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落凤山,是在我到渭城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一天,天空低云密布,西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带着妹妹回到落凤山的时候,谷口县的县长正在县城的姚家巷抽大烟。他一边抽着,一边把玩着那块老玉石。听人说,那玉石像壁虎,是盗墓贼从死人嘴里拿的。从渭城回来,坐马车,摇晃着到了谷口县,一路上,很少看见人,就是那个钟顺顺和他的西北兵也不见了,听街上的人说,那贼调到了口镇,一个到淳耀县必经的山谷要道,听说是拦截到北边去的进步青年。而北边,有一个叫刘志丹的人,杀富济贫,分田分地,把红旗插到了沟沟梁梁上。
我到谷口县的时候,县上的警察在街上站着,腰板都弯成了弓,似乎肚皮和后脊梁挨着,眼里直冒绿光。街上没有经商的商铺,游走在街道的人都想抓一把能吃的东西塞进嘴里,遗憾的是只有西北风,吹动着光秃秃的树枝,想抓也只能抓一把黄沙,想吃又怕堵住了喉咙。
那些烟馆,依然开着门,警察局长的腰还是那么粗,一个人想抱住,手都够不着。在烟馆的客堂,警察局长王建功端着泥壶壶,看着出入烟馆的人,心里就是个乐。我经过烟馆的时候,看见我的大哥苍狼带着一个妖娆的女子,走出大门,伸了伸懒腰,那女子顺势抱住苍狼,很是亲密。
大哥,大哥。几乎是同时,我和妹妹苍鸟都叫出了声。
苍狼静神一看,我的乖乖,老三,妹子,你们回来了。那女子松了手,笑着看着我和妹妹。苍狼指着我和妹妹,扣儿,我老三,我妹子,在渭城读书。你看我老三,一表人才,我妹子,也漂亮。半年了,我妹子长高了,长得水灵了。老三,放假了?我看着苍狼,大哥,大怎么样?苍狼挥挥手,好得很,落凤山的苍家寨现在成了气候,大要领百十号人呢。你二哥也成精了,和方山雕的女子打得火热,现在的渭北山梁上,咱们落凤山和方山可是名声远播。不要说这谷口县有咱们的眼线,就是渭城,也有咱们的耳目。你们在渭城的安全,有咱们落凤山罩着,你和妹子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这时我才明白,这半年,总有人送银两到学校,起初我不敢接,后来老师告诉我,是家里人送的。有了钱,我买了好多书,四书五经是托人在渭城一富户人家家里买的,渭城书店里的书,几乎慢慢都搬进了学校。我的老师洪屠岸,喜欢和我们学生在一起,交流思想,探讨人生。那时,我只听说赤色革命,但什么是赤色革命,我一点也不知道,洪老师使我知道了马克思,他也给我打开了通向光明的大门。我没有想到,洪老师不仅仅学识渊博,而且熟读沙俄的文学,更喜欢把列宁的十月革命讲给我们。当然,洪老师讲这些,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我们秘密聚会的时候。
那时,年荒路断,管事的人不多,人都在嘴上想办法,这就给了我和洪老师很大的空间。在洪老师的话语里,我知道了南昌起义,知道了刘志丹,知道泾河北岸的黄土高原,正在发生历史性的巨变,知道有一支部队在为天下百姓打天下的。带着这份喜悦,我回到了谷口县,我想使自己的大和兄长,也站在自己一边,但洪老师说,不能操之过急。好东西要文火慢炖,先引导、铺垫、影响,使他们不要与人民为敌,多做善事好事。为匪有义,在当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看着苍狼,大哥,那东西不能粘,粘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苍狼哈哈大笑,吸几口,也解馋。
大哥,咱们人老几辈子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要不是官兵勾结,害了咱娘,咱们也是苍家沟的顺民、良民。现在当了土匪,匪有匪道,大已经立了军规,要是再加上一条,不准吸大烟,就更好了。我对苍狼说,而苍狼不以为然。
老三,你当君子,好好读书,大哥已经是这样了,放浪形骸,活个自在就行了。苍狼很是不以为然,说着,还捏了一把花魁扣子,花魁扣子打了个趔趄,笑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和这女子过了?我问大哥。
过了?哈哈,你大哥也是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子,也不行?和她过,没有想过,就是想,怕咱大通不过。苍狼说着,无所谓的样子,随意抱了抱花魁扣子。花魁扣子骂骂咧咧,没良心的,人间把心和肉都给你了,你还不满足。
苍狼说了句,谁叫你是窑姐呢?
