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片升腾的红云,不是一次了。
那片云在天空漂浮着,升腾着,染红了一片天空。云絮垂落,和大地接在一起,把个落凤山罩在其中,山上的树木似乎都开着花,无数血染的色彩和云絮糅合在一起,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似乎记起了什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我叫苍狗,是土匪的儿子。我的妻子赵本玉,是财主的女子。我们成家了,在淳耀县红四军团成的家。我们都生活在渭北黄土沟道绵延的黄疙旯地上,成家在一河相隔的那片窑洞里。河是泾河,在渭北划出出一道深沟。沟南是土匪出没,西北军管辖的谷口县。县太爷爱古玩,西北军爱妓院,土匪爱深沟大山。而沟北是闹革命的边区前哨,扭秧歌,唱大鼓,吼秦腔,开荒种地,热热闹闹。沟南沟北,两重天。在那个年代,恩怨情仇不是事,但是事的又离不开恩怨情仇。要说我的家事,得从民国十八年年馑说起。而要说民国十八年的关中,那是不堪回首的。那年我的家和家事,天似乎翻了个跟斗,一切都叫人铭心刻骨。
据记载,那年的春夏后,树皮、草根、麸皮、油渣,食之以尽。有时人相食,甚至易子而食者。人民咸露鸠形,十室九空,妻离子散,倾家荡产者,比比皆是。哀鸿遍野,积尸盈道,狼狗结群,聚食死尸。欲卖子女为奴,而难求得。扶老携幼,出外逃生者,多被饿死于野外,白骨曝日,谁人掩埋?尚有饿倒未死,而被狼、狗活吃者。更惨者饥民争食尚未死绝之体。至夏禾麦灌浆之后,饥民群涌田间,抢吃生麦穗,连芒带壳,生吞而食,有死后肚皮胀破而麦穗完整外溢者。有挣扎行走,突然晕倒,即行死去;有因困坐在地休息时而竟死亡;甚有母亲已死,而婴儿尚趴在尸体胸前吃奶者。如此文字,在那个年代文人的寒舍或者陋室里,处处可见。
那一年的秋上,苍家岭沟道开始发慌,久旱无雨,沟里的婆娘都到玉皇顶拜菩萨,求雨去了。我娘也是个善人,眼看着颗粒无收,外面的逃荒者进入沟道,她知道谷口县闹饥荒了。她不知道,渭河已经断流,关中已经被黑云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起初我娘只是到岭北一座土庙里祈祷,跪在地上,烧香念佛。后来她就随沟里的婆娘到玉皇顶了。一路上,她看到有人吃树皮,有人啃生的黄土,心里咯噔咯噔地响。
要说苍家岭沟,是渭北旱原上一道水土很好的地方。村民守着一眼老龙泉,在沟里的小平地上种麦子、大豆、红芋、油菜,日子平顺,外面的一切都和沟里人的生活无关。他们要盐,有贩盐的,要醋,沟里有酿醋的人,要油,沟里有榨油的油坊。至于煤油灯、马灯、蜡烛等日常用品,都是沟外的人贩进来的。常来沟里的是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矮人,他叫浪里哥。是真名还是游走江湖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好久,浪里哥也没有来了,沟道里的人家几乎已经断盐了,红日头家的屋子很久没有亮灯了。我娘省吃俭用,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
在去玉皇顶的路上,要翻一道沟,沟里住着野狐岭的人。每次路过,野狐岭的黑球媳妇就站在沟口等着去玉皇顶的人。黑球在方山有饭吃,听说吃的是土匪方山雕的饭。这黑球媳妇也豪气,每次都带些干馍、油饼、琼锅糖给我娘吃。我娘记人家的好,每次路过,也带些野果子、油炸馍、向日葵给黑球媳妇。一来二去,两个人都熟了,要去玉皇顶,都去。
我娘每次去,都想带我大哥苍狼,而我大却叫我二哥苍虎去。我大说,苍狼个子大,没有苍虎麻利。时间长了,我娘说,娃都有事,还要到二十里外的石鼓镇念私塾,就不再带我的哥哥了。那时,我都十六岁了,也随哥哥去读书。我大念过几年书,我妈没有念过,他们都想让我们弟兄识字断文,将来也考个举人什么的。就是出个秀才,也是苍家沟的荣光。而我的妹子苍鸟,也是个读书的料,早早就喜欢摸书、翻看书上方方正正的汉子字。我大不糊涂,早早就叫我的哥哥带自己的妹妹,一旦时机成熟,也会送我妹子外出读书的。
