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羡尘的父母为了能多挣些钱,加入了探索宁温壁外部的搜索队,于出发前一个月接种了两类疫苗,以抵抗海面上肆虐的疫疾。高羡尘白天在家里指导弟弟学习,夜里则去宁温壁周围瞎转,转了一星期后他加入了巡守宁温壁的值班人,没有合同,每天一百块钱。
靳沿照拒绝了女孩的表白,并在三天后完成了教学工作,断开了和女孩的一切联系。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心头的不安愈发浓烈,有几个屋外飘雨的夜晚,他躺在床上琢磨着“错过”这个词,悲哀地认为自己做出了艰难但正确的抉择,这抉择让他痛苦不已。
“别想太多,你这样的懒鬼一旦被人家看清,肯定就不会喜欢你了。”杜宁人嘟嘟发来消息:“好姑娘还会有的。”
这时正中午,杜宁人在一家路边摊吃着炒饼,邻座两个大货车司机嗓门奇大,正兴致勃勃地比较着谁更能超载,听口音是外地的。
“看来这形势实在紧张起来了,”光头货车司机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我好些弟兄们都被源生公司招去了,往南边海岸那运零件,每辆车的零件还都不一样。还有好多车拉一些铁箱子,箱子不大吧,封的可是挺严实。得亏给的钱多,不然不明不白的谁愿意给他拉东西。”
光头司机突然降低了声音:“要不是我当时正拉着货,我肯定也去了,给的钱真是太多了。但现在也不孬,货车都被源生公司招走了,咱拉货价格也提了不少。有意思的来了,我侄子,就给源生拉着货,你猜他拉的啥?”
“不是零件就是箱子呗。”头发茂密的司机显然也知道点情况。
“是零件没错。”光头司机眨巴眨巴眼,往周围环视一圈,杜宁人见状赶紧低下头去吃炒饼。
“确实是零件没错,你晓得是啥零件不?”光头司机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长年累月的高声说话已经让他的嗓子粗犷无比,“是一堆空的弹夹嘞。”
“不能吧?”茂密头发吃了一惊,“拉这些玩意儿还用咱?我弟兄在那就拉一些挺普通的零件,一堆铁片子啥的。”
“骗你干啥子,我侄子就好瞎研究这些玩意儿,比专业的还专业,上货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是那种一般的弹夹,是跟圆柱子似的,子弹打出去能爆炸那种,好像叫炸弹炮来着。”
“榴弹炮啊?”茂密头发也压低了声音,但依旧被杜宁人听了个清楚。
“就是这个,榴弹炮。”光头忙不迭点头,“不晓得源生那帮家伙在捣鼓啥子,南边那条海岸也没啥能打的啊。”
茂密头发一听这话高兴起来,两人在这叽里呱啦讨论半天,终于让他逮到光头的一个知识盲区,“你这说的不对,你想想海里面有啥子东西?”
“有水啊。”光头略作思考。
“你净胡扯些啥子呢,谁不晓得海里有水?”茂密头发瞪一下眼,“海里有那些跟水鬼似的海妖啊。”
光头显然不乐意在争论中占据下风,急忙反驳说:“我还能不晓得海里有海妖,但跟南方海岸有啥子关系,那边陆地高啊,海妖可没法子深入陆地,只能在海滩上折腾折腾。”
茂密头发更加得意,摇头晃脑地说:“那依你这么说,紧急运这么多武器去搞啥子呢,对着空气放炮吗?”
“那你的意思是海妖能往里走了?”
“可从来没有官方的证据说海妖不能往里走吧,这些都是咱瞎总结出来的,其实这海妖啊,一直能往里面走。”
……
结束七个小时的日间巡逻后,高羡尘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里走,宁温市已经彻底跌入冬天的怀抱,他用长袍紧紧裹着身体,一边走一边想些东西,比如给自己添件新的厚衣服,但他还想在温度进一步下降前给弟弟买条厚围巾。虽然手里还有些闲钱,但总得多存一些以应对突发情况。
路边轿车里的嚎哭声将他从思绪中唤醒,他看向右手边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驾驶座,正大哭着用拳头锤方向盘。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就从一旁绕开这辆轿车。
虽然他能看破人们故作坚强的外表,但像这种毫不掩饰自己的人还真是少见。
走出去十几米,高羡尘又折了回来。他方才细细品味了一番男人的痛苦,发现他的痛苦来源于强烈的悔恨,这和自己的痛苦十分相像。
“笃笃笃”,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男人的车玻璃。男人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顺势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然后他把车窗摇下,用很正常的语气问:
“请问有什么事吗?”