大哥,窑姐也是人啊。我看着花魁扣子,她忽然大哭起来。
好了,我的小点心,要是我大能通过,我把你带回落凤山。苍狼回话,花魁扣子还是嘤嘤哭泣。
大哥,我饿了。苍鸟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才意识到,从渭城回来时,忘了带干粮。苍狼看了一眼县城,没有烟火气,骂了句,日鬼,都关门了。等一下,哥马上回来。苍狼说两句,折身进了烟馆,转眼间,他端来一杯热水,一块发糕,递给苍鸟。妹子,凑合吃点,吃完咱们回苍家寨,寨子里有肉有馒头。
我拉了一把大哥,咱们走,县城不是在逮你吗?你怎么还这样招摇过市。
苍狼骂了句,狗娘养的,谁敢。那小子带队伍去口镇了,要是在谷口,我还找他呢。那些警察,谁敢动你哥,你哥还想动他们。那钟顺顺贼日的,跑得快,哪天,我就是追到口镇,也得把他杀了,要不,咱娘在天堂会怪罪咱们弟兄的。
好了大哥,咱们赶路吧。我催促着苍狼,苍狼给远处站着的一个小伙说,快去,给你三爷准备马车。这时我才发现,远处,一直站着一个小伙子,看样子他是苍狼的跟班侍从。
苍狼拍了拍花魁扣子的酥肩,然后往怀里一抱,哥回落凤山了,这些袁大头你拿着,等哥。扣子抱住苍狼,我也去。苍狼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苍鸟,苍鸟手中的发糕已经不见了,只看她添食手中的残物,津津有味。他说,妹子,没有出息,你是苍鸟,是飞上天的鸟,小气,回山吃好的。说着,松开手。扣子依依不舍,她悄声说,你走了,那唐锅锅再来怎么办?放你一百二十条心,他敢。要是再敢,割了他的鸡巴。何况他去了口镇了,就是在谷口,他也跟龟儿子似的。扣子还是不舍,我看到后,有心带她回山,真怕我大生气。我大看起来斯文,长的也像个教书先生,但他也是个厉害角儿,当年为了救我娘,活生生把一只野狼给打死了。后来镇公所来了个当官的,看我娘的眼神有点怪,我大年轻,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那当官的一看,指着我大,你敢和公家人闹事,我叫镇公所的治安队逮了你。我大掏出一把佩刀,指着当官的,来,你爷怕谁。说着,一刀子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当官的一看,屁滚尿流,落荒而走。我不敢坏了我大的心情,他不喜欢男人嫖和赌。但我大哥却喜欢嫖,后来甚至跑到泾河以东的石桥镇去找女人。他在渭河南的鸡公寨也有名,那里的头牌都是我大哥的熟客。我大哥说,生为男人,虽有孔孟之道,战国时还有个管仲,把妓院都开到了都城。男人不风流,也枉了老天的造化。对花魁扣子,他看起来动情了,我看也是逢场作戏,如此,我敢带那窑姐回落凤山吗。
坐上马车,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县城北门被挡住了。
拦车的是几个警察,苍狼掏出盒子枪,指着警察,爷的车也敢挡。警察一看苍狼,撒腿就跑,我的爷,小子不识金镶玉,高抬贵手,小子跑了就是。苍狼哈哈大笑,在谷口县,谁敢拦你大爷的车。
我敢。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野汉子,站在了马车前。
苍狼一看,哈哈,黑球,你也跑到县城了,我说呢,谁敢,是你啊,我的黑球叔。快,上车,到我的落凤山逛逛。
