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结实的塑料袋随风飘起,它哀叹着自己漂泊的宿命,开始一段跨越大陆的旅程。
北野是旅途的起点,塑料袋抖净体内的食物残渣,在风中上路了,寒冷和黑暗让它恐惧,身下密集的死人令它退缩,在前天晚上它还见到了极光。那时自己透明的身体染上极光的色调,这让它很害怕,害怕极光消失的时候自已也会随之散去。漫天的枪声和极光一起到来,塑料袋蜷缩着身躯簌簌发抖,祈祷自己能早日离开这片绝望之地。它只是一个装食品的袋子,两个月前则是一滩无意识的有机物,现代工业赐它身体、予它灵魂,给它存在的价值,随后它又因被遗弃而获得了自由。
死人干枯的喊叫不时响起,寒风吹过身体的窸窣催促它加快脚步。塑料袋卯足力气大张身躯,像断线的风筝般飘向南方。黑夜随着旅行不断明亮,它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只记得有三次它被枯树枝拦下,废了好大得劲才得以挣脱,幸运的是风一直在刮,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动力。风是它最好的朋友,风从不说话,却一直用行动帮它脱离困境。
飞出黑暗,迎来晨曦。塑料袋欢快地唱着清脆的歌,死人和黑暗已被它甩在身后,前方等待它的只剩幸福灿烂。这里已经看不到黑暗中那些矗立的巨大水泥棺材,这里是生命的荒原。清新的气息使它有些陶醉,它满意地放松身体,任由好朋友风携它飘荡。
整齐的口号叫醒了他,它向下注视,好家伙,荒原上有许多充满干劲和活力的小伙子在释放激情,他们嘴里激荡着生命的力量,额头在滴水成冰的温度中布满汗珠、热气腾腾。袋子很高兴,这让它对未来的旅途充满信心和期望。
但有一点让它很不解,这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中竟然混有一个死人,那阴沉的气质,那冷漠的表情,眉头一刻不停地紧皱着。塑料袋不情愿地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些恐惧的记忆才刚被忘却,见到这个人后又重新浮现。塑料袋不高兴了,它大声痛斥这些小伙子是不是眼瞎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一个死人。小伙子们无视它的声音,似乎听不懂它的抱怨,反而是那个死人抬起头,和它对上视线。
这让塑料袋更加不高兴,便回敬以恶毒的目光。在这长达几秒的对视中,它的想法逐渐被迷惑填满。它发现眼下这个家伙有些地方和死人不一样,他的眼中缺乏肆意挥霍的残忍,却多了不少无法排解的孤寂。真是奇怪,真是奇怪。自己终究只是个塑料袋,有限的脑容量无法承载这么多的疑惑,这种程度的思绪发散已经令它头疼,而且好朋友风也在不停催促,奔向光明的它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浪费,这个奇怪的死人根本不值得为之停留。
死人可能也是这么想,他挪开视线并闭上了眼。呦呵,塑料袋忍不住叫了一声,它还是头一次见到会闭眼的死人。这个世界的奇妙远超它的想象!
你就呆在这里慢慢腐烂吧。塑料袋留下这么一句话,整理好心情和好朋友继续上路了。也许是少了那些巨大水泥竖棺的缘故,好朋友情绪也很高涨,它呜呜地笑着,用更猛烈的力量带着他继续远行。
慢点朋友,你简直要撕开我了。塑料袋开玩笑地说着。经过一天的跋涉,好朋友依然劲头不减,此刻它们身下是一条奔流的大河,塑料袋曾听一位走南闯北的前辈谈起过这条河,这条河沟通着两片地域,很多外地来的同胞正是沿着这条河向北行进,最终到达了北野。前辈还说,只要能逆着这条河向南走,总有一天会到达繁华的天堂。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实现,所有塑料袋只当这是前辈美好的空想。
而现在这愿望似乎能成为现实。
加把劲朋友,我们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塑料袋大声喊,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使命感,那一刻它知道,在北方那片几个月都不会升起太阳的地方,在那片黑暗的深处,它的同胞们、它的前辈后辈、所有活着的死去的塑料袋,此刻一定都在为它这趟注定辉煌的旅程呐喊。
河流向北流淌,塑料袋乘风向南飞驰。有几次好朋友风累了,它就在空中飘旋着等待。经过数天的旅行,它终于抵达了传言中豪华的天堂。这是一个细雨飘荡的夜晚,塑料袋挣扎着在这片灯火璀璨的城市上方盘旋,终究不敌雨水的重压向下坠去。它发出惨痛的哀叫,寻求着老朋友风的援助。在风的帮助下它免除了栽在地面的厄运,“啪”一下糊在发着光的高大水泥竖棺上。稍微喘口气后它观察起天堂的光景,这里有许多比北野高不少的水泥棺材,在夜里甚至还发出吓人的光。它从出生到现在,只见过北野的棺材发出一次光,之后死人暴动,那里便永远失去了光明。充满活力的人们撑着伞在街道上来来往往,塑料袋更加用力地抓住竖棺,不让自己掉进下方的人流里。
