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日,含笑醒来时,炽烈的阳光穿透窗户晃疼了她的眼睛,她眯了眯眼睛,缓缓起身。她刚站定,房门被推开,两名丫头低着头端来了洗脸水、换洗衣物。含笑不习惯被人伺候,还是自行洗漱一番后,让小芝和小兰帮忙梳了最简单的单螺发式。听说东方郁被急召进宫议事,含笑在这府中再无其他相熟之人,她也深知丫头们各有自己的活计要忙。她便遣散了仆从,在将军府中像无头苍蝇般闲逛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方形花圃处,四角是四棵石榴花,火红花朵压低了枝丫,石榴树下是一地绿白相间的栀子花,花圃正中是摆放着一张竹摇椅。含笑嗅着栀子花的香味,摇着竹椅,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心中回想起昨晚种种,竟捂着脸哧哧地笑起来!含笑胸中有一股激情喷涌,她真想站在高山之巅或者大海之滨大声告诉世界:我嫁给了我的爱人东方郁,我现在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最幸福的人!
含笑正沉浸在幸福感中难以自拔时,突然耳边响起极度尖利的声音:“大胆奴婢!这个位置岂是你能坐的!来人,拖下去杖毙!”含笑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几个壮丁拖拽一旁,强按着头伏在地上,蹭了一鼻子泥。含笑挣扎几下,赶紧自辩:“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含笑……不,不,我是东方郁的妻子……”
“哦,你就是那个低贱的奴婢。抬起头来!”另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缓缓道。
几个壮丁松了力道,含笑慌忙地抬头便瞧见一堆丫鬟婆子围着一位中年妇人。妇人衣着宝蓝绸衣上绣着白色梅花图案,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发白的头发挽了云髻,只是胸口那串拇指大小的珍珠显示出她的富贵之气。中年妇人匆匆扫了含笑一眼,又把视线移回到火红的石榴花上。“姿色如此平庸,真不知我那傻儿子看中你什么。既然你如今能得皇帝赐婚,我便允你住在这将军府中。蓉儿,你找个时间好好教教这丫头府上的规矩。虽说骨子里是卑贱的奴才,如今也是郁儿的身边人。我们东方家的门楣万万不能让人辱没了去。”含笑听闻这是郁哥的母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正欲行个大礼:“儿媳……”。老夫人却转身而去。
含笑一人吃了晚饭,去东方郁的书房寻了一本书,看着看着就伏在桌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打横抱起来她。含笑把脑袋紧贴在东方郁的胸口,也不睁眼,嘟着嘴不高兴地说:“郁哥,下次你出门能不能像往常那样把我也带上啊。我好想你啊!”东方郁把含笑轻轻放在床上,习惯性地捏了捏含笑脸上的嘟嘟肉:“你呀以后就乖乖在家等我就好啦。”说着,俯身亲吻含笑的额头、鼻子、嘴唇……一番温存后,东方郁把含笑搂在怀中,用手摩挲着含笑的眉毛:“笑儿,边关战事告急,皇上命我明日就回去主事了。你可怪我?”含笑微微一笑道:“保家卫国乃男儿大义,我怎会怪你。只是,你真的不能带上我吗?我想随你一起为国效力。”东方郁注视着含笑的双眸:“我自然想与你日日厮守,只是边关苦寒,我不愿你受苦。更何况,朝中那些言官们岂能与我善罢甘休。”含笑想着上次出征三年,东方郁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番出征也必定能凯旋而归,便乖巧道:“嗯。郁哥,我会在家中乖乖地等你归来!”