苍狼贤侄,你不是不知道,你红日头姨提刀带人弄了个红缨会,驻守在玉皇顶北麓的狼窝沟,跑到方山求我家老大,叫我给她当军师。方山雕一看红日头,英气逼人,拍案叫好,顺手把我派给了红缨会。我人还没有到,你姨那个丑婆娘就已经到了狼窝沟,我没有选择。今天到县城,做一块旗子,找不到人,准备回山,看见你威风八面,提枪吆喝,叔就大胆拦车。叔没想坏了你的体面,只是快活罢了。
我的叔,跟我到落凤山,我寨子有人会裁缝,一面旗子,小事小事。苍狼说着,就跳下车,拉着黑球,跨步飞跃,腾空而起,稳稳坐在了马车上。
马车奔驰在渭北的坡道上,坡道时陡时缓,跑了没有十里地,马有点困顿了,前蹄不搭后脚,和人一样,眼睛有点恍惚。赶车的伙计回头看来看我苍狼,乞求地说,大哥,前面是小梁河沟,看能不能找点水,马困了。要是能找到点野草,给喂点,马就跑的快了。我大哥不耐烦,好好,爷爷尿急了。你到小河转弯处的乱石堆看看,兴许能找到点水。马车夫提着水袋下了车,向小梁河沟跑去。我知道,小梁河是谷口县一条有名的河流,发源在落凤山西沟里。河水清澈,水草丰茂。年景好了,野鸟乱飞,水中的鱼也自如来去。可这年的冬天,不要说河道干枯,山原无绿色的生命,就是找一只兔子,半只野鸡,都是痴想。在河谷的一道坡上,躺着两个人,看来是母子俩,饿死在半道上。死体僵硬,冻在了一起。那女人的手,临死的时候,死死拉住儿子的手,儿子也不过两三岁。眼眶发黑,面部肌肉溃烂,不知是什么虫害的,让人目不忍睹。我跑过去,叫来大哥的跟班,把那母子挪到了一处土崖下,用乱草盖着。我本想把他们葬埋了,土冻实了,没有镢头,没有铁锨,只好草草了事。临走时,我妹子眼眶红红的说,三哥,她们真可怜。是啊,那个年代,可怜的不仅仅是她们,还有无数生灵。就是活着,也没有精神,可怜的何尝是肉体,不也有灵魂吗。我这样想时,我大哥喊,老三,走,闲事管不清,你能管一个两个,你能管天下吗?大哥的话犹如洪钟,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看看天空,黑云一层一层,就是不见雪。要是能撕开天空,把那装雪的云抖一抖,兴许,茫茫雪原,白色世界就会出现。也许,这就是我,喜欢狂想,喜欢做梦。
好了老三,梦该醒了,到了落凤山,有你好看的。
马车在坡梁和沟道奔跑,我的心也回到了我大的身边。
落凤山就是好,迎接我的是我大和我三哥苍虎,后面还跟了无数英雄。我没有顾得上好好看看被深沟环绕的落凤山,走进寨门,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嘶鸣,道两边站着扎着腰带,围着头巾的众弟子。黑球媳妇操着马勺,站在灶房外的土台台上,看见黑球,喜出望外。我和我大抱了抱,我二哥抱住我老妹。虽然她小,一进寨门,人都喊三爷回来了,老妹回来了。
我大取来秦人老酒,我二哥端了碗条子肉,众弟子端来猪肘子、驴肉、马肉、萝卜炖粉条、烧甜红芋,黑球媳妇说笑着跑过来,当家的,我早上来串门,你怎么也来了。黑球哈哈大笑,我想苍老大了,来看看。好啊,快陪苍寨主喝几杯,明天咱们回狼窝沟,人家红当家的对咱不薄。
说笑着,我大仔细看着我,我也看我大。我大说,娃啊。你像个样了,眼神里能藏东西了,心里装了不少货吧。要是出息了,大也光荣啊。我对我大说,大啊,半年光景,你苍老了。自从我娘走了,你骨头都能撑住天了。娃啊,大想你妈了。想了,就望望咱苍家沟方向,然后,在你妈的像前站一会儿,或者打开梳妆匣子,摸摸你妈坟头的土,心里就好受了。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拉着苍鸟的手,跪在我妈的像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也摸了摸我妈的梳妆匣子,对老妹说,咱抽空回一趟苍家沟,回去看看娘。