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重也考入大学法学部法囯法律专业后,住进千駄谷鸠森脇明德寮。这是德川家为来东京学习的学生建造的,各地与德川家有关系的人大多住在这里。矢野出生在德川时代的直辖领地小笠郡佐仓村,所以可以住在这里。
矢野心里决定,自己外语好,可以搞翻译挣钱,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他的读书范围不断扩展,读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在门类上,对哲学、历史也如饥似渴。
矢野每次回家时,母亲都对他说:“不要勉强。情况在渐渐好转,春雄也学会了管家,你放心吧。房子也很快盖起来了。”
矢野总是回答说:“我已经决定了,把钱先存起来吧,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会用。”
矢野上了大学以后,有时试着翻一点从宿舍的高年级同学那里拿来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小说,为将来从事文笔工作做准备。可是,开始翻译以后,他发见法国戏剧、音乐、社会制度与日本不同,如果不学习,译成的日文缺乏深度。矢野重也想起了近藤柏次郎,觉得必须了解外国文化,所以去听舒曼的《德国歌曲之夜》,参加英国数学家、哲学家罗素的讲演会。
罗素忠于自己的思想,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惹怒了举国上下强烈主张对德战争的民众,失去了剑桥大学的职位。矢野再一次感到,思想的强大。自己现在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明确的信条,如果有,自己能有罗素这种坚持立场的勇气吗?
这种思考,与他开始读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诸神渴了》所受到的震动产生共鸣,使他激动不己。这篇小说描写在法国大革命中诞生的巴黎公社时代,无名画家加默兰出于正义成为雅各滨派成员,在形势的激烈变化中,他当了处死很多人的革命法庭的法官。巴黎公社失败后,《诸神渴了》的主公加默兰被送上了断头台。小说的名字意为嗜血神的饥渴,这使矢野浮想联翩。
矢野重也的苦恼是,大学与一高不同,学生很多,但分散在各个专业,没有高中时大家在一起畅谈人生的环境。对前途的不安,迷惑,展望,都必须独自思索。住在明德寮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在各个大学读书,只有在早饭时见个面,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尤其使矢野感到孤独的是,一高时代的密友近内金光考上了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部,想见个面也不容易。考上大学以后,矢野深感寂寞。
为了摆脱这种失落感,矢野参加了两个组织,一个是以社会主义研究为共同目标的“新人会”,一个是由他牵头成立的读法语原著的读书会。
可是,从一年级那年的秋天开始,矢野重也的个人时间都被一个名为生野美津子的女学生占据了。虽然如此,但他们两个并没有单独谈过话,只是和朋友们一起见过面,但他一厢情愿,害上了单相思。
生野美津子的父亲生野纯造,是政治学者,很早就主张民本主义,成立了知识分子的组织“黎明会”,热火朝天地开展各种活动,学生中有很多祟拜者。他有三个女儿,个个才貌出众。她们姊妹三个一起参加一高的例行纪念会时,学生们欣喜若狂。
大学一年级时,矢野重也与从京都赶来的近内金光一起,以学长身份参加了一高的纪念会,近内介绍他认识了生野家三姊妹。从不与朋友谈女人的矢野重也不谙世事,不知道有关生野纯造女儿们的逸闻,当近内在他耳边介绍她们三姊妹时,他一直盯着年纪最小的美津子。
过后不久,矢野重也知道美津子三姊妹住在离他们大学不远的本乡白山、父亲生野纯造的家里,都是才媛,在御茶水东京女子高等师范附属的高等女子学校读书。
从知道她住址的第二天开始,矢野重也就在美津子上学、放学可能经过的路上徘徊。
第二年四月,矢野重也去欢迎英国皇太子威尔士访问天皇皇宮,发现对面女子队列中有身着御茶水校服的一群女生,兴奋得心咚咚乱跳。当英国皇太子的马车很快在二重桥里面消失、欢迎队伍解散时,矢野重也想看看美津子在不在,向女子团队跑去。她在队伍之中。这时美津子被几个同学围着不知在说什么,女学生中间响起一片笑声,一个笑得弯下腰的学生做出敲打美津子后背的动作,笑个不停。
“哎,你怎么了?”法国文学读书会的一个人招呼矢野说。他顺着矢野的视线看去:“那是御茶水的人。怎么,里面有你喜欢的姑娘吗?”
矢野重也暗自把美津子叫做“白色百合公主”,不愿在友人好奇的目光中暴露心事,所以默不作声,转身看着别处。这时,响起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她们向日比谷公园跑去。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矢野重也脚步沉重,与朋友们向市电车站走去。在几千人中一眼就找到了她,这肯定是天意。
第二天下雨。矢野重也前不久刚搬到东中野公寓,他从窗口看着细雨落在柔软的柳枝的新芽上,心里想着生野美津子。从时间上看,这个时候她应该去上课。或许在读书吧?
