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坐在小木炕上,抱着手臂仔细寻思。
他明白,小妹是在说安娜莎是细作,可这半点证据没有,这不就是莫须有么?
若金国的人知道了……
他心里发慌,连忙道:“不可不可!小妹,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她都是金国的主姬。这样杀了,金国质问起来怎么办!若两国交恶,打起仗,百姓怎么办!”
万鸾婴哼笑一声:“金国问什么?以何脸面来问?”她安抚道:“皇兄放心,所谓先发制人,回府,臣妹便会修书一封送去金国,问他们留下一个刺客,是何居心?此事,不止大周知,金国知,天下也会知。”
皇上想想,仍道不可:“我不是怕别的,我知如今大周兵强马壮不怕打仗,我是担心百姓……”
“皇兄!”万鸾婴厉声打断他,随后语气一缓又柔声缓缓道:“大周如今万国来朝,被周围小国奉为主邦。若要天下人知,周天子遇袭,还要帮刺客属国遮遮掩掩,这不是礼,这不是尊,这是耻!皇兄须知,国荣,百姓荣。国尊,百姓尊。若一国尊严任人践踏侮辱,其国之百姓,在他国眼里也不过是下三等的贱民而已。金国一直是狼子野心,屡犯我朝西沙地界,探我大周底线,周围小国亦有蠢蠢欲动者,需得时时敲打,才能收敛。但这,只是收敛,不足以让他们消了野心。”
万鸾婴端起茶杯,微微润口,沉口气又道:“不瞒皇兄,臣妹早有灭金清西之心,只是时机未到。”
“如何不到?”
“以国力来谈,无不可。但以如今大周朝内外的情况,当先安内再攘外,不然家贼通外敌,后院起火,便会多太多不必要的损失。”
皇上左思右想:“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还当如何安内?”
万鸾婴没再回答,只捧着茶杯,深深压下一口气,侧目看他。
皇上被她看的发毛,觉得她似乎在咬牙切齿,便道:“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你有一颗玲珑心,一百八十道弯,我一道弯还没饶过来呢,你已经走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了。”
万鸾婴对他已经是对旁人少有的耐心了,心里止不住的嫌他。
愚兄愚兄,果然愚兄。
皇上不知道万鸾婴心里怎么埋汰他的,摸着两撇小胡子,笑呵呵看着万鸾婴那精雕细琢般玉娃娃的小脸,心里高兴欢喜。
他知自己不是个脑子活络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愚笨,但他这个妹妹确是聪颖绝伦。当年争位时,全靠小妹不声不响斗掉三个兄弟,几乎是将他平平安安的送上皇位。
要知道,当年他兄妹二人决定图谋大位时,小妹才十二岁。
一想到这样貌美可爱又聪明绝顶的小丫头,是他,当年亲手喂饭、教说话、教读书写字,他心里就止不住的骄傲。总觉得她能有如今的成就,他也功不可没。
皇帝叹息道:“哎,你说的这些,我不大能懂,但你聪明,我信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便是。”说着他摸摸帝成的小脸:“你若是个男儿便好了。那样便不必费这些麻烦,你也不必听那些污糟话,哥哥我,也能走出这紫禁城,当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万鸾婴毫不避讳的扭头,躲开皇上的手,皱眉道:“皇兄不愿意坐这皇位,我就愿意了?”
皇上见她躲避的动作,心里一阵感叹孩子长大了,忽道:“哎…传太医。”
“怎得要传太医?皇兄不舒服?”万鸾婴道。
“不是给我看,是给你看。我知道你府里大夫医术不错,我只是要知道你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让哥哥心里有个底,别让哥哥担心。”皇上一抖衣摆,翘起二郎腿:“你天生一身懒肉,睡觉翻个儿都嫌麻烦的主儿。我知你心底里不愿管这些事,也压根儿不在乎什么一国兴衰、生死荣辱,不过是为当年你我之间的承诺而已。是以今日,我有事与你商量。”
皇上想了想,又补一句:“要事。”
“何事?”万鸾婴满不在乎,料想他必说不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情。
“你看咱们能不能同父皇一样?”