很快,东方郁鼾声渐起。然而,这一夜,含笑始终都不敢睡去,只在半睡半醒间。丑时刚过,东方郁集结军士从南门而出。含笑站在城楼上,望着夫君的背影渐行渐远,不争气的眼泪竟然夺眶而出。她就那样迎风站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金黄的霞光。
含笑回到将军府中,正独自吃着早饭。老夫人旁边的蓉姑姑便来了,丢下了一本女戒、一本烈女传和一本家规,让含笑每日抄写一遍。自此以后,含笑的独居生活便显得特别充实,每日卯时至辰时随老夫人去佛堂诵经,未时补个觉,其他时间不是在给老夫人捶腿揉肩、宽衣解带,就是在练习书法。如果日子仅仅是这样平平淡淡不起波澜,自小做惯了奴婢的含笑也无任何怨言。偏偏这老夫人似是对她成见极深。有一次,老夫人嫌弃她泡的茶太凉,直接一个杯子砸在了她的额角,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滴落到了地上。还有一次,东方郁有书信来,含笑只是对送信的侍卫多笑了一下,便被罚在院子中跪了一夜。最可气的是,有一次,老夫人去参加了一位侯爵的百日宴,回来竟训斥她“嫁入府中已一年有余,竟无所出”,不几日便从老家领回一位东方郁的表妹吕清,说是等东方郁回来给他做妾室,传宗接代。含笑原以为时间久了,大家相熟了,老夫人会慢慢摒弃成见,接纳她这个儿媳。含笑只是一味无言忍让着,忍着忍着,她的脸上再无笑容,她的眼神中再无生气,这世上除了东方郁的书信外似乎再无其他有意义的东西。可偏偏不知何故,东方郁的书信却日渐稀少,最开始每三月就有两封书信,后来两三月有一封书信,可是如今却半年有余不见东方郁的书信。
又是一年七夕节,将军府中丫鬟们难得地叽叽喳喳聚在一起投针乞巧,含笑站在老夫人身边满脸木然地看着她们许愿祈福。含笑望着天空明亮的圆月,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人立马黑了脸道:“好好地叹什么气,触霉头。你滚回房去,今日加抄一遍家规。”吕清亲昵地递过一杯茶:“姑母,你莫要因为一个奴婢气坏了身子。”含笑回到了房中,屋子里冷冰冰的,一盆炭火也没有。她早已习惯了丫头们的捧高踩低。毕竟她现在不得势,名义上是将军夫人,却处处被老夫人揉捏着。在这府中,吃食、服饰还有地位是处处不如那位吕姑娘。含笑索性打开窗户,只继续呆呆望着空中明月,她想起了那年荷花池中的一抹白色,似乎有点理解郎月柔当时的心情。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孤独吗?还是一种不能按捺的抑郁吗?
此时,乾坤殿中,半年来晨国与西戎的战事吃紧,东方郁与狄勇分两路,狄勇从西戎东北角率主力部队正面抗击,东方郁率两千骑兵绕过西戎与沐国便捷的神山,欲直取西戎都城四方。可东方郁一入神山便失了踪迹,如今狄勇正面战场损失惨重,频频来信催促新兵和粮草。寝食难安的皇帝李稷哪顾得七夕八夕,狠狠地把一桌子折子统统掀翻在地,连带着把后宫送来的糕点啊香囊啊也洒落了一地。大气不敢出的小宫女默默地收拾着,李稷重重地拍打着额头,正思量着明日早朝如何说服大臣们提高税赋和再募新兵。门外有急促的脚步想起:“皇上大喜啊!大喜啊!”李稷一跃而起,冲向门口,接过最新的战报:“时隔半年,东方郁终于偷袭了四方城!西戎部队听闻都城被偷袭,连夜回防,狄勇乘胜追击,连夺数十城。东方郁俘虏了西戎大君,西戎新君初立,递上降书,愿世代向晨国称臣,每年缴纳岁供。”李稷大喜,遂拟旨,御封东方郁为车骑大将军、狄勇为镇国将军,速速回朝领赏。
七月二十三日,车骑大将军、镇国将军自南门凯旋而归,皇帝亲执车骑大将军之手共入乾坤殿。当夜,皇城设宴为将军接风,二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在锦华苑中翘首以待。若不是老夫人像一尊石像般镇守在含笑的左侧,含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乾坤殿了。
戌时过半,小太监一句“皇上驾到”让前一秒吵闹如菜市场的场面瞬间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待皇帝行至上位,众人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待含笑再起身时,身旁有一人在桌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千言万语到了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含笑只抿着嘴,傻傻笑着。东方郁似乎又黑瘦了几分,右边脖颈处竟然有一道如蜈蚣般的伤痕。含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他的脖颈,直到老夫人“咳咳”故意的干咳声响起,她才收回手,别过脸,端正地坐着。