矢野重也回想死去的妹妹喜美的房间,还有亲戚家的姑娘们每天的时间安排,但她们与著名学者的女儿美津子都不沾边。她是高高山峰上盛开的白色百合花,而其他人只是比她小的少女而已。
矢野重也满脑子都是美津子,他想换换脑子,开始翻阅订阅的《播种人》杂志。目录上到处是“无产阶级文学”、“无产者阶级”等字样,文章是小牧近江、金子洋文、青野季吉写的。矢野从中选了青野季吉的论文读了起来。
什么“社会的自我”、“私小说”等词句在眼前晃动,但他心里还在想着生野美津子,无法深入到文章中去。
在他打消读书的念头时,木下半治来了。他搬到这里来,与木下住的地方很近。木下来是叫矢野去参加下一次新人会的集会。最近主动承担以改造日本为目标的东大新人会发展工作的黑田寿男、志贺义雄对他说,下次要邀请矢野一起来。
木下说:“新人会里有人批评我们。”
矢野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矢野他们对新人会的整体思想都表示怀疑。木下、矢野认为,吸引学生们的无政府主义虽然能带来一时的亢奋,但决不会成为发动大多数人的力量。学生们天真幼稚地喊着俄语“到人民中去”,以为懂得外语就获得了更高层次的思想,虽然到赛璐格工厂去,到月岛机械厂工会去,参加座谈会等等,但矢野、木下认为,事情并非仅仅如此。作出这种判断,得力于他们能够自由地阅读外国文献。无政府主义,是对东京帝国大学的传统——培养官僚领导国家的思想路线的背叛,在这一点上,他们是赞同的,所以参加了新人会。但他们通过阅读德文、法文的报纸杂志,知道新人会的讨论已经落后于欧洲形势,在1917年俄国革命之后,列宁的布尔什维主义正在迅速取得优势。
木下半治像个冷静的理论家,分析新人会的种种思潮,梳理每个人的思想倾向,强调提高新人会全体会员理论水平的必要性。
木下分析了伙伴们的思想倾向后说:“但是,对于提高全体会员理论水平问题,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是不行的。志贺义雄君也是这个意见。”
他劝矢野参加新人会的活动。
木下半治一口气说完,突然发现矢野的反应与平时不一样。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矢野,发现他抱着胳膊,目光呆滞而空虚。
“喂,你怎么了?”木下半治招呼说。过了一会儿,矢野才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呀,啊,对不起。”
木下半治与好友近内金光一样,都很了解矢野的性格,没有刨根问底,等他自己说。在矢野重也开口之前,他拿出笔记本整理自己的理论,考虑用什么方法说服新人会的同人。
新人会的纲领上清清楚楚地着:
我们适应作为世界文化大势所趋的人类解放的新形势,并努力促进之;我们开展对现代日本的正当的改造运动。
在木下开始思考所谓“人类解放的新形势”是指什么?怎样的运动才是“正当的改造运动”时,矢野转过身来。木下抬起眼睛时,矢野说:“对不起,这种时候说这些没有出息的事,但是我连看书也看不下去,一点也不往脑子里进。”
木下半治没有说话,担心他是否得了什么恶性疾病?他擅长柔道,是不是伤了人?
“这个,那回在一高的纪念会上遇到了生野君。是近内介绍我认识的生野美津子,可是不行。”矢野像牛一样摇着头自白。
“什么不行?碰钉子了吗?”
“不,还不知道。”
“怎么回事,进行得怎么样?”这样问来问去,木下终于明白,矢野还没有与人家说一句话,当然也就没有碰什么钉子,他只是单相思,害了相思病。他的半痴、初恋的纯情令人钦佩。“怎么说呢,你还真是个情种。”
话虽然这样说,但木下觉得还真得想个办法帮他解决。
“必须与生野美津子本人直接接触看看。既没被拒绝也没谈过吧?打开局面只有这一个方法,就是采取行动。”
“这,我实在不行。”
矢野重也一反常态,一个劲往后退。木下半治想,你随便吧,不再管他,但又担心他太痴情,不知会走到什么地步。在冥思苦想中,木不半治想起在近内金光到一高住宿时,美津子的父亲生野纯造当过保证人,只是这个记忆是否准确需要核实。
谨慎而务实的木下半治说:“是吗?反正要见她一次,不了解她本人的态度无论如何不行。我想个办法,但到时候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木下半治不知不觉中以兄长的口气说。矢野重也深深地鞠躬说:“拜托了,感谢你的恩情。”
木下半治半开玩笑地嘟囔说,本来是拉矢野去开会的,没想到却背上了包袱,尽管他说矢野这个家伙真烦人,但还是很快与京都的近内金光取得了联系。
近内金光到了东京之后,有时和木下、矢野三个人一起,有时和木下,商量矢野与美津子见面的计划。他们一起就如何在关西成立类似新人会的组织,如何对待志贺义雄热心策动的学生联合组织的计划等问题交换意见后说:“那件事,怎么办?”
