒之王,还是应该有一份报纸。没有纸媒的帝王,就像没有王冠。”
阵内信看透了矢野重也在事业一旦走上正轨就失去兴趣的性格,这样,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接过来干下去。但阵内对于万朝新闻的创办人宝田永吉“大政奉还”的梦想,根本不予理睬,因为他已经是个事业失败的男人……矢野重也很少有这种举棋不定的时候。经济界人士出面经营的报纸,有野间清治的报知新闻,根津嘉一郎的国民新闻,武藤山治的时事新闻,但都以失数而告终。
矢野重也认为,失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按照社长的指示办报的结果,办成了说教腔的报纸,办成了业主支持的政党机关报,脱离了读者。他想起自己曾当过共产党的机关报《赤旗报》第一任主编,但现在办报,必须与那时的办报方针反其道而行之。他现在支持池田勇人,但万朝新闻是一般的报纸,即使有大量批判池田勇人的文章,只要确有其事,与事实相符,就可以刋登。也可能不断出现一些批判财界的文章。如果对财界人士及财界活动,没有一个客观的态度,就用不着办报。这也许是自以为是,但他觉得这才是自己。然而,这样一来,经济界也可能认为万朝新闻成了叛徒,因而破坏了相互信赖的关系。
矢野重也想得心烦,与读卖新闻的正力松太郎商量。正力松太郎忠告说,如果只搞电视,提高利润轻而易举,所以不赞成他经营操心费力收入少的报纸业。
在小肚鸡肚的人听来,可能以为这个忠告,是为了阻止竞争对手的出现,但矢野重也却钦佩侃侃而谈的正力松太郎的大度。他依靠自己而成就事业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这一点使矢野重也想起了五岛庆太。
矢野重也觉得正力松太郎言之有理,但同时心里也在想,这不正是向困难挑战的机会吗?但是,如果一旦接手万朝新闻,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至少要为巩固关东地盘而全力以赴。矢野重也不久就要满六十岁了,不能再像年时那样拼命,一边搞翻译,一边从事党的活动。如果重建万朝新闻,就不能再写东西,而且必须把秘书班子等配备齐全。在他犹豫不决时,接到了宫内厅的通知,说皇太子殿下去北海道参加庆典,途中要去视察旭川国策纸浆工厂。
矢野重也打算去旭川迎接皇太子殿下,回来时去勇拂工厂,旅行中考虑决定接不接万朝新闻。
他坐在长沙发上看着庭院,回头对为他准备旅行用品的伊吹苑子说:“有人让我去经营万朝新闻,但有人说去,有人说不去,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只是随意说说,并不是认真征求意见的口气。
“是啊,可我不懂你们男人工作上的事。”伊吹苑子正在往矢野重也的手提包里装东西,把两件毛衣摆在一起,拿不准是装薄毛衣,还是装体积大的厚毛衣。“不过,说起办报,不知为什么,觉得挺有身份。这事你去问问田弘阿姨吧。今年琉璃也要结婚了。”
矢野重也对自己不怀好意地问伊吹苑子有点后悔。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他回想起自己与苑子之间的隔阂。那是十年前,在﨟沙结婚时,她讲了一些无聊的话。
矢野重也在勇拂工厂时做出了决定。他在春、夏时总要去一次勇拂平原。在向阳背风的地方,疾瑰的红色花朵已经开放。他想起了浅野晃说过的话:“冬天过去,在看到这种花时,我想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