李稷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爱卿,今夜是我晨国有三大喜事,特邀诸位共庆贺。这一喜,西戎兵败称臣,乃上苍庇佑我晨国子民。来,干杯。”
“这二喜嘛,祝贺车骑大将军凯旋归来。”
东方郁起身,举杯:“谢主隆恩。”
“这第三喜嘛,庆贺我晨国与沐国永修秦晋之好。”
不知何时,一名红色骑装女子已站在中庭,东方郁神色复杂地看了含笑一眼,亦起身步至中庭。
皇帝李稷继续说道:“祝沐国红月郡主与车骑大将军琴瑟和鸣、早生贵子!”李稷的主位离含笑甚远,但他还是朝含笑的方向望了过去。
在场所有达官贵人都纷纷举杯向一对新人表达祝贺。一年前,人人都在私下嘲笑东方郁如何竟娶了一个低贱的丫头做妻,如今却人人打从心底羡慕东方郁不知撞了怎样的大运,立了赫赫战功更娶了沐国国王的掌上明珠红月郡主。
含笑嘴角的笑僵住了,恍如遭受五雷轰顶,随着众人举起了酒杯,她也想从嘴里挤出:“祝你们幸福”这几个字。但是她做不到,她动了动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放下酒杯,不管不顾地朝着宫外走。眼泪哗啦啦地流淌着。喉咙哽咽着。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那片荷塘。发生了什么?他娶了她?那我呢?我这一年多天天忍受着婆婆的挑剔却又是为了什么?我的爱情呢?我的“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或许他有苦衷吧,想一想他脖子上的伤疤?可是,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终究东方郁不再只属于含笑一个人了?含笑缩成一团,咬着嘴唇,抖动着肩膀,抽泣起来……
她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哭累了。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了她,轻轻地道:“笑儿,别难过了。”含笑闻声哭得更大声了:“英姐!他说过只娶我一个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完,含笑像是被呛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英娥轻拍她的背,缓缓说:“我听说皇上说将军这一战也是九死一生,好像是红月郡主救了他。具体的情况,你还是回府听听将军的解释吧。你莫要太难过了。”含笑止住了哭声,只是紧紧地依偎着英娥,她感觉很冷很冷,冷得发抖。突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莺柳苑传来,紧接着是丹橘的哄睡声。含笑站起身来,牵着英娥,朝莺柳苑走去。看见啼哭的孩子,含笑瞬间换了一副笑颜,配合着丹橘,又是喂食又是唱歌又是做鬼脸逗她。孩子睡熟了,含笑拉着英娥的手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英姐,我不想回将军府。”英娥点了点含笑的额头道:“你呀。都嫁人了还像个孩子似。那好吧,我差人去府中通报一声,就说皇上留你在宫中照顾小公主几日。”
含笑便在莺柳苑小住了十几日,白日里帮着丹橘照顾小公主。夜里就抱着英娥带来的酒借酒消愁。直到有一日,皇帝李稷带着东方郁来到了莺柳苑。如今的李稷再也不是当初与含笑随意玩笑的少年了,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东方郁一个箭步窜到含笑身边,低声恳求道:“笑儿,你先跟我回去,好吗?”含笑也不答东方郁的话,恭恭敬敬朝皇帝李稷行了礼,便出了莺柳苑的门。东方郁也一路紧紧跟随着。皇帝李稷见二人一前一后离去,他却不着急,只是慢慢地品着茶。英娥看着面色深沉的皇帝,她也越来越不懂他的心思了,但是,无论他有多少老婆,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她永远会在这宫墙中守护着他、不求任何回应地爱着他。
