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溢望着含笑消失在视野中,缓缓地走出小院,独自立在湖边,夜风狂乱地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袍。他心中默默思量:自己的举动是否有些莽撞了,吓坏了含笑。他隐隐感到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和兰囡一样的,毫不生涩、毫无慌乱,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不明世事的小丫头。她们甚至有一样的奇特爱好,比如她们都爱吃和爱做奇形怪状的牛奶糖。他有些迷惑,不知道该怎样将含笑留下来,留在他和小蛮的身边。
钱溢在水边沉思良久,方回小院。查看账册到深夜,正欲歇下,忽闻院外有女声焦急地呼喊:“含笑!含笑!”正是英娥见含笑迟迟未归,禀报李稷,李稷也大惊失色,两人便寻来梅庄了。院内管事立即出面制止,言明含笑早已离去梅庄多时。李稷此时心中焦急异常,哪里听得进这话,面色冷冷地呵斥管事:“狗奴才,莫不是你家主子强买不成,便私藏了人,要偷偷带回平城吧!钱溢,你快快把韩啸交出来!”钱溢听闻含笑出事,匆匆披了外衣,出门来再三解释。李稷和钱溢争吵几句无果,也只得带了侍卫开始全城寻人。这一夜,二人将贝城的大大小小的酒馆、茶楼和花楼翻了个底朝天,竟无半点含笑的线索。只是丢失一名仆人,李稷本不便劳烦贝城的官府,然而钱溢连夜登门拜访贝城府尹,奉上含笑画像和银钱无数。次日,含笑的画像便贴满了大街小巷。坊间也开始盛传“鳏夫钱溢沉迷男色”的话本故事。
含笑昏沉沉地醒来,后脑勺还隐隐作痛,睁眼竟是一片漆黑,口鼻中有死老鼠般的腐肉臭味。她在四周摸摸索索一番,枯草、土墙……一只冰冷的手!!含笑浑身紧绷,如遭电击般缩回了手。不想手的主人低声道:“你醒了。”含笑强自镇定地嗯了一声,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那人冷哼道:“这里是地狱。你和我一样都是倒霉的人。”含笑见那人这般作答,全无半点生的欲望,也不再多问。她想起“百宝箱”中似乎有火折子,摸了摸腰间,百宝箱却早已不知去向。她便在这黑暗中半睡半醒间地枯坐了大半日。
伴随着吱呀吱呀声,刺眼的亮光袭来,四名侍卫进来粗鲁地架起含笑和旁边男孩,将二人随意地丢在一处空地。这空地上似乎还有某种动物的粪便,臭气熏天。含笑眯了眯眼睛,适应外部光线后,发现这是一个直径约一百米深约十几米的圆形大坑,坑上方的看台上隐约有人。旁边躺在地上的那个孩子脸上无半点血色,头发枯黄稀疏,大腿处有一个血窟窿,血肉模糊。含笑匆匆瞥了一眼,便不敢看伤口。含笑突然明了,牛,那孩子是被牛犄角所伤!果然,随着嘚嘚啵啵的牛蹄声,一头黑色的牛朝着含笑奔来。这牛身形健壮,毛色黑亮,约有四五百公斤,犄角尖闪着点点红光,不知是故意染了色还是残留的人血。牛尾系了紫色的丝带,哟,这还是一头尊贵的牛。
含笑下意识地向前逃跑几步,又想起瘫在地上小黄毛,返身一把抱起小黄毛绕着圆形斗牛场开始左躲右闪,然而抱着小黄毛终究不灵活,最终还是被该死的公牛撞翻在地。眼见公牛犄角刺向了小黄毛的身体,含笑只得一把拽住小黄毛,将他甩开了去。公牛却又愤怒地冲向小黄毛,前蹄竟重重地踩在小黄毛肋骨上,含笑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小黄毛已经痛苦地将身体缩作了一团。含笑大怒地发起了反击。她一个灵巧翻身跃上牛背,双腿借力牛背,身体自空中下落时,双拳狠狠地砸在鼓鼓的牛眼上。瞎了眼的牛痛苦地哞叫,吃痛地疯跑起来。含笑担心小黄毛,只得再次将他抱起。小黄毛张了张嘴,大口大口的鲜血翻涌上来,含笑手忙脚乱的用衣服去擦他嘴角大片大片涌出的血,看着他越来越空洞的眼神,眼泪滚落下来。正在此时,看台的方向飞来一只冷箭,含笑闻声机警地侧身,箭直直地钉在了含笑的左后肩。含笑顾不得疼痛,一把拔了箭,将箭头狠狠地刺穿了疯牛的脖颈和肚腹!鲜血染红了含笑的衣裳,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牛血。