这是指矢野重也的恋爱问题。生野纯造虽然站在先进的政治思想的前头,主张承认天皇制的民主主义,但在家里却是个严格的父亲。闯入生野家,说“我要见你的女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等,这又像小流氓。
近内金光说,为了能叫矢野与美津子见面,应该先向她的父亲生野教授介绍矢野。自己到一高住宿肘,是生野教授担保,所以可以带矢野去生野教授家。
可是慎重的木下半治反对这个方案。他认为矢野是个正直的好人,但到了大教授面前,矢野不擅于待人处事,肯定呆若木鸡。另一个方案是,叫经常出入生野家的赤松克麿或水谷长三郎把美津子带出来。赤松为人厚道,与生野教授的长女明子要好,而且听说教授也同意。但赤松并不太了解矢野重也,如果叫他干这种可能危及到他恋爱的事儿,首先他就不会同意。
在他们反复议论这件事时,木下半治、矢野重也,还有在一高时就在一起的村山藤四郎等几个人决定退出新人会。他们退会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主张应该进一步深入思考的矢野、木下等人,与急于搞政治运动的新人会多数派有些合不来。
新人会书记局的黑田寿男是个诚实的人,自觉不如矢野重也、木下半治,在决定什么事的时候一定要问:“木下君,矢野君,这样可以吗?”征询他们的意见,有时会弄得很尴尬。木下、村山都认为,如果矢野像平时那样精力充沛,他会积极化解以一高柔道部为中心的一群人与新人会多数派之间的矛盾,解决逐渐疏远的问题,加强团结。
这样一想,朋友们更觉得矢野的那件事,必须想办法解决。
讨论的结果是,玩弄各种阴谋诡计,都与我们身份不符,而且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被敏锐的生野教授看出马脚。如果那样,结果会很凄惨,不如下定决心,满怀诚意,从正面谈这个问题。他们对世界的动态、思想的潮流可以高谈阔论,但处理这件事却不得要领。
下定决心的矢野,由朋友近内金光陪着,到本乡白山生野家登门造访。
穿着和服的教授来到客厅。矢野重也说,自己会一点外语,翻译文献、文学作品,有所收入,而且愿为日本的社会改造贡献力量。这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辞。
“那种语言能运用自如?”教授问道。矢野回答说:“法语最好,只是笔译的话,英语、德语也能用。为了读列宁的东西,我还想学习俄语。”
“那很有发展前途嘛。”生野教授随声附和说,看了看早就认识的近内,目光转移到矢野身上,脸上的表情在问,那么之后呢?
“之后,关于之后……”近内插嘴说,眼睛看着矢野,叫他讲。
“啊,之后,我认为这种人生需要优秀的伴侣。请您允许我与美津子交往。”矢野重也如下坂走丸,一口气说出了对教授的恳求。
有那么一会儿,生野教授毫无表情,看看这个学生,又看看那个学生,不懂矢野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生野教授才勉勉强强地说:“这件事,美津子知道吗?”
他的声音好像安抚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学生。
“不知道。这种失礼的话,一次也没跟她说过。”在相对无语时,矢野用眼角偷偷扫了一眼教授的脸,看见他脖子的血色正向脸颊扩展。
“混蛋!”生野教授怒吼一声,脸涨得血红,“混蛋!学生的本分是什么?这种事等你们成人之后再说。放肆,出去。”
生野教授站起来,脸色血红,嘴上边的胡子颤抖着。
“啊,哎呀,那……”近内含糊不清地说,“矢野君,告辞吧。快。先生,实在对不起,改日再来。”
近内弯着腰,向玄关走去。
矢野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个耳光一样六神无主,只能一声不吭地跟着近内出来。下了白山坡道不远,近内停下了脚步,似乎要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特意用江户腔说:“哎呀,坏了,吓死人了。”
“这个家伙太无礼了。”矢野低声说。但他一次也没与美津子谈过,就去求婚,教授讲的,也不算过分,没有什么好谴责的。
他们失望地回到了住地。
一直掂念结果的木下在矢野的房间里等着,听完近内讲了事情的过程,放声大笑:“哈哈哈,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矢野重也心头火起,反问道。
木下半治笑着说:“虽说他是进步教授,学术的良心,但在女儿的问题上,归根结底,还是个平凡的父亲。哈哈哈,根本不是什么民本主义,而是女儿本主义。”
木下半治又兴高采烈地笑起来。
开始时,矢野重也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瞪着木下,但木下那爽朗的笑声,那与他那纤细的感觉不相称的汪洋恣肆颤抖的脸,他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而且也觉得这事很滑稽。
“说起来也真是这么回事。想想是我们可笑。”矢野越说,越觉得确实可笑,“哎,近内,对不起,过几天给你开个慰问会。”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近内失恋似的。近内看矢野笑得脸像开了花,心里不胜遗憾和赞叹:不能扔下这个家伙不管。
在三个人止住笑时,木下宣告:“喂,我决定搬到这里来住。这家人善良,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在失恋的矢野身边。”
刹那间,矢野好像忘记了失恋,满脸欢喜。
友情的欢乐,一下子就把他从失恋的痛苦中解救岀来。
他说:“以我们为核心成立个研究会吧。一起讨论河上肇的《社会问题研究》的论文,或者《播种人》,《无产阶级》上的文章。”
近内说:“据说考茨基与列宁对立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