出了宫门,东方郁向前疾走几步,拉住了含笑:“笑儿,我们谈谈吧。”他见含笑并不反对,便拉含笑上了马车奔小红楼而去。还是那个房间,却不再是当初懵懂怀春的少男少女。一片死寂,东方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却不说话,还是含笑叹了一口气道:“你别喝那么多酒,你不是说要谈谈嘛,你说吧,我听着。”
东方郁手顿了顿,放下了酒杯,低着头说:“笑儿,我知道你怨我娶了红月。可是,当初在神山不知西戎兵如何得了消息早已设下埋伏,我突出重围时,带领的两千人马死伤殆尽。我也重伤累累。你看。”东方郁脱了上衣,那数不清的殷红伤疤,有刀伤更有箭伤。含笑很心疼,那是怎么艰难的日子啊。
“……红月碰巧救了我,还说服她父王借兵与我,偷袭四方城。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红月其实都与你很像。我那晚真的是把她当成了你……”
“别说了……我知道了……”含笑心如刀割,偏偏又不知道该恨谁……
沉默了很久很久,含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走吧。回府吧。”那一刻,含笑感觉自己似乎要原谅东方郁了。
当含笑迈进她曾经住了一年多的卧房时,她和东方郁都感觉自己似乎进错了房间。房间铺上了勾了几何图案的毛毯,就连床上都铺上了雪白的貂皮。红月公主端端地坐在一个别致的紫檀木小几旁,喝着**般的酒,似乎等着含笑给她行礼。一旁忙着看笑话的吕清亲昵地对东方郁说:“表哥,你回来了啊。”见东方郁没理睬她,她又绕到含笑身旁:“含笑,你见了公主还不行礼。虽说你和公主都是表哥的妻子,但你毕竟是奴籍出生。这主屋自然属于尊贵的红月公主。至于你的行李吧,我们都帮你收拾好搬到与我相邻的客房去了。”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含笑自然知道吕清的性子,并不理睬。只是看向东方郁,希望他说点什么。东方郁对着红月公主怒道:“红月,你这是做什么?这本就是含笑的房间。”红月公主不怒反笑道:“郁哥,我见这间房离着厨房最近。你知道的,我自怀上孩子来常常半夜饿醒呢。”孩子?!他和她都有孩子了?!含笑一阵眩晕胸闷,赶紧退出来屋子,扶着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走进了凌乱地客房,将房门门栓插上,软软地靠着门无声地流泪,任由东方郁在门口大喊大叫。
含笑深呼吸几口气,稳了稳心神,她理解东方郁当时窘境下的选择,可是,她在这里不快乐!苛责的婆婆让她不快乐!红月和吕清要与她分享丈夫的爱她不快乐!东方郁自己也不快乐!两世为人的她别无所求,既然是这样,那就离开吧!这偌大的将军府从未给过她家的感觉啊!
含笑其实一直是个倔强的姑娘。她擦干眼泪,翻箱倒柜找出纸笔一笔一划地写着:
休书
郎氏出生粗鄙,无才无德,亦无所出,兼好妒成性。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完后,她便打开房门,对着呆坐在门口的东方郁说:“进来吧”。东方郁看见书桌上的休书时,噙着眼泪,紧紧地抱着含笑道:“笑儿,我就知道你一定对我失望透了。可是,可是她是沐国的公主啊。我国刚经历了大战,现在不能再起战事了。”含笑任由他抱着,也带着哭腔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木头,我们以后不能做夫妻了,但我们还能做朋友。你放我走吧。我真的不快乐!如果你不放我走,我真的不知道哪一天就随月柔姐姐一般去了。求求你放我走吧。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我只想开心快乐地活着!”东方郁的手臂慢慢松开,含笑把毛笔塞进他的手中,她握住他的手,端端正正地在休书末尾署了名。然后,她便怀揣着这页纸转身边哭边跑出了将军府。东方郁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拳狠狠捶在桌面上,眼角湿润了。
含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疯跑了一阵,到了郎府灰色小门外,把手镯、耳环、发簪以及几锭银子全部托门房转交给梅香娘亲。连夜从东门出了城,府城这个伤心地她是不愿意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