我老妹哭了,三哥,我听你的。这时,苍虎跑归来,老三,不磨叽了,弟兄们等你喝酒呢。哥想和你碰三碗,哥也想你了。我看着苍虎,帅气了许多,就是脸上多了一绺胡须,额头有一处疤痕。我看了看,二哥嘿嘿一笑。到方山寨弄的。那里的三当家的是泾河里的摆渡人,人精明,也很勇敢,他和哥挣名分,你哥不是软蛋,和他干了一仗。哥留了个念想,那小子的腿被我打折了。现在还绑着绷带,走起来,跟耍猴的似的,哈哈,你哥赢了。方山风成了你哥的菜,那三当家的看我只是眼神很恶,要想动手,哥等着。
三哥,不要意气弄事。弓太硬易折,人太强招祸。
好了老三,你是个斯文人,你哥不强,方山风不成了人家的媳妇。你哥不强,咱们落凤山有好日子过。好了老三,收起你的仁义,现在要的是霸气和豪气。
我能说什么,我的老师洪屠岸也说过,迂腐会害了青年,激进才是当下的选择。生逢乱世,为天为地,也得有普世情怀。造物主不会给你幸福,好日子是打拼出来的。老师的话有余音,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说得太明白。就像我要劝诫父亲,如果能选择,要看太阳从哪里出生,百姓在那里有日子过。要告诉他信奉什么主义,那是登天啊。
老三,喝酒,喝好了二哥陪你在落凤山转转,这可是个好地方。跟水泊梁山一样,他有一百单八将,咱们也弄个五虎上将,咱们不要宋江,只收晁盖、武二郎、孙二娘,敢杀敢拼,要胆要识,义字当先,名盖渭北。好了我的二哥,你读了几天书,真能谝,要是不当先生,都屈才了。
哈哈哈,苍虎一笑。我要抱着美人归,你给咱弄个八抬大轿,咱大指望你改换门庭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外的世界,满目萧条,苍凉悲苦,落凤山的日子真是不错,有酒有肉,人气很旺。我问二哥,钱粮从哪里弄的。二哥又是哈哈一笑,咱们是土匪,不抢不夺,还能怎么样。可现在是荒年,要能抢到夺得。我二哥拉着我,跑出寨门,老三,你看这落凤山,只有一道山梁直通山门,三面都是深沟,易守难攻,是个天然的防护体。山下荒蛮,山上的树木还是苍茂。咱们的山门就在那道梁上,只有守住寨门,咱们就安全了。这落凤山是老天给咱们的,咱们得好好守着。方山雕的女子叫方山风,风落苍家寨,也是天意。咱大说了,过了荒年,就给我完婚。我说,娘的仇不报,就不结婚。大沉默了半晌,看了一眼老天,你娘有知,不会错怪你的。兴许,你结婚了,你娘会高兴。我说,大啊,大哥尚未婚配,我不能走在前面,不合道儿。大不再说什么。
我说二哥,咱们的钱粮怎么弄的,我依然很好奇。
苍虎看了看远处在风中摇晃的树木,说,你走后不久,落凤山也陷入饥荒了。大哥在石鼓镇有眼线,说赵财主死是死了,但存在密室的麦子和玉米还原封未动。那赵财主恨贼,死的时候,把家里变卖了一些金条、袁大头,叫女子赵本玉和儿子赵本望去读书了。他听风水先生说,他赵家子孙,必成大才,小可治理州府,大可治理天下。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子,他不知道。但他明白,要成才,得有学问。儿子赵本望去了四川,在草堂镇一所军校去读书,一去就再无音信。女子赵本玉去了渭城,你见过吧?她舅家有个当官的,在渭城行署任职,她寄居那里。家里只是一所空宅子,留了个忠实的管家,他知道情况,但从不敢私用。就是他家里的婆娘因饥饿而腹泻、而浮肿、而死亡,他都守着这个秘密。但咱大哥聪明,在石鼓镇待了一晚,就弄清了底细。那赵财主把粮食埋在自家的私人田地里,那地里有一茅草房,当年盖房的不知道那底下是地窖,更想不到赵家把粮食藏在那里。你想想,未动血气,咱们就弄到了一百担粮食,有了粮食,就有了神气。
