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说。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态度已经改变,赞成成立观光开发会社了。他是一个对自己的事从不周密思考的老好人。会社规模要小,尽早寻找合适人选代替自己等等,这些考虑都是马后炮而已。
去了名古屋,向名铁的经营者说明情况表示歉意回来时,他决定回趟佐仓。三月回家时,母亲聪子身体衰弱,他心里掂念。
聪子没想到矢野重也会回来,很高兴,从床上起来了。
“天热吧。这里是你的家,把那紧巴巴的衣服脱了,换上浴衣,喝杯啤酒凉快凉快。”
母亲慰劳他。矢野重也问为什么铺着被褥,嫂子说:“昨天白天,突然胃疼,请医生来看,说是一时性胃痉挛,所以为了慎重起见,今天卧床休息。”
“这样我就放心了。今天突然回来,是因为从九月开始我要到外国去三个月,行前看看您,向您告别。”
他告诉母亲日本生产能力本部决定到海外视察旅行。
“噢,那很辛苦。”聪子说,脸色凄凉。她问去那里?矢野重也想起昭和初年偷渡去中国前,突然回家告别时的情景。
“这次是生产能力本部高层管理人员视察进修团,先到美国,之后是意大利、法国、德国,在北欧转一圈,时间稍长一点,但也不到三个月,有医生同行,近二十个人一个团,不用惦念。”
矢野重也极力用快活的口气说。
聪子听着儿子的说明,不断地说那很辛苦。
“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知我还在不在?”聪子面容凄楚。“前一次,你好像是去中国。这回大概没事。问题是我……”
矢野重也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这样懦弱的话,急忙说:
“那时候实在对不起。我道歉的话说得太晚了。我是最让您操心的。可是,不要说种泄气的话。时间总共不到三个月,需要的时候,我两天就能飞回来。十一月初,我会给大家带礼品回来。”他竭力用语言安慰母亲,让她放心。
一周后,矢野聪子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接到噩耗时,矢野重也后悔莫及,心想不管母亲得的是不是胃痉挛,都应该带她到静冈市的好医院看一看。聪子身边的人,平素都知道她身体硬朗,肯定是大意了。父亲当年显然是被误诊了,但现在医学也在进步。
听到母亲的死讯,矢野重也心里想的是“没有来得及”。
过后他想起这一件事,追问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来得及呢?
没有来得及,并不是从外国旅行回来,为母亲带礼物尽孝心。而是自己在生活安定之后,没有说“母亲,以前叫您为我操碎了心,从今以后您就放心吧”这句话,叫母亲安心生活。
守夜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在盖着白布的聪子遗体前,独自落泪哭泣。他想起童年时,钻进停放养母多笥遗体的房间里。悔恨一直让母亲担惊受怕,也包含《两个母亲》这篇随笔,只写了批判聪子的内容,对母亲的感谢还没有写。
矢野重也做为日本生产能力本部派遣的企业高层管理人员视察进修团的一员到海外旅行,没想到母亲突然病故,使这次旅行充满感伤。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按照每天制定的日程参加培训学习,而把重点放在亲眼观察各国情况,与各国领导人会晤,为今后发展建立人脉关系。团长乡司浩平同意他不当正式团员,而以培训团顾问的身份开展活动。日本精工的今里广记与他身份一样。
矢野重也与二黑会的同仁商量,在访问美国、西欧时,带着吉田茂、池田勇人的介绍信,为发行外债、签定通商条约做前期准备,因而与日本驻各国的大使馆联系频繁。矢野重也以个人身份进行这方面的交涉斡旋倒有可能,而政府出面反而困难。
矢野重也在没有个人日程时才出席培训的研讨会。
当他离开视察团单独行动时,常常想起自己幼年时母亲的面影,想起他以“抢婚”的方式从京都带着奈保子回家,向母亲介绍妻子时,母亲泰然自若、从容冷静的面容。
那次带奈保子回故乡时,很晚才到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实际上只是走走形式,但母亲穿好和服,等着他们。奈保子低头向婆婆施礼时,母亲对十八岁的奈保子面色严肃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如此。但这是真正的开始。人的价值,不在门第、学历,是由本人的用功和努力决定的。你也要努力学习。要牢牢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诚实。”
说完这些,她面带微笑说:“长途旅行,肯定累了。洗洗早点睡吧。”
然而,人的一生,到底是什么呢?矢野重也想。
母亲的娘家经济拮据,母亲只好放弃到国外学习的计划,嫁到名门三泽矢野家。父亲突然病故,母亲必须承坦大地主家庭的生计。
母亲聪子鞭策鼓励性格朴实温和的长子渡过了几次经济难关;遭遇火灾也不气馁,重新兴建;为有病的孩子们求医寻药;三儿子头脑聪慧,但下落不明,是非不断,但她坦然面对,从容不迫;把日本战败后进行的土地改革造成的打击控制在最小限度。她殚精竭虑,守住这个家,完美完成这个使命时,她已经走近生命的尽头。
