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在修养团体养真会的集体住地给寺田寺写了封信,但没有回音。他曾怀疑,寺田秀是不是真去了西伯利亚?在矢野重也忘记了这件事回到东京时,接到了寺田秀的死讯,他马上乘夜里的火车赶往静冈,从车站换乘马车到了寺田秀家。只是几个月不见,寺田秀瘦得脱了相,躺在那里就像十五、六的孩子。矢野重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蓦然间,他感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走到寺田枕边,点着香,双手合十。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妹妹、二哥、好友等三个亲近的人。
矢野重也终于转过身来,向寺田寺的母亲胡乱说了几句吊唁的话。
“常听秀说起您。您对他帮助很大。他是个任性的孩子,为您添了不少麻烦。谢谢您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
没想到寺田的母亲说话很爽快。她转头对旁边低着头的年轻女人说:“三重子,这是秀的恩人矢野先生,你也要表示感谢。”吩咐完,她介绍说:“这是秀的媳妇。”
矢野重也目瞪口呆,但从那蓬乱没有梳理的头发,结结巴巴的感谢话看,她确实是病故的寺田的妻子。
但矢野重也只能默默地坐着。自己把他当做好朋友,分出学费支持他上学,但他却对结婚的事守口如瓶,一点也没透露。矢野觉得寺田背叛了自己,心里堵得慌,沮丧地离开了寺田家。他是因为背着朋友结婚而苦恼吗?但只能认为他是有意识地撒谎的言行不断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了寺田否定托尔斯泰人道主义的事。
“就连在白桦派内部……”他好像极力抑制心中涌起的憎恶,目光深沉地对矢野说,“有人批判‘新村’计划,你知道吗?去年中央公论有篇有岛武郎的文章,说这是少爷的异想天开。可是,就是这个有岛本人,把自己在北海道的农场解散了。”他鄙夷地咧着嘴,傲然地断言,“你知道‘猴子屁股’的故事吗?一个猴子说你屁股是红的,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也是红的。所以我不信任有钱的人。”
从寺田的背叛来看,他把我也归入令人厌恶的人之中吧。但矢野不愿这样想。矢野想对寺田说,我是例外,不承认例外的思想才是庸俗的。但矢野重也知道,自己给寺田学费,甚至把自己的学费一半以上给寺田,也不能成为例外的证据。他在表示感谢的同时,内心的憎恨也在增长。
“这个乖僻的家伙,我应该狠狠揍他一顿。”这本来是矢野的老脾气。在住宿的同学之中,他多次充当武力制裁的急先锋,是个可怕的人物。
虽然如此,但他並不招人讨厌,朋友们也不疏远他,勿宁说情况恰恰相反。矢野重也的优点是,绝对不充许体育部的人欺负低年级同学,学习好,读了许多英文、法文书,正在翻译。这些事实都是很有说服力的明证。
矢野重从寺田家出来,乘着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去车站时,想起了他与近藤从日比谷出来去帝国饭店的事。
那在是在围绕托尔斯泰和新村的争论不久,秋季的一天,近藤柏次郎对矢野重也说:“喂,矢野,我挣了点钱,咱们去奢侈一下。”
走在前面的近藤大步向豪华的饭店走去,矢野重也吓了一跳,急忙阻拦说:“喂,这地方行吗?贵得吓人呢!”
“嗨,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吧。我经常来。”
近藤正说着,一个穿黑制服的男人走过来迎接说:“欢迎光临。近藤先生,好久不见了。”他熟练地给了那个人小费,用目光示意去二楼。他看矢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兴趣,对矢野说:“前些日子我去给外国来的小提琴家伴奏。原来要岀场的钢琴家突然病了,我命运好,正好轮上了,有了笔意外之财,我想把它花掉。”
矢野重也知道,近藤受到警告也决不出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手指,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细长的手指。再看自己的手指,由于练柔道,关节粗大,像农民的手。这一天,他是第一次从文化方面接触杰出的资本家的行为和思想。这样的人能住在肮脏的宿舍里,令人佩服。
喝完汤,近藤一边灵巧地切盘子里的面包,一边说:“成名成家没有什么意思,得什么勋章也无聊。只有乡下人才想这些地位名利。什么名呀利呀都是对自由的束缚。”
近藤的内心世界似乎悲惨而凄凉。
近藤祖父的哥哥在中日甲午战争时是海军军官,立有战功,战后从政府取得船舶公司的专利权,成为贵族。近藤说,那位成为贵族的祖父的孙子,比他大很多,整天沉溺在祗园等花街柳巷,写和歌,是著名的歌人。近藤柏次郎继续说:“那个歌人是我的本家兄弟,我也见过他几次,他的全部家产都花在京都的花街枊巷了。”
矢野重也认真地问,什么是花街柳巷?这一天,他老老实实地听着近藤柏次郎讲,意识到自己与他的知识和文化是隔绝的。