这样,我娘就和那些婆娘经常去玉皇顶,路跑了不少,经念得不少,香烧得不少,天空还是太阳照着太阳,山道上的野草也枯了,地里的粮食也没有收成的希望了。就是爱叫的狗,也蜷缩在土窝里。就是出没的狼,也跑得无影无踪了。这年岁,就多事了。
那一天,我娘去拜菩萨,红日头也要去,黑球媳妇当然也热心。几个婆娘拜完了菩萨,回家的时候,从唐王陵后面来了一股人,斜背着枪,帽子歪歪戴,上衣不整,很是困顿。我娘没有当回事,黑球媳妇说,快跑,那是西北军,杀人不眨眼。我娘说,政府的军队,怕什么?红日头悄悄说,咱这地方没有来过兵啊,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队伍上的人。黑球媳妇说,打仗打不过人,糟蹋老百姓来了,快跑。我娘没有当回事,迈着小脚,看那些当兵的人。
要说这股兵,是驻守谷口县的西北军。在谷口县,西北军爱逛窑子,已经不是新闻了。他们逛窑子,光身子进去,光屁股出来,弄的那些妈妈都头疼。妈妈把兵痞子告到了县衙,县长高奎和师爷钟离子坐在堂口,抽着大烟,手里把玩着一块老玉石,搂着西巷子出名的窑姐花魁扣子,似乎没有把妈妈的话放在心里。岂不知他们是听而不闻,那些兵痞,县长有什么办法,他也怕啊。有一次,为了花魁扣子,县长和一个当兵的遇到了一起,县长把自己当回事,可当兵的却没有把他当回事。县长喊来警察局长,没有想到,当兵的是警察局长的小舅子,那小子把枪一挥,喊他姐夫的名字,王建功,忙你烟馆的事去,你再搅和,我把你的烟馆给踢了。警察局长不敢造次,乖乖地溜走了。县长大发雷霆,但毕竟他是县长高奎,看了看当兵的,只好顺着巷子口溜走了。因为,那兵痞唐锅锅知道县长有个女子叫高斯琴,扬言高喊,高县长,你家千金我认识,叫她来,我走。县长能怎么样,唐锅锅进了花魁扣子的屋子,但他没有对扣子怎么样,他喜欢扣子,只叫扣子陪他喝酒,喝完酒,就去了赌馆,赌输了,就找县长。县长怕当兵的,但他不会用县政府的钱的。唐锅锅找县长,其实找的是师爷钟离子,赢钱的是钟离子。钟离子有他的门道,驻军的班长叫钟顺顺,是钟离子的亲侄子。他把钟顺顺一叫,唐锅锅自认倒霉了。就这样,县长还是不敢怠慢,给驻军提供粮食,在驻军糟蹋百姓的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妈妈们的事情,也只是事情,在谷口县,没有说理的地方。
这不,大旱无雨,谷口也不例外。县城里已经没有储粮了,县长给渭城行署打报告,报告打了无数份,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整个渭城也陷入了饥饿时期,就是渭水边都有倒下的人,也有投河的人,那河道上漂浮的尸体,没有人过问。而渭城中学,有一只抗饥饿的队伍,组织大家自救。自救的办法无非是动员富户人家捐钱捐粮,那支队伍里有一个青年教师,名字叫洪屠岸,喜欢和大家谈新青年,谈民族,谈希望。可面对着天灾,他们虽有爱心,也是杯水车薪。讨饭的殴打讨饭的,流民欺辱流民,盗贼出没,匪患四起,民不聊生,人没了尊严,只有在嘴上刨啊刨。
到了谷口,更是严重。县城里几乎人走街空,县长高奎带着自己的女子跑到了四川,寻找亲戚庇护去了。留下师爷,看护着县衙。警察局长翻着自己的古董,叫来唐锅锅,看能不能换些粮食。唐锅锅不识字画,也不懂老坟里刨出的那些陶陶罐罐,骂了一句,球货,能吃吗能赌,我还是找花魁扣子喝酒去了。在那个困难时期,能喝花酒,也算当兵的有本事。可本事再大,饥饿照样来找他们。驻军班长钟顺顺没有办法,带着兵出了谷口县,他们知道渭北沟道,有殷实人家,只要找到了,就能解决眼下的饥腹之痛。
他们先到了石鼓镇,在镇口的石鼓上用枪托敲了敲,全镇的人几乎到关上了门。钟顺顺知道石鼓镇有一个财主,姓赵,他看了看街道的老招牌,很多门店下都躺着人,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活。他带着四个兵,闯进赵财主的院子,财主跪在照碑前,神龛里供奉的是什么神,钟顺顺不管,他喊赵财主,赵财神忽然四腿登天,躺在了地上。钟顺顺一看,赵财神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嘴唇发青,已经气息奄奄了。钟顺顺一看出了人命,也不管是怎么回事,带着几个兵痞子,就是一个跑。他们跑出镇子,在镇北的槐树坪弄了几个红芋,生啃了几口,很是解馋。啃完了红芋,村子再没有油水了,他们就向北直走,他们相信,唐王庇护的这块土地,是生金生银的,弄几袋粮食不成问题。谁知,这粮食真难弄。天灾来了,有粮食的人都把粮食藏到地窖里了。这地窖,一般人不知道,是渭北人防患马回回时掏的地洞,很隐秘。后来,方山有土匪出没,落凤山也有小股土匪,就是渭河岸边的土匪也来骚扰。这地窖就更隐秘了,钟顺顺自然是空手来,空手回。