初到天堂并没有带来强烈的喜悦,这一刻不停的朦胧细雨甚至让它产生厌恶。它看到很多同类,毫无生机地被人提着,或是一动不动窝在垃圾桶里。在竖棺上糊了一夜后天都迎来天明,雨势略微缩小,塑料袋知道了这个竖棺叫楼,作用是为人类提供居住和生活的需求。
一整个白天塑料袋都没有离开高楼,它唱着无头无尾的歌谣,看着人们奔波劳碌,不断拿天堂和北野做着对比,下午它得出并没有太大差距的结论。
傍晚时分雨势加大,塑料袋失去了力气,只好松开手向下坠去。讲道理它不想死在这令人失望的天堂,但风已载不动它蓄满水的身体。
它对自己这一生还算满意,就安宁地闭上双眼。
一个撑伞的路人正好走过,塑料袋又恰巧落在蓝黑色格子花纹的伞面上。伞的主人背着书包,一手插兜一手撑伞,心事重重以至于没发现伞上落了个塑料袋。他沿着街道慢慢走,中途有好几次停歇,最终他在一个高楼前停下脚步。塑料袋悄悄把脑袋探出伞檐,发现这个男人正在用手机。他左手熟练敲着屏幕,在一个群聊里发出一段充满负能量的话。
“我真是够了,又要去给那个女的讲课,我讲得那么详细她都听不懂。就算讲给一头被铁锤敲了脑袋的牛听,大概都能听明白了。”
男人收起手机,走进楼道合上雨伞,把塑料袋夹在了伞的缝隙中,勒得袋子直吐舌头。随后男人坐电梯到了23楼,来到2302住户的门口。他把伞倚在墙上,胡乱整理一下着装,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
一番客套话后男人进了屋子,雨伞懒散地倚在墙上,任由身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向下滴。
“你好。”还被雨伞夹住的塑料袋开始打招呼。
“你好,我正好要休息一会。”雨伞不是很有兴致搭理它。
塑料袋请求雨伞放开它,雨伞很遗憾地说自己办不到这事,想要重获自由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男人。袋子和雨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度过了枯燥的傍晚。男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他微笑着婉拒了这家人邀他吃晚饭的请求,等到那扇门在眼前关闭的时候,脸上的微笑立马变成焦虑。
他不安地等待着电梯,来回踱步,几乎忘了墙角还有个在等他的雨伞,好在他最后没有忘记。
在电梯向下的时间里,他拿出手机编辑了一句话,私发给了一个叫杜宁人的家伙。
“我辅导的那个女孩说她喜欢我。”
电梯里信号不是很好,等到电梯下降到7楼的时候消息才发过去。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杜宁人回复了他。
“那你怎么想?”
男人重重敲着屏幕:“我不敢,虽然她挺好看的。”
塑料袋还想接着看,男人已经走出楼道把伞撑开,把它也弹了起来,随即老朋友风托住它的身躯,带它缓缓远离地面。塑料袋向下看去,只能看到蓝黑色格子花纹的圆形伞面。
带我离开吧,我不喜欢这里。塑料袋对风说。雨水轻轻洒在它身上,天都没有值得它逗留的价值。
风应声而动,温柔但迅速,风携卷着它的身体飞向黑色高空,在到达一定高度后骤然变向朝东飞去。身下的天都灯火辉煌,却在雨丝中略显模糊,嘈杂喧嚣随着高度攀升而消失。塑料袋觉得世界寂寞起来,风也不善言语,于是它又唱起了无头无尾的歌,歌谣来自朦胧黑暗的记忆中。
“……
灯火后面有家旅店,
开张已有三四十年。
仆人迷梦一般美幻,
店中藏有甘饴泉眼。
在夜空闪烁之间,
旅店就消失不见,
在晨曦撒下之前。
旅店又悄悄出现。
旅客不记得这种夜晚,
但知道回味无比美满。
人们口口相传,
生意日渐美满。
可它在一个闪光的夜晚,
永远消失不见。
可怜的姑娘啊,
你的爱人睡在旅店,
在那夜晚随之消散。
美丽的姑娘啊,
去寻找吧,
快去寻找吧,
哪怕远在天边。
就踏上旅途吧。
就踏上旅途吧!
她能找到吗?
她会找到吗?
……”
塑料袋喜欢这故事,但对于这种隐约的结尾并不满意,它相信自己只要继续游历,总有一天会听到完整的歌谣,为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紫色的烟花在它身旁炸开,四射的光焰在它身上留下几百个洞,让它险些一瞬间丧命,塑料袋这痛苦中喊出了声,旋即一朵又一朵烟花绽开,剥夺着它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在恐惧和痛苦中,塑料袋突然释然了,它明白自己的游历到此为止。
“就这样吧,朋友。”它向风道别,风没有回应,却有显而易见的悲伤弥漫在空中,流动的空气随之微微颤抖。
最后的时刻,塑料袋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不多的往事快速略过,最终停在一个男人那里,那是它走出黑暗后遇到的唯一一个死人。那人的眼中回荡着寂寞,塑料袋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突然想起他。
就像它没能明白那寂寞。
“足够了。”塑料袋想,随后身体碎裂成无数片,和烟花一起消失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