近藤说这是在江户时代形成的成人社交和游乐场,是艺妓、娼妓栖息的社会。但看矢野似懂非懂的样子又解释说:“江户时代的文化、很多艺术是在这里发生发展的。不管是西鹤(1642——93,井原西鹤,江户前期谈林派俳谐诗人,小说家——译注),还是近松(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江户时代歌舞伎剧本和净琉璃唱词作家——译注)都是。在封建制度中,只有这里是自由的,可以自由恋爱。这种自由与社会的习俗会产生纠葛矛盾,而这是文学与戏剧的创作源泉。”
他不动声色地说着,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表情。他接着说:“随心所欲地倾家荡产,才是真正的奢华。如果有理由,就要精打细算。但是这种奢华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很遥远,还需要时间。我的那位歌人堂兄很孤独。”
近藤的感想,矢野听不太懂。虽然烤牛排、饭后的点心很好,但不知为什么,矢野觉得很累,心想我过不了这种有钱人的生活。与这个饭店的菜饭相比,矢野觉得柔道部练习完以后大家一起吃的烤鸡串和五香菜串更香。
矢野从二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担任一高柔道部的领队。他的任务是在交流比赛中打败二高柔道队。多年来,一高总是败给二高。他督促选手,並照顾、鼓励他们。矢野重也有相当的实力,但他的弱点是右肩有脱臼症,因此当了领队。他与前任不同,他主动承担了照顾选手的工作。
当时,冈山六高实力强大,声名显赫。矢野重也作为一高的代表,与六高柔道部交涉,与他们合住一个月,共同练习。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冈山六高的选手永野重雄、樱田武成为好朋友。
矢野重也在全力准备与二高的对抗赛时,又想起了好朋友寺田秀,不知他到那里去了,音信全无,无影无踪。在这期间,他的交际更加广泛。
在冈山集体住宿训练期间,六高的永野重雄教给他一个把对方压倒在地的歪招,即在比赛的前的两个月不洗澡。“纠缠在一起不分胜负时,对手被臭味熏得受不了,会自认失败。所以不管在上在下,用胸口紧紧压住对手的鼻子就行。”永野重雄眼睛闪着恶作剧般狡谲的光,把绝招教给他喜欢的矢野重也。
当时的比赛方法是可以连胜两人或三人,最后剩下首领的队获胜。两队对阵时,比赛进行到中间阶级,双方都在首领的前面配备精兵强将,使之连胜两人或三人,然后设法保持平局,保住首领。
听了中野的话,矢野重也想岀了一个作战方案。在比赛进行到中间阶段时,由自己来对付强有力的选手。在臭气熏天中,依然不分胜负的胶着阶段,如果矢野重也的右肩脱臼,比赛就会因伤而停止,对方的主力就不能连胜,因而可以改变出场顺序。二高的主力出场时,矢野重也突然出场迎战。如果比赛如期举行,这种牺牲自己战胜对手的战术一定会成功。
但是这种复仇式的比赛方法受到先辈们的激烈批判,强烈呼吁恢复高中各校比赛的光明正大的传统,因此与二高的对抗赛中止。
然而正因为如此,这个一定会获得胜利的计划,在一高的学生中间口口相传,矢野重也为母校的胜利奋不顾身的美谈广泛流传。
矢野重也自己越否认,人们越认为他谦虚、了不起。矢野担心近藤柏次郎会说什么,但自从武力制裁没有打他之后,近藤对他刮目相看,自认不如他,没有冷嘲热讽。
矢野重也乘坐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去车站时,从朋友的角度回顾了寺田秀短暂的一生。在静冈中学时代,他每年都要与矢野竞争学年第一名。从幼年开始,他就饱尝毌子家庭的艰辛。他的妻子与婆婆一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他们是怎样结婚的呢?矢野没问,也不想问。她的年龄与他大体相仿,脸细长,神情凄楚,一副苦相。想必他们是相互鼓励的青梅竹马吧?矢野支援他上一高时,也许她并不高兴。
如果去东京,带我一起去吧——当妻子恳求寺田时,他可能吱吱晤唔,含糊其词吧?或者听到妻子这样说,连善于冷嘲热讽的寺田也知道人世间有忠贞的爱情。
矢野想起了打算在有自信时再着手翻译的莫伯桑、路易·菲力普(1773——1850、法国国王——译注)的短篇小说中,有类似主题的作品。
寺田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一直援助自己的矢野,可能觉得这事与他平素的讥讽挖苦性格不符,他为此而苦恼,但越是这样,他纤细的神经越发在言行上悲观厌世。
矢野这样一想,虽然心情依然沉重,但觉得对寺田多少谅解了几分。身边的人一个个去世,特别是最后寺田寺的死,使矢野想了许多问题。白桦派,仓田百三(1891——1943,剧作家、评论家——译注)的剧本《出家和其弟子》,其中包含的明朗的人生肯定论,根本不能接受,在人世间,似乎存在着更可怕、深刻的东西。面对人生,为使自己不陷入讽刺家、悲观厌世的泥潭,大概需要单纯而坚强的思想。可是,学习什么、怎样学习呢?可能需要学习哲学、宗教的基础著作,古希腊哲学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德国观念论的康德、黑格尔。
心里想着这些回到了东京,他已经从失去好朋友的悲痛中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