他们走了很多路,在野狐岭逗留了一会儿,就跑到唐王陵后的云安村。进村时,没有鸡叫,没有狗叫,就是找个人都很难。钟顺顺给远处一看,树木都没有皮了,草根都挖出来了。要找吃的,太难了。而在邻村的沟边,一个兵找到了一树野果子,虽然没有成熟,但挂在树上,很是诱人。钟顺顺爬在沟岸一看,我的妈呀,树挂在沟的悬崖上,距沟岸少说也三四米,要想吃果子,人得爬下去。但那时的陡崖峭壁,又是黄土崖,稍不经心,就会掉进万丈深沟,找个全尸,都很难。钟顺顺有心走人,可兵娃子都直勾勾看着,他自己心里也生出一种怪怪的滋味,似乎吃不到这野果子,就好像白活一世。他看了看一个瘦点的兵娃子,那小子有眼力,把几个人的绑腿步解开,打成一条绳索,让其他人拉着,自己爬下去。他的手一摘到果子,先给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喊着酸甜,有味道。上边的人都在流口水,钟顺顺骂了句,狗日的,先给老子弄上来。野果子弄上来了,大家忙着给嘴里塞,不小心一松手,绳索随着一声大喊,溜进了深沟。那个可怜的娃娃兵摔死了,其他人并没有感到哀痛,吃完了野果子,看了一眼深沟,转身离去。
他们转过唐王陵,忘记了那个摔死的病娃子,一路拐过几座丘陵,在山坡上看到了几个婆娘。当他们跑到跟前时,只剩我娘一个人了。黑球媳妇早跑了,红日头躲到一道沟梁后,我的娘相信政府的兵,迈着自己的小脚,向苍家沟方向直走。
她没有走几步,钟顺顺和他的兵娃子挡住了我娘的去路。一个小兵很兴奋,班长,这山里的女子美咋咧。你看那腰,跟柳条似的。那眼睛,能照见班长的眉毛,好看好看。钟顺顺也看到了,他歪着脖子,手插在腰间,摸了摸自己的盒子枪,贼眉鼠眼,淫笑一声。嘿嘿,咿呀呀,我的妈呀。我娘看了一眼钟顺顺,光天化日,你们想干啥?钟顺顺向前走了半步说,想你啊。我娘说,你们是政府的人,怎么没有王法了。一个小兵喊,我班长的盒子枪就是王法。我娘面无惧色,走开。我有三个儿子,欺负我,你们没有好果子吃。钟顺顺哈哈一笑,小爷就吃你这个好果子,说着,一下子扑到了我娘。我娘厮打,抓烂了钟顺顺的脸。钟顺顺火冒三丈,你个母老虎,小爷专治母老虎。说着,撕烂了我娘的外衣,把我娘给土硷边一扔。可怜我娘,怎么能斗过这些虎狼之虫。红日头眼睁睁看着我娘被糟蹋,她几次想蹦出来,杀了那几个狗贼,可她孤身一人,只有默默地哭了。那狗日的顺顺,糟蹋了我娘,又把我娘扔给那些兵娃子。遭天谴的,我娘活生生被折腾个半死,那些畜生看也没看,扬长而去。我娘岂能受得此辱,睁眼看了看蓝天,喊了声,我的儿啊,我的夫啊,一头扑向野狐沟。红日头看着跑过去,我娘已掉进深沟了。
红日头跑回苍家沟,看到我大苍吉庆,喊着苍大哥,出事了。出事了。说着,就泣不成声。我大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沉默半晌,从窑洞的北墙上取下猎枪,向村外跑去。我当时还在石鼓镇,我大哥二哥也在石鼓镇,我的妹妹苍鸟,抱住我大的腿,哭着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那时,妹妹只有十四岁,她知道自己的娘摔进了深沟,喊着要妈妈。苍吉庆知道,自己的婆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务之急是先找自己的婆娘。他抱起我的妹妹,随着红日头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向野狐沟跑去。在这当儿,有人已经捎话给我们弟兄三个。我们跑回家,身心断魂,忽然感到天塌地陷了。