我这才想起了赵本玉,一个亭亭玉立,很有气质的女子,在渭城中学,喜欢穿连衣裙,冬天喜欢戴一顶帽子,身披雪绒缎子,洋气也很朴实。在洪老师的房子里见过,但很少说话。我们不在一个班,但她喜欢听红老师的课,我们有过几句话,印象中关于主人和主义的问题,她很犀利,也很温柔。没有想到,我们落凤山,是她家的粮食养着,我暗暗对本玉有了犯罪感,更有了几分怜惜。这也许为后来的深层交往奠定了基础。
老三,那是第一笔。后来,我和大哥到后山去,绕过深沟,走到底下,看到北边的沟底,有一座古老的石桥,通向淳耀县。那桥听说是前清一个举人修的,他是淳耀县人,在谷口为官,任县长还是执事,他为了回家方便,修了此桥。百年来经过洪水冲洗,也没有垮掉。我们在桥这边看到,桥那头有人守着,而沿桥这边,有一条通向落凤山的土路,也有一条绕过落凤山,出入深沟的土道。就在那条土道上,有商贩出没。我和你大哥在深沟里截住了一股小商队,截获了大烟、粮食、油盐和一捆礼服礼帽。后来,那商队的领头的跟上了山。为头的说他叫高山,是北面的人。让咱们高抬贵手,还了他们的东西。咱大仁义,说既然截了,要还,也得留下一半。要不,落凤山就得喝西北风。高山爽快,也行。希望苍老大记住在下,以后免不了还要通过此道。远亲不如近邻,只要我们友好相处,大当家的需要什么,言语一声,高山会给你带回来的。咱大高兴,和高山喝了顿酒,派我把一半东西送到北边。哥去那里,可是开了眼界,尽管也是荒年,但那里的人都很有劲,个个精神抖擞,人人笑脸相迎。
我听得入迷,拉着二哥的手,二哥,抽空带我去一趟,我想看看那里人的生活。苍虎说,不行,大有令,那里在公家人看来也是匪区,大说,交朋友可以,太亲密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说,人家有老百姓支持,怕什么。
苍虎说,人家是人民的队伍,我看可以来往。但咱不能不听大的话,先缓缓,有机会,我带你过去。
老三,大找你呢。你和你二哥亲,大哥你就不管了。是苍狼,他面色很难看,我大似乎知道大哥抽大烟,在屋子狠狠抽打了一顿。但大哥硬气,说男人就是顶天立地的,不要说抽几口大烟,就是杀几个恶人,也是值得。二哥想劝说,没有进去,拉着我的手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大哥不该顶撞大,大是为他好。
我去见我大,他正拉着黑球的手说,这天下,正是乱世。乱世出豪杰,兄弟,在狼窝沟,帮着红日头,要为匪有义,不能欺天盗世。如果有大道可以选择,咱们还是要归正路,毕竟,咱们先人是农民,是本分之人。现在为匪,也是无法啊。黑球说,大哥,你仁义,为匪的,还有什么仁义可言。不杀不抢,怎么生活。方山雕就是一个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的枭雄,在方山周围,甚至泾河以东,都威名大震。黑球兄弟,方山雕是方山雕,我苍吉庆是苍吉庆,可以为朋,不能为友。他的世事只是他的世事,我的世事就在落凤山。咱们先祖都是皇陵的守陵人,这唐王待过的地方,死后埋葬的地方,有神气,也有灵气。出英雄,出大才,但不能出恶人啊。黑球沉默半晌,然后举杯,大哥,我敬你。你的话使黑球茅塞顿开,我帮红缨会,但不帮恶人。