“父皇?”
“对,父皇。晖儿如今是太子,同我当年一样!已满十六,待今年给他娶个太子妃,便让他坐这位置,我跟父皇一样,当太上皇。”
外头已抽芽的柳枝纠缠在一起被风刮得乱打,屋里开着门窗,小风呼呼的四处乱窜。宫人们估摸着屋里放的差不多了,便关上了门窗。屋里彻底安静,针落可闻。
万鸾婴面无表情,又因脸色苍白,此时真如个冰冷的玉娃娃。
她静静的看着皇上那双兴奋的双眼,冷笑道:“皇兄,你是不是忘了……父皇,是怎么退位的?”
皇帝身体一颤。表情僵在哪儿,眼神闪躲,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想躲起来一样。
万鸾婴不再去看他,只依着小桌,修得圆润的小指甲一下一下又一下的缓缓轻叩桌沿,开始轻声帮他回忆:“是臣妹设计逼宫,逼得父皇不得不禅位,不得不移居福田行宫。”她摩挲着腕子上的玉镯,语气沉缓的说道:“咱们,是臣反君,子反父。当年厉王兄、隋王兄逼宫造反,皇兄同我,是费了多大劲才保住他们的家人,不牵涉无辜?依皇兄对父皇的了解,若父皇重新掌权,你我兄妹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的声音轻缓,不疾不徐,好似天外来音般蛊惑人心:“皇兄…别说什么同父皇一般,你我同父皇不一样!你得记住。”
皇帝沉默半晌,像丧失活力般点点头:“我记得了。”
万鸾婴知道,当年逼宫皇帝虽未直接参与,但也是他默许。此事一直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不动尚可,动之则痛。
只因他从小学傻了那些圣人道,把忠仁礼义孝悌奉为行走世间的准则,丝毫不知变通。
古往今来,为图大位,多少人杀父杀兄,杀妻杀子。太上皇当年也是先杀兄弟再杀父亲,才谋得大位。若依她心中所见,也必是斩草除根才留得安稳。
偏这傻子,不准她牵扯无辜,不能不顾道德人伦,等等诸如此类。
原本一步能成的事,她却总要绕一圈才能成事。
不图别的,就图让这位傻兄长安心。
想想如今住在福田行宫的那位……
万鸾婴冷哼一声。她自觉问心无愧,行事结局都算仁至义尽,但造反毕竟是罪!是世人皆认的大罪!
既然如此,这罪就得他兄妹二人一同背,谁也不能跑!
这是理所应当,也是她的复仇的一部分。
万鸾婴缓缓换一口气,见皇帝一脸沉闷抑郁。
她伸手越过小桌去摇皇帝的手臂,轻声道:“皇兄受够了束缚,想走出紫禁城,想看天高海阔,想游江河湖海,臣妹懂。太子…尚可,只是年轻需得历练。现在让他开始了解朝堂,学习如何处理政事,假以时日,便能继承祖宗大业。到时,皇兄与臣妹便能解脱了。”
皇上拍拍万鸾婴的小手,哀声道:“假以时日,是多久?”
“看太子悟性了,短则三五年,长则不定。”
“我瞧他现在就可,当年我登基时你也才十五。”
万鸾婴听了,略有几分不屑道:“自然是可,臣妹说过,这天下少了谁也不会灭。只这么做,大周会出些乱子罢了。”
皇上寻思寻思还是道句算了:“横竖我身体好,三五年、八九年的也等得起。只是太子太傅未定,则谁好呢?”
