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江月躺在随船只摇晃的床上,尽力让自己入睡。她申请加入搜查队已有二十天,她所在的船只已经捞取了一百四十三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有几具已经完全腐败,一碰就散架了,不得不用渔网捞上来。
她横竖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对着空气跳动手指,想象着眼前有一台钢琴。逼仄的卧室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以她一米六七的身高勉强能站直,但她喜欢这种密闭的空间,有种一切皆在掌握中的安全感。
每次想起那个叫高羡尘的家伙都让她羞愧地无地自容,她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那么轻易就委身于他,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这段令人羞耻的记忆,所以这二十天她一直没有接通高羡尘带的电话,况且在被淹没的黄城上面手机信号也不太好。
那串白玉的吊坠被她戴在了脖子上,质地温润微凉,她挺喜欢的,或许这能让她感受到些许美好吧。
美好?她想到这个词后愣住了。
什么美好?来源于高羡尘的美好?他那天胡子都没刮,不长不短的胡茬扎身上的感觉可不算美好。
船身在海面微微摇晃,全密封的船舱内闻不到海风的腥气,江月已然睡意全无,她把头发扎起来,摘下脖子上的白玉吊坠握在手里。
第二天早上九点,她穿着结实的防护服,继续在甲板上进行搜查的工作。旁边两位男性搜查队员一边悠哉悠哉地干着活,一边扯着过时的荤段子。最初能在枯燥的搜查队里看到一位美女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可这位美女就像井里的石头一样,浑身上下透露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去上前与她搭话,不过她倒是乐于维持这种现状,每天干完份内的工作就回到自己狭小的卧室。
那狗窝一样的卧室也是人呆的地方吗?稍有不注意脑袋就碰到天花板,躺在床上腿都伸不直。在地板上铺层床垫都比这舒适。
一只海妖从船头快速游过,还没能游出十米远,就被一根鱼叉贯穿了身体,挣扎了两下后漂浮在海面上。
站在船首的猎人从兜里拿出粉笔,在改造过的捕鱼枪枪身上画了一道。
“你们加把劲啊,说不定还能争取个第二。”他歪过头,隔着防护面罩对其他猎人笑道。
另一位猎人不屑地吐口气:“这么卖力干啥子?工资多一分都拿不到。”
“这可是海妖啊,”认真猎人重新填装一根鱼叉,“咱不就是杀海妖的吗,咱不干活谁干活?”
“海妖这么多,你多杀上几十只、几百只也没什么用,歇着不好吗?你不会是因为啥海妖才当猎人的吧?”
“难道你们不是吗?”认真猎人反问道。
“我们是为了钱。”其他的猎人异口同声笑了。
中午十二点,高羡尘照例打来电话,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江月接了起来。
例行公事般的高羡尘显然没有料到电话会被接起,他在那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来一个“嗨”字。
“打电话干什么?”江月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打电话啊,就是打电话,不干什么。”高羡尘结结巴巴地回答,他听到了海水的呼吸。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现在在哪里?”最终高羡尘率先打破沉默。
“在海上,”江月说,随后补充了一句,“黄城的海上。”
“你还在找那个能实现愿望的石碑吗?”高羡尘小心翼翼地问。
“忘了这个吧。”
“不是,你别误会,我不是嘲笑你,”高羡尘怯怯地说,“我想说的是,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听听这个石碑的事。”
“那只是我听到的一个传说而已,那天的事下午你也忘了吧。”
“不行,忘不掉。”高羡尘坚决起来。
“你听着,我们现在根本就不适合谈这些东西,那天下午我是不太理智,但我现在很清醒,”江月也坚决起来,“忘了我吧。”
在声音颤抖之前她挂断电话,感到内心的某种痛苦在蔓延。
高羡尘又执着地打来电话,她没有再接。
船首的认真猎人又射杀一只海妖,用粉笔在枪身再添一笔。江月慢慢跪坐在甲板上,她拉开防护服的密封拉链,慢慢拿出白玉吊坠。
静静地看了这吊坠一会儿,她扬起手臂,将它用力丢入海水中,吊坠一碰到海面就沉下去了,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
北野的军队撤退完成,在北野南方的腾跃城驻扎。士兵们得到了三天的休假,可以从腾跃城逛一逛。钟野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城市,只知道这里的人个子都很高。当他走出营地,进入城区的时候,传言迅速得到了证实。
“真高啊。”一旁的战友看着不远处的三个高个男人,惊叹道。
这种感觉在擦肩而过时尤其明显。腾跃城的每个男人最少都比他们高半个头,皮肤白皙。就连女人也比他们高几厘米。
“这平均身高得两米了吧?”前两天感慨战争的战友望来望去,“真让人害怕,我记得我小时候看大人就这样。”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呐?”
“那可不,我记性好着呢。忘了前两天我把你们的职业都背了个遍?”
腾跃城的温度也很冷,但比天寒地冻的北野强得多,在城里行走穿一件棉袄足以御寒。城里的建筑风格普通,但体型比普通建筑大一圈,街道旁种着一排排挺拔的白皮松,大一号的汽车在路上行驶。
钟野和战友打了个招呼就自个儿走开了,他从路旁的饮料摊上要了杯热腾腾的松针茶,加了双份的糖。摊主手很大,装茶水的杯子在他手里看上去是正常大小,但到了钟野手里就显得有些大了。
“趁热喝吧,不然很快就凉了。”摊主见钟野一只手不太好握住,便扯下一个塑料袋给他。
只喝了一半,茶水就凉透了。钟野坐在公园里大号的长凳上,记不起自己上次这样闲逛是什么时候,他又仔细想了想,仍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发现过去的回忆在这短短两个月几乎消磨殆尽,变成了模糊的泡沫。他轻轻给了自己脑袋一下,想要打破这气泡。
上次这样闲逛,应该是停止腐烂后的那天,宿舍的四人在天都乱逛一通后去喝酒。一向不喜言语的他那天也说了很多话,那确实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后来他们还看见了马先生,马先生是个善良的人,把他从腐烂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手机震动,靳沿照打来了电话。
“我碰见了马先生,已经拿到了药水,我怎么把他给你?”靳沿照欢脱的声响起,“马先生说那是时间的眼泪,还说只有灵魂回归身体才能使用。”
让人停止腐烂的药水是时间的眼泪,可是瘦子战友说他并不想走了。钟野想。
“辛苦了,先把药水放在你那吧。”钟野语气柔和,“你要是再碰见他,能不能帮我问问为什么我一闭眼就降临到阴间?”
“没问题,”靳沿照爽快答应,“我觉得马先生人真不错,他那天跟我聊了一会,解开我很多困惑。”
“不错,”钟野说,“我得去阴间一趟。”
两人就此打住,钟野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没什么危险后他闭上了眼睛,把灵魂迅速投射到阴间。
不出意料,瘦子战友还在那座巨型雕像的下面,仿佛成了另一个小雕像。
“我拿到药水了,”钟野并排他做坐在一起,“如果你想走的话,我可以试试把你带到地面上。”
“你这是为了什么呢?”瘦子战友朝他苦涩地笑道,“为什么非要让我复活呢?”
这话让钟野陷入了苦思,他并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恰当且充分的理由。
“保重。”钟野站起身准备离去,“我以后还回来找你,你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和我说。”
“你也保重,”瘦子战友笑了笑,“好不容易才复活,别又死了。”
钟野冲他点点头,化成一道光冲向穹顶,花了四五秒的时间才回归到人间。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边的松针茶已经结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