我听到我大的话,眼里也亮堂了。他不是一个匪首,而像是一个为天下的领袖。看来,我大的队伍,迟早要和洪老师说的那样。我走进门,我大高兴地说,老大老二,今晚为你三弟,你小妹和你黑球叔接风,全寨上下,大吃大喝。要是把县里唱戏的猴魁二浪和花旦蝴蝶叫来,那就更好了。门外有人喊,大哥需要,我浪里哥即可去办,晚上来个《虎口缘》怎么样?苍吉庆听后很兴奋,老大,去石老怪那里支些银两,交给浪里哥,晚上乐乐。浪里哥啥时候丢了货郎担跑到落凤山的,我不知道,但他是苍家沟的熟人,自然也称了落凤山的熟人。
要说猴魁二浪和花旦蝴蝶,那是谷口县有名的戏子,猴魁唱小生,字正腔圆。花旦唱小旦,清丽可人。要是他们出台,我苍吉庆也来一段《下河东》,让众弟兄开心开心。
好啊,从明天开始,军师出令,训练队伍。每天巡山的、站岗的、放哨的,都得检查。苍狼插话。
按照苍狼说的,军师负责训练,苍狼负责外围,苍虎负责山上安危,浪里哥灵活,打探消息,提供信息,隔日回报谷口眼线传来的消息,有外放劫财打道的,出征前会议决策。咱们要像个样子,给落凤山传名。苍大当家的说完话,抱过走进的女子,对苍狼说,改天去苍家沟,回去给你娘上个坟,回来后,和苍虎商量,去口镇给你娘报仇。
苍虎喊着,大说的好,年关将近,把我娘请回来,咱们一家过个团圆年。过完年,我和大哥赶往口镇,亲手宰了钟顺顺。把他的贼头提回来,祭奠我娘。
大,我也要去。口镇那里人生,人多注意多,为我娘报仇,也有我的份。我喊着,看了看大哥。大哥对他大说,好,带上老三,就是补上一刀,也算出了恶气。何况,乱世,读书人要有英雄豪气。我大说,还是多点仁义,少点凶杀。说着,他摸索着我大哥从县城带回的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我儿虽有恶气,报当在天。说着。我大走下他的龙椅,进了里屋。
我大的龙椅,是大哥亲手打造的。其中也有军师的智慧。高靠背,背上挂着虎豹皮,身后有苍家旗。龙椅的扶手雕有盘龙,座下绣有牡丹富贵图。脚下的垫子是黑猪皮,两边站着关公和秦琼,麾下一字排开两溜座椅,顺势按照狼、虎、狗等样子雕有图像。狼裂牙张嘴,很有杀气。虎狂啸下山,威震四座。而狗是天狗,吃月亮,跨浮云,追太阳,很是洒脱。其他的分有青、红、白、黑座椅,按照功劳分坐其位。而军师的座椅,摆在龙椅的左首,鹅毛绒坐垫,太极图后背,求的是阴阳平和,天地知心。
在议事厅的东西墙上,悬挂着我大叫人撰写的两幅字,一幅是“德仁穆端”,一幅是“恭和谦达”。在太极图旁,悬挂着一幅木刻《朱子家训》,原文是:
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事师长贵乎礼也,交朋友贵乎信也[1]。
见老者,敬之;见幼者,爱之。有德者,年虽下于我,我必尊之;不肖者,年虽高于我,我必远之。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仇者以义解之,怨者以直报之,随所遇而安之。人有小过,含容而忍之;人有大过,以理而谕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恶,则掩之;人有善,则扬之。
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勿损人而利己,勿妒贤而嫉能。勿称忿而报横逆,勿非礼而害物命。见不义之财勿取,遇合理之事则从。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子孙不可不教,童仆不可不恤。斯文不可不敬,患难不可不扶。守我之分者,礼也;听我之命者,天也。人能如是,天必相之。此乃日用常行之道,若衣服之于身体,饮食之于口腹,不可一日无也,可不慎哉!