含笑脱下血衣,系在腰间,对着奄奄一息的小黄毛笑了笑:“小黄毛,别怕。”含笑踮起脚尖,双手牵起红衣,轮胯、踢步、旋转,含笑用一小段西班牙斗牛舞陪伴生命最后时刻的小黄毛。在每一次死亡面前,生命都是那样的脆弱啊!筋疲力竭又眼泪翻涌的含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含笑昏睡了一日一夜后,再次醒来,床前有位鹤发红颜的老者正替她诊脉。含笑面色苍白,干涸的嘴唇蠕动着:“老伯,小黄毛呢?”老者摇一摇头。含笑躺在床上,肩伤隐隐作痛,闭上了眼睛,为不幸的小黄毛祷告,愿他下一世可以平安顺遂些吧。
两日后,含笑自觉肩伤无大碍,下床活动。她所住的小院是偏房,约有四五间,沿着十几级台阶而上有一处凉亭。站在凉亭中,透过火红的凤凰花丛眺望,只见连绵的黛山和粼粼水光,原来老伯住的是贝城主岛之外的一座小岛。凉亭连着的走廊通向雕梁画栋的砖红色主建筑群。远远听着便有摔碎碗碟的声音,随后老伯便捧着一堆碎瓷片从堂屋迈出,神色忧愁。看来正房这位病人完全不配合老伯的治疗。
含笑身体康复后,每日帮着老伯晾晒草药,又主动承担生火做饭的差事,闲下来时还帮老伯揉肩捶腿。老伯捋着胡须,点点头,对这个勤劳的孩子赞许有加。五日后一个清晨,含笑跟着老伯一同去岛边一处泉眼处挑水,远远见着水面有一艘船。含笑心情激动,挥动着手大喊:“欸!欸!”不知是否船长听见了含笑的呼喊,竟朝着小岛驶来,含笑激动地扔下水桶,向着船停靠的东面奔去。老伯只得默默捡起水桶,轻轻摇了摇头。
含笑来到东面船停靠的小湾,只见二三十个红衣仆役正将衣食住行所需各种生活物资往岛上搬。含笑欲上前搭话,竟无一人理睬她。等仆役们搬运完物资返回,含笑厚着脸皮跳到甲板上,不想两个武士迎上来,架住她的胳膊和腿,硬生生把她又抛回了岸边。含笑望着远去的船,气愤异常,就不能有个能正常说话的人吗?
岛上又安静下来。正房那位一天到晚就闷在房间里,也不出门,只有摔碗碟的声音证明着他的存在。有一日,好奇心驱使下,含笑跟随着老伯踏入了正房,才发现这位暴脾气的病人长得倒是白净可爱。含笑把药递给木轮椅上的坏脾气少年,笑着说:“小乖乖,喝药药啦。”暴脾气大约是被含笑的笑容迷倒了,竟不觉得药苦,由着含笑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一整碗药,乖顺地像一只小绵羊。喝完药,含笑又塞了一颗牛奶糖入暴脾气口中:“小乖乖喝完药药啦,真乖!奖励你的!”含笑真的好多天没有人好好说话了,甚至自己已经完全习惯自言自语了。第一天,含笑喂了药就随老伯退了出去。第二天开始,喂饭、喂药、铺床、药浴等有关“暴脾气”的日常活动,含笑都全程参与了。然而,全世界似乎只要她一个人有语言能力,即使是自言自语,她也忍不住要多讲话。于是,每次暴脾气被泡在药缸中,老伯施针时,含笑就在旁边讲身残志坚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小姑娘叫阿迪,她5岁的时候生了病,她的腿永远的失去了知觉,但她从不乱发脾气。她自己在家坚持学习。她学会了针灸,免费帮乡亲们治病……
从前,有一位小男孩叫阿金,他曾经很聪明,他不小心从高高的楼梯上跌落了下来,他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但他几十年坚持阅读和思考,写成了一本很厉害的书。他说:我的手指还能活动,我的大脑还能思维,我有终生追求的理想,有我爱和爱我的亲人和朋友,我还有一颗感恩的心……
从前,有个小男孩叫小麻雀,他7岁的时候发生意外失去了双手,但是他坚持用脚练习写字,最后成了厉害的书画大师……
从前,有一位小女孩叫小白菜,他的妈妈摔了一跤后再也站不起来,她坚持帮助妈妈喂药、按摩、扶着妈妈晒太阳,七年过去了,妈妈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含笑似这般自言自语了大半年,整日里就是围着暴脾气转,给他煎药、给他按摩、推他出去晒太阳……。有一日,老伯激动万分地冲进厨房,将含笑拖至主房中。暴脾气靠着书桌,竟然颤颤巍巍地站着。含笑也一阵狂喜,围着暴脾气手舞足蹈:“小乖乖,你能站起来了啊!你能站起来了啊!”