“等你回来时,不知我还在不在?”说这句话时,刚强的母亲脸上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凄凉。这是她预感到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在这背后,有她已经全部完成自己使命的自负,也有没看到矢野重也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遗憾。
矢野重也想,人在临近死亡时,会想些什么?自己以前多次陷入死境时,心里想的都是如何突破困境。但母亲一死,自己也已经进入家族年龄最大者行列。
他们乘坐的四个螺旋桨的飞机,没有从日本到夏威夷的续航能力,中途必须在大鸟岛降落加油。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军队在这里战死。矢野重也他们在飞机内向大鸟岛双于合十悼念。在夏威夷,他们参观了日军偷袭的珍珠港。
“这些内容,也加入这次学习如何提高生产力的日程中来了。”
一个地方商工会议所的代表抱怨说。
“这些都是野蛮的战争造成的。”
另一个人说,他以为这只是一般的感想而已。
矢野重也想起自己以失败而告终的反战斗争。所谓感伤旅行,也是回顾自己人生的旅行。视察团的大多数人都是战败后第一次访问欧美,其中也有年轻时曾在这里常驻过,暗中打探当年亲密女友的消息。幸好街道的样子没有像日本那样面目全非,令人欣慰。代表团中,洋溢着被选为视察团员的由衷喜悦,他们学习努力,精神振奋,准备在社会上发挥更大作用。
在视察团中,有多次来过美国的乡司浩平、今里广记,还有吉田茂的女婿、深知战败后与美国打交道艰难的麻生太贺吉等人,他们与一般的团员在认识上不一样。这一点,在对待美方友好地制定的培训日程的态度上就自然地表现出来。
美国接待方的姿态,是按照充满好心的启蒙主义精神,把自己优秀的经济运作和企业经营的秘诀,教给落后国家的领导人。矢野重也觉得这些内容在发给的教材中都有了,用不着去听讲,所以在没有会见要人的日程时,他去见一些文化人。这些人都是因教养广播、首都交响乐团的业务关系而认识的。他喜欢在街道漫步,见一些长期住在当地的日本人,听他们介绍该国的生活情况。看当地的书店,也是他调查风土文化的一个方法。这是他在上海、武汉时学会的。看看书店门市上摆的出版物,积压书籍的种类,街上行人的样子,就能推测这个城市的气氛、人民的思想。
矢野重也喜欢把自己在街头漫步得到的情报和在视察团规定的日程中所得到的情报加以对比。
像中国一样,美国各地的人生活习惯、思考问题的方法有很大差别。但他们也与中国人一样,不管住在什么地方人,都是美国人。日本军阀认为,美国种族很多,一旦打起仗来就会四分五裂,不是神之国日本的对手。矢野重也每天都能感觉到,这是他们对外国一无所知的虚妄之言。
他在波士顿认识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男人。他原来曾在轮船公司工作。“偶然一点小事,我喜欢上了这里的女人。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
当矢野重也与他在波士顿最古老的石子坡道上走时,他说。
对于与第一次见面的人,不知为什么,他总想与人家搭讪说话。矢野重也从学生时代起,就有这种独特的亲和力。看样子这个白发比黑发多、原来在轮船公司干活的人,性格暴躁,如果问话不当,会马上不高兴。
这个住在波士顿的日本人慢悠悠地走着,慢悠悠地说:“战争开始时,我被当成敌国国民隔离起来,但附近的邻居都为我说好话。”
他的语调,极为冷静,但并不是竭力想把自己的体验客观化。矢野重也与他并肩走着,不由得想起自己随意命名的小京都——佐久岛的老街鸟町。
波士顿这个地方是石路砖房,从美国发表建国宣言之前算起,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与波士顿相比,佐久岛的街巷当然小得多,房屋以平房为主。特点是涂着煤焦油的黑色木栅栏,粗横条的木格子门,连两个人走都困难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而且每家都有鸟笼。
波士顿的全部历史,都原封不动地以物的形态保留着,而佐久岛的鸟町,或者京都的街市,还有并非城市的熊野古道,与其说感受物化的历史形态,不如说只有人身临其境,才能直接地感觉到历史。
日本与波士顿这种时代变迁的不同,矢野重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他问这个中年人:“历史的变迁,我觉得日本与这里的欧洲城市不同,但我却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
“这也是在熟悉这个城市以前吸引我的地方。但我现在也没有完全理解。很可能是在欧洲,权力被打倒之后就消失了,而文化形式却保留下来。可是,在日本,权力更迭后,不知为何还要给予某种名誉。以此为开端,一度消失的文化,稍微改变一下模样又生发出来。进步的概念,只限于抽象的范围之内。我也说不好……”
