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宫女放好棋盘后，沈鸿渊一言不发地落了座，看也不看对面的叶琼羽就率先执了颗棋子落于盘上，全然不顾什么君子风度。
沈云霆兴致盎然地站在叶琼羽身侧旁观着，见沈鸿渊有意做出此态，登时便不客气地训斥道：“混账！你的礼仪课都学了些什么？话都不说一句就抢先落下棋子，怎么？你不敢忤逆朕，就将这满腹的怒气撒到了叶将军身上不成？”
“琼羽无妨，请陛下息怒。”
叶琼羽倒不在意谁先落子，沈鸿渊杂念太多，此局已没有赢的可能，谁先落子都改变不了他输的结局。既然沈鸿渊并非真心想和她比试棋艺，叶琼羽也不会强求他对自己以礼相待。
沈云霆见沈鸿渊无动于衷，显然是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心中怒意顿时更甚，“沈鸿渊，你给朕记着，这夏国的江山是叶将军为你守下的！若没有叶将军，便没有今日的夏国！亦没有今日的太子！”
叶琼羽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知道沈云霆这些话是有意说与自己听的，无非是为了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防止自己生出异心威胁到皇位罢了，也清楚这里没有人能看透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却还是有瞬间的紧张。
但她向来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使心里有所触动，脸色也未变分毫，所以并不惹人注意。
沈鸿渊叫沈云霆这一番话说得心虚。惹他生气的是父皇，他没必要对叶琼羽露出这么大敌意。更何况同他下棋的这位女子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若没有她，自己这个太子现在能否活着都不知道……
他状似不经意地瞥向坐在对面的叶琼羽，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不介意，却不由感到惊讶。
沈鸿渊是知道叶琼羽的事迹的，她带兵北下那年，沈鸿渊刚被封为太子不久，是以他每次上朝总能听到从战场上传回来的喜讯，直到最近叶琼羽退敌回京，战场上的消息才少了许多。
他原以为，叶琼羽当年既然能以一己之力打败宫内所有暗卫，应当是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却不想是眼前这般清丽人物。
叶琼羽敛眸而坐，让人窥不见她眼底的情绪，微微上扬的眼尾带了点凛然的冷意，一头长发如男子那般高高束起，浅色的双唇未抹半点口脂，使得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英气。
她单薄的身子穿戴着笨重的铠甲，却并不显得违和。沈鸿渊不禁想象出她带兵打仗的样子，不知是否也如现在这般淡定从容？
沈鸿渊见惯了那些或柔媚或妖娆的女子，她们大多数都给人一种弱不禁风之感，而如叶琼羽这般沉静清冷的女子，他还从未见过。
沈鸿渊生平第一次觉得，女子并不一定非要依附于男子才能在这世上生存下去，就像叶琼羽，她便是一生不嫁，依然可以独立于世，受万人敬仰，流传百世芳名。
沈云霆忽然出声道：“太子，这局你输了。”
输了？可他们这局明明还没有下完！沈鸿渊半是惊讶半是不解地看向棋盘，只见叶琼羽的白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包围了他的黑棋，无论他再将棋子落在哪里，都必输无疑。
原来他竟怔住了这么长时间么？
既已知道结局，两人便没有再下的必要，沈鸿渊只好把手中刚执起的棋子放回棋罐，由衷道：“叶将军棋艺高超，本宫佩服。”
叶琼羽垂下眼眸淡淡回道：“殿下过誉了。”
“方才——”顿了顿，沈鸿渊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是本宫失了风度，还请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叶琼羽忽而抬眸定定地看向他。
沈鸿渊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叶琼羽那双眼睛如墨深浓，看着他时无波无澜，却又像是蕴藏着什么，美似黑夜中的一颗星子，光芒虽敛，余辉犹在。
他正愣神，就见叶琼羽收回了视线，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无妨，本也是小事，殿下无需介怀。”
叶琼羽起身退回叶林身旁，面容仍然是冷淡的，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感到失落。
那段被她留存在心底、支撑着她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记忆，似乎只被她一人珍视。
沈云霆念叶琼羽回京路上奔波劳累，又离家两年常战沙场，少不得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便不让她久留，命她与叶林一同退下了。
不知为何，沈鸿渊总觉得叶琼羽离去的身影有些落寞。
可是她在落寞些什么呢？
叶琼羽与叶林出了皇宫后一道回了叶府，期间谁也未曾开过口，关系冷淡的不像是父女。而叶琼羽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难过。她甚至觉得，要是父亲能一直这样冷心冷情下去也不错。
叶琼羽刻意落后叶林两步，一只脚刚刚踏入府中，便被一个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紧紧抱住了腰身。
“阿姐——”少年抬起头来，眼神明亮地看着她，“我好想你。”
叶琼羽自幼习武，身体反应快于常人，若非这少年是她的亲生弟弟，此刻怕已被她踹开几尺远。
叶琼羽还未说什么，就听叶林沉着脸训道：“琼安，你已到了总角之年，该知男女有别，怎可还像幼时一样对你阿姐动手动脚！”
叶琼安心中虽有不服，却还是依言松了手，看上去很听训的模样，皱在一起的眉头却暴露了他此时的不耐烦。
叶琼羽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以示安抚，内心一片柔软。
她离家两年，昔日的稚嫩早已从脸庞褪去，眉宇之间尽是散不去的冷意，唯有见了叶琼安，方卸下一身防备，微抿着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着，连手心都透着暖意。
叶琼安是她唯一的弟弟，也是叶林唯一的儿子，但叶林对他并不宠爱，所以叶琼安自小便与同样不被父亲重视的叶琼羽亲密无间。
叶琼羽离家之时叶琼安只有十二岁，得知她被封为护国将军后，叶琼安心里除了担心之外更多的却是信任与崇拜，他相信叶琼羽一定可以成功退敌、保家卫国，他崇拜叶琼羽刚过及笄之年就能带兵打仗、战场杀敌。叶琼安唯独没怀疑过她的能力，更不惊讶她会成为夏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将军，且战无不胜。
那时，十二岁的叶琼安于一片质疑声中在她耳边说：“阿姐，我等你凯旋。”
只七个字，却胜过所有声音。
叶琼羽不知道叶琼安为何会如此笃定她能得胜归来，但叶琼安对她的信任却是让她心口一热，突然有了披荆斩棘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