“柳相如何?”万鸾无需猜测揣摩便知皇帝心里的想法,她只端起茶杯轻声道。
皇上脑子里浮现出柳三才那张树皮般的老脸,连说三个不可。
“为何不可?柳相当年便是皇兄的太子太傅,为官四十余载,经验很是丰富。”万鸾婴知他不会答应,只是随口提一提罢了。
“你也说了我是他教的,他教出什么了?我除了戒尺打手板,是什么都不记得。看见他那张老脸,我手心便痛。”皇上气呼呼道:“我当年受这苦也受了,但不能让晖儿也受这苦。”说完他谄媚一笑,拍拍万鸾婴薄弱的小肩膀:“其实我已经有了人选。”
万鸾婴捧着茶杯笑笑:“臣妹不干。”
“怎么不干呢?他是你亲侄子!”皇上急道。
“太子得要名声。”
“他名声怎么了?”
“太子没什么,是臣妹。”万鸾婴润下一口茶。
皇上愣了片刻,忽一拍桌子,怒道:“吾妹乃惊世之才,谁敢放肆不敬!”
万鸾婴只笑着,没说话。
“谁若敢说,我便罚他!”
万鸾婴仍不接茬。
皇帝蔫了。
大周允许女人当官上朝,自开朝以来不知有多少女人走上朝堂文开盛世,武定太平。
护国女将白雪,法曹之师林橦,三枪开太平蓝明月,等等。但在大周三百多年的历史里,太少了,她们都少数,多少年不出一个。
凡出一个走上朝堂,必要背上女人乱政的名声。
万鸾婴也不例外。
更因她性格倨傲,毫不在乎他人言语,名声之恶劣堪称往届朝堂女官总和。
皇帝恶狠狠道:“他们见不得女人比他们强,怕女人都学,骑到他们头上,损了自己大丈夫的形象。可又实在比不过,因此见着一个便要拼命打压,极尽手段,极尽恶言。殊不知,这才是真小人。”
这是皇帝在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那里听的。他觉得很有道理。
万鸾婴轻笑一声,她看不上这人世间大部分人,又怎会在乎那些人嘴里传出的虚名:“其实臣妹还有人选。”
“哦?”皇上表示愿闻其详。
“是早年在云岭行宫教导臣妹的公主太傅,如今的正一品大宰辅兼二品内阁大臣,文清侯,常宝瑞。”
皇上略略思索回忆:“我记得他十三岁科举入仕,是天胜二十九年的状元…啊,当年因为他年纪太小,许多大臣都觉得他配不上状元的名头,进三甲都不应该。谁想,如今都是大宰辅了。哈哈,那群老头怕是要气死了!挣一辈子,没挣过个毛头小子!”
万鸾婴缓缓润下一口茶。她看过常宝瑞当年的文章,状元确实当不上,但进三甲还是能的。而当年太上皇点了一个不够格当状元的人当上了状元,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说那帮老臣,常宝瑞年少成名脾气傲得很,再又是商贾世家出身,在朝里很受打压,不然堂堂状元郎怎么也不会沦落到给她当公主太傅。
“文清侯性格温润和缓,断不会干打手板的事。”万鸾婴缓缓道。
皇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万鸾婴打断:“臣妹身体不济又要代皇兄批红,精力有限,偶尔提点太子是能的。再说有文清侯在,臣妹也放心把手里的东西一点点交给太子。”万鸾婴捧着茶杯,一双凤眼狡黠的看着皇上:“若要全心教导太子,批红的权只能还给皇兄。臣妹无法兼顾。”
皇帝一听,立刻摇头。
他可不想批折子,刚登基的时候,折子是丞相、大宰辅、小宰辅过一部分,内阁过一部分,剩下的在他这儿,饶是分成三份,也在他案头堆得跟小山似的。
他脑子慢,批的也慢,于是折子山堆得一天比一天高。
后来他就把批红的权放给万鸾婴了。
左右她脑子好使,他干一整天的活,她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完事儿。
皇上不情愿的妥协道:“那就这么着吧…文清侯就文清侯吧!一会儿我便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