他对矢野重也讲了自己长期思考的结果。那天晚上,很少写信的矢野重也为妻子奈保子和二女儿琉璃写了信。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波士顿具有与美国其他城市不同的历史,很安静,是个好城市。什么时候咱们一起来好了。
写完给妻子的信后,他给女儿琉璃写道:我没听白天的讲课,偷闲到街里转。琉璃新婚旅行如果来美国,我推荐波士顿。一连两天,我都是自己洗裤衩。真不好意思。父。
写到这里,心想也应该给伊吹苑子写封信,如果在华盛顿有时间买礼品,可以先告诉她一声,但从日程上看,要会见许多要人,不一定有时间上街。矢野重也想着想着睡意袭来,于是作罢。
生产能力本部派出的视察团、高层管理人员视察培训队从波士顿乘火车两个小时到达纽约,受到日本领事和刚成立不久的驻美日本商工会议所的欢迎,与美方的经济团体,华尔街金融界的领导人交换了意见,探讨了日本发行国债时,纽约市场将如何评价等问题,之后乘飞机去欧洲。
他们先到英国,在伦敦与纽约一样,逗留四天之后,直接去德国,访问了波恩、法兰克福、波茨坦、柏林。在欧洲访问的重点不是培训如何提高生产效率,而是会见各国经济界领导人,对日本复兴的方法、政策交换意见,因而矢野重也突然忙得不开交。他们决定,与几个城市的经济团体进行定期会商。
在旅行中,欧洲已经过了晚秋,城市已是初冬的景色。星期天,矢野重也常与几名视察团成员去西柏林看各种各样的喷泉。他想起在上静冈中学之前,央求母亲在庭院里建一个向空中喷射的喷泉,遭到母亲的斥责。那是养母多笥暴卒不久,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想把思念养母的空虚的心灵,用跳跃着升向空中的水柱充满。可是,那是日俄战争后,日本农村最萧条的时期。
“老百姓正在受苦,不能那样奢侈。懂不懂,重也,站在上面的人必须把人民的疾苦当成自己的疾苦。”
母亲聪子说。那时她还讲了自己敬重的祖父丸尾文六。矢野重也看着眼前名为“戏水”的喷泉,想起了聪子的训戒。
在朝阳下跳跃的水柱后面,是在盟军空袭和火箭的集束炮火攻击下,被烧毁的柏林中心区建筑物的残骸。这些废墟并没有清理,原封不动地摆放着。
视察团的全体同仁对德国领导人,包括经济人士,对希特勒的明确否定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说:“那是得病的德国。德国的真正精神是歌德、贝多芬。”
建设物的残骸不清理,放在那里示众,肯定也出于同一考虑。为了缓和紧张的情绪,需要建筑“戏水”喷泉。同是战败国的成员,视察团的多数经营者心里都期望着对方有一种惺惺相惜、心领神会的表示,但却失望落空。
在波恩会见德国领导人之后,一个团员坦率地发表感想说:“我们觉得,过去是过去,不能断然否定。”
“那也许是亚洲式的思想方法。这里是石头文化,形式保存着,但人却不能不换,物是人非。而日本是木头文化,从表皮开始变。”另一个人讲了他有点奇怪的文明论。
每当议论这些话题时,矢野重也总是沉默。关于欧洲与日本在思想上的差异的议论,都与他切身的挫折有关。
在旅途中,矢野重也想,自己有点固执地思考的荫翳,是否有积极的表达方法?但他又听到内心的另一种声音,如果用积极的方式表现,那就不是荫翳了。
视察团一行在美国进行了充分的学习,在英国和德国思考了深刻的问题,今后的行程是法国和意大利,在那里可以轻松一下……他们一路商量着到达了巴黎。但矢野重也一进饭店,就有日本来的两封信和秘书四宫喜一郎的预约电话等着他。
最初的信是报告教养广播在他走后的业务顺利,社内员工干劲十足,请安心轻松视察云云。四宫喜一郎一直认为向社长汇报他不在期间的每一件事是秘书的职责,所以矢野重也每到一个饭店都能收到他一封一封来信。矢野重也把这些信和报告叫做“四宫定期航班”。幸好才子的文件言简意赅。奈保子的来信与四宮的工作报告一样,简明扼要。四谷的苑子没有写信的习惯,取而代之的是田弘佐智子,她住在配房,日子很悠闲,以专心教育诚也为已任,两次来信介绍诚也日益成长的情况。
但是,矢野重也在巴黎収到的第二封快信报告说:教养广播申请的新电视频道,在分配问题上突然节外生枝。
在这之前,电视台已经有三家,分别为NHK、正力松太郎的日本电视、东京放送。看到政府还能批准两个电视台,一年以前京浜地区就有十五家商社竞相申请。政府主管方面想叫他们尽力竞争,在适当的时机把他们合并为两个集团。在这个过程中,排除那些只想获得专利权的申请者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矢野重也等人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才到国外长期旅行。
但是,经济计划厅在发表的白皮书上所说的“现在已经不是战后”这句话,已经成为时代的潮流,在所谓“神武景气”的激励下,政府将提前批准两个频道。
四宫喜一郎在快信中讲了情况的变化:谁在后面怂恿政府,还不清楚。如果我们提岀与理想的竞争者求大同存小异团结合作,也无济于事的话,很可能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决定两个局的框架,而我们将成为某一方的陪同股东,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结果。我与永野、小林两位老前辈商量,他们都说,叫你们社长赶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