高羡尘看着男人红肿发亮的眼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和他对话。他刚才走回来纯粹是一时冲动,因为这个男人的悔恨让他不由得代入了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男人觉得很尴尬,打算摇上车窗离开这里,毕竟在街上失态痛哭被人看到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你为什么在这哭呢?”高羡尘终于开口。
“只是我个人的问题而已,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男人并不想敞开心扉,把车窗重新关上。
“笃笃笃”,高羡尘又敲动车窗。
男人不爽起来,本来在街上哭让人听见就够丢人了,这还有个家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纠缠不休,尽管不爽,他还是把车窗摇下,用很客气的语气说道:
“如果没什么事情,可以让我走吗?”
“你是黄城人吗?”高羡尘问。
“是,这能解决你的问题吗?”司机并不惊讶高羡尘为何知道他的籍贯,车牌在那摆着呢。
“我也是黄城人,”高羡尘向他展示身上的长袍,“咱们聊聊吧,我想知道你在后悔什么。”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海风吹拂的下午,在应安一家简约的咖啡馆中,这个三十七岁的黄城男人,向高羡尘敞开了心扉,慢慢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就是一个懦夫,真的。自打小时候我就怂的不行,软包子一个。我一直寻思人不能怂一辈子,等到该硬气的时候自然会硬气起来,结果到现在还是一个怂包蛋,一次也没有硬起来。不但人怂,还死要面子,虚荣。偏偏我这样的人还找到一个好媳妇,我媳妇她是真好啊,她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还是跟了我,还给我生了个闺女。”
“我真他妈该死,在公司里受了气不敢作声,整天给人当狗使唤,回家就拿家里人当出气筒,经常气得我媳妇直掉泪,我真他妈该死啊。黄城被淹的那晚我在外地出差,为了几个破烂单子,陪客户喝的稀里哗啦,我媳妇怕我喝多了难受,给我打电话让我少喝点,我当时也是喝酒上了头,凶了她好几句,然后直接把电话挂了。那天晚上黄城被淹的时候,我正睡得跟个死人一样,第二天起来看见有好几个我媳妇的未接来电,还有一条她发的短信,说她跟女儿永远爱我。”
“我媳妇到最后还想着我,我还整天拿她出气,你说我是个人吗?黄城出事后我一直想啊,要是我那天没出差,跟我媳妇闺女一块死在黄城多好,我死了这世界上也少个怂包,对社会也有利。但我就是一个懦夫,我连死都不敢啊。小兄弟,不瞒你说,我试着自杀好几回了,每次到关键时刻就怂成一条狗。我今天就打算再试着去宁温壁那跳个海,路还没走一半腿就打哆嗦了。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缓缓,这一停又想起我媳妇来,我是真忍不住了,心里实在是难受,所以才哭出了声。”
听罢高羡尘沉默了好一会,他端起不再滚烫的咖啡喝了一口,感受到苦涩在嘴里蔓延。
“我不太会安慰人,”他轻轻放下咖啡杯,“我还觉得你说得挺对,你确实是个懦夫。”
男人发泄一通后情绪平静了些,听到高羡尘的话只是露出苦笑,没有更多的反应。
“你还想着自杀吗?”高羡尘问。
男人一愣,随即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想着吧。”
“你是因为没能和家人死在黄城而后悔吗?”高羡尘又问。
“我想应该是的。”
“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呢,你会不会好好对待你的家人?”
“会。”男人用力点头。
“如果你曾一直用心对待家里人,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吧?”
“也许吧,起码会少一些遗憾。”男人迟疑道。
“那你到底是因为没能一起死去而后悔,还是因为你曾经的作为而后悔呢?”高羡尘往咖啡杯里丢了一块廉价方糖,“到现在你也没能硬气起来,打算用死亡来逃避自己犯下的错,其实死亡并不能给你解脱,更何况你连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那样的,”男人慌乱解释着,“我不是为了逃避而选择死亡的。阴间,你肯定知道阴间!或许我死掉后能在阴间和她们团聚。”
“……”高羡尘一时语塞,竟觉得男人说的有点儿道理。他歪了歪脑袋,想起了钟野。
“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但我们都不了解阴间,死后会发生什么也不清楚。我有个朋友,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阴间了,我现在帮你问一下他。”
“你有个懂阴间的朋友?”男人从慌乱变成一脸狐疑,“你这个朋友去过阴间吗?”
“是的,他经常去,而且他不是死人。”高羡尘用手托住下巴,眼前浮现出钟野的身影,回想起钟野浑身湿透的死人模样、平日里孤僻沉默的模样、临行前端坐在卡车上的飒爽模样。
“他现在在北野打仗,比起士兵,我觉得行者这个词更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