“是的。”一句人类的再正常不过的话语,从暴脾气的嘴里蹦了出来!含笑和老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暴脾气只是一个自闭儿童!原来暴脾气能说话!
“小乖乖,你能说话了啊!”含笑一会儿捏捏暴脾气的左脸,一会儿又捏捏暴脾气的右脸。
“是的。”暴脾气惜字如金地答道。
“小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翼。”
“小翼,你今年几岁了啊?”
“十岁。”
“小翼,我叫含笑。我今年十二岁,你要叫我姐姐哦。”
……
“小翼,你能说话了耶!”
……
“小翼,你能走路了耶!”
……
在这个医学奇迹以后,老伯更加用心地照顾小翼。又过了两个月,含笑见那棵凤凰树第三次开花了,她在这个小岛上整整度过了一年了。每到月圆之夜,含笑都要倚在凉亭的柱子上,大声朗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单曲循环中……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单曲循环中……
终于等到这一天,小岛被十八艘淡紫色的画舫围了起来。百名红衣飘飘的少女们簇拥着的一名贵妇人优雅地踱进小翼房中。含笑见她妆容精致,身材高挑,头戴金钗,着紫衣华服,气场两米八,心中便暗自猜测是这是何方妖孽。
老伯急忙拉着含笑跪了下去。小翼从木质轮椅上起身欲行跪拜礼,贵妇人疾步过去按下小翼,眼泪汪汪道:“免礼免礼!吾儿免礼!”贵妇人将小翼的头紧紧抱住怀中许久才放开。贵妇人抒发情绪后,身边丫头趋步上前用丝捐轻轻擦拭去她两颊的泪痕。贵妇人一番补妆后,才在上首坐定,对着老伯道:“老冥,治好吾儿,你居头功,孤要重重赏你。你可想好,想要何封赏?”含笑听闻“孤”一字,恍然大悟,真是庸国的叶女皇!
老伯重重磕了头,咿咿呀呀,比手画脚一番。贵妇人读懂了老冥的手语,眼神一转,静静看着含笑道:“丫头,老冥说你精心照料吾儿有功,你可要什么封赏吗?”
含笑抬起头:“谢女皇陛下赏赐!奴不敢居功。只是奴本晨国人,家中还有一老母,恳求女皇陛下开恩,放吾归国以敬仁孝!”
小翼早知含笑是要离去的,眼中虽闪过一丝不舍,心中更感念含笑多日陪伴和鼓励,亦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女皇。
“准。”女皇朱唇微启。含笑狂喜,再次磕头谢主隆恩。
次日,有一艘小船来接含笑。含笑背着小翼送她的一大包袱金子,一本正经地给老伯和兰翼行了礼。
小翼支支吾吾了半天,红着脸说:“姐姐,对不起。”
“小翼,为什么说对不起?”含笑一脸雾水。
“箭伤。”兰翼低着头。
“小翼,姐姐的箭伤早好了。”含笑蹲在兰翼的轮椅旁边。
“可是,有疤。”兰翼的头更低了。
“没事,衣服遮着呢,看不见。只是,小翼,人生命真的很脆弱的。你要珍爱自己的生活,好好活着。你更要敬畏他人的生命,不可以随便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你懂吗?”想起斗牛场上死去的小黄毛,含笑语重心长地告诫兰翼,虽然她不知道这位出身尊贵的孩子到底是否能真正明白“生命的权利”。
“嗯。”兰翼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含笑最后一次拥抱了老伯,亲吻了小翼的额头,高高兴兴地登上了回家的船。
含笑像一只挣脱镣铐的小鸟,心情异常舒畅。她坐船到了泷渡,立刻改换了马车,一刻无休地直奔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