我大喜欢这个家训,经常给我们弟兄说。可是,我大哥总是不屑一顾,二哥牢记,但在乱世,有的家训很难实践。现实的残酷,家母的遇害,都几乎颠覆了我二哥的观念。我大的话,他听是听,但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而我熟知家训,要做到,那也很难。但我必须听我大的话。我大经常把“仁义”和“孝慈”挂在嘴上,我们弟兄的道路并没有完全按照我大的预想走下去,这是谁也难以左右的时局,谁也难以坚持的家训。
晚上,议事厅汽灯高悬,油碗灯悬挂四壁,那花旦蝴蝶扮相出奇,古装新衣,旗袍头饰,都很现代婉约。她一出台,锣鼓家伙都响动了,随着猴魁二浪的五台县台词,花旦蝴蝶翩翩而动,整个议事厅沸腾了。苍吉庆也按捺不住自己,站在一边吆喝,啊哈嗨,美日塌咧。
就在大家欢庆的时候,门外来报,报——当家的,高山拜访。苍家寨忽然凝固了,戏台子上的花旦蝴蝶看着吉庆,苍吉庆捏着佛珠喊,不要停,继续唱。请高山到后房,说着,苍家寨寨门打开,高山一人在门卫带领下,走进苍老大的后宅。
进得门来,苍老大作揖恭候,请高先生品杯茯茶,解渴养胃,滋补心血。高山很是惶恐,但他毕竟见过世面,稍稍镇静,对苍老大说,深夜造访,还望当家的体谅。苍老大明白,这个高山非凡人,听口音,是临潼一代的人,问他来意。高山哈哈一笑,邻里走动,图个快活。苍老大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高先生莫非有什么事情需要苍家出面。高山笑笑,苍老大睿智,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途经落凤山,听到有秦腔悠扬的调子在沟里回旋,知道苍老大有喜,前来祝贺。也没有什么喜,只是小儿小女读书回来,一家聚聚,穷开心尔。
苍老大,开心就好,在这饥荒年代,能有个乐也是幸事。我除了祝贺,还想求苍老大容我留下,在落凤山找个事做。跑江湖,累啊。
只是我这庙小,能容得下你这尊大佛吗?苍吉庆心中一喜,但他没有暴露自己的心意,推脱说。
哪里话,小弟流落四海,求个活命。高山很是谦恭,也很真诚。
我看高先生一表人才,满怀经论,我这匪盗之地,不要误了先生名声。苍吉庆还是推辞,他心里明白,这个高山,是心怀使命的人。谁的使命,老天的,老蒋的,赤色的,他不清楚。但看他人品,没有恶意,也没有歹心,他有心留下,但总是吃不准,喊了一声来人,叫军师来一趟。门外应了,他看着高山,你不是给北边跑货的吗,怎么想起落草为寇呢。
当家的,现在是乱世,乱世出枭雄,出人杰。英雄不问出处,何况你苍老大虽为匪,但人意气、仁心宽厚、德善兼从,能和你共同面对灾难,面对可能发生的巨变,我心足矣。
好啊高先生,我问军师,如果他没有意见,你就留下。苍吉庆说着,走出屋子,正好和军师碰面。他拉着军师的手,走到一片林子里,问军师。那个高先生人怎么样?
当家的说的是苍狼劫道遇到的那个高先生。
是啊,他有心加入我们落凤山,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当家的,他的来路我们不清楚,他来的目的不清楚,我们敢冒险吗?
军师,就是一个人吗,他能怎么样,我看那人稳重,遇事冷静,是个做大事的人。咱们毕竟是农民出身,眼界和想法都有局限,高先生一看是读过书的人,留下,应该没有问题。
既然当家的心意已决,那就留下观察观察,一心待人,人将会知早知晚的。两人商量以后,走进后宅,拉住高山的手,好了,高先生,咱们是一家人了,走,到议事厅,和大家见个面,看戏快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