进门时,门口已经贴上了白色挽联,一个大大的奠字挂在窑门口。我们弟兄三个跪倒在地,喊妈妈不应,喊天天无声。我二哥扛着猎枪,我大哥提着大刀,双双出门。我大喊着了他们,先把你妈安顿了,让他魂归西天,人去天堂,然后再报仇。我同意我大的意见,先让我妈安然,以孝报恩,再图打算。我大哥苍狼喊了声,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我二哥大骂,天杀的,我要取了那贼头,在妈的坟前祭奠。我妹妹还是在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大抱过妹妹,看着苍家沟,这世道,再这样下去,哪有自己儿女的活路啊。
在这饥荒年月,我妈的丧事办的很简单。只叫了一个唢呐手,纸糊一对金童玉女,我妈的新衣服也是红日头和沟里的裁缝亲手做的。尽管是谷口昵,用土布织染的,但穿在我妈的身上,也很得体。在葬埋我妈那天,想找几棵柳枝做孝棍,都很难找到。沟里抬棺罩的,一人吃了一个馒头,就上路了。
在出殡的时候,在沟里站着的寡妇刘二媳妇,从来都在傻笑的她,也嘤嘤哭泣。
我妈埋在唐王陵和建陵中间的那个土梁上,风高眼阔,渭北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我妈是明亮人,死了也要她豁豁亮亮。那建陵,有很多石人石马,站在荒地上。有他们陪我妈,我妈也踏实。就是有鬼有怪,那些古人也会守住这方净土的。
从我妈的坟头掬了把土,我大把它装进了一个梳妆匣子里,用一块黄布裹好,交给我说,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带在身边,那是你妈的魂和气息,有它在,你妈就在。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从我大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有满腹燃烧的火,火焰在眼里闪耀,而我的大哥和二哥更是坐不住了,连夜跑到县上,寻找仇家。我二哥聪明,从红日头那里打听到了西北军就驻守在县城外护城河边的一座营房里,祸害我娘的是一个叫钟顺顺的班长。要说我大哥二哥,也算是个人物,在石鼓镇读私塾的时候,就结交了石鼓镇的石老怪,那个石老怪练过拳脚,喜欢天下豪杰。我大哥喜欢《三国》,我二哥喜欢《水浒》,他们走到一起,那是自然。去县城的时候,我二哥约了石鼓镇结交的义士,让他们帮忙。毕竟他们对付的是西北军,他们手头有枪,而我二哥他们无非是飞镖、砍刀、火铳,要取胜,非智取不可。我大哥意气,挡住我二哥,报仇是咱们兄弟的事情,不要烦劳大家了。众义士慷慨,大哥,咱们是一家。不能不把我们当弟兄。你的妈出了事,就是我们妈出了事。报仇,是弟兄的事。于是,趁着风高月黑,他们逼近县城。到处是死烂的气象,县城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气息。似乎是一座死城,但处处暗藏杀机。
在护城河边,军营里有大骂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嚎叫。苍狼爬上墙头,苍虎溜进军营。他们没有找到钟顺顺,到看见唐锅锅纠合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兵娃子,在赌钱。靠在门楣上的花魁扣子嗑着瓜子,斜眼看着那些烂兵,哼哼唧唧地唱着月儿花的小曲。苍狼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花魁扣子,捂住嘴,悄声说,不出声,与你无关。花魁扣子看了一眼苍狼,魁梧健壮,很有英气,心里不是怕,而是喜。
苍虎提着刀,砍了一个门卫,血溅到了花魁扣子的脸上,这个女人不简单,用手一抹,嘿嘿一笑。苍狼看了一眼,很是吃惊。这个女子,非凡人。他没有多想,抓了一把苍虎,跳出院墙。临走时,被一个兵看见了,虽然天色已晚,他还是看清了苍狼的模样。模糊是模糊,第二天,苍狼的画像就贴在了谷口县的大街小巷。
回到苍家沟,苍吉庆自知难以在苍家狗过活下去。带着一家老小,跑到了顶天寺,在寺院傍的山岗上竖起了苍家旗幡,从此落草成匪。但苍吉庆有口令,苍家军有三戒:一是劫富济贫,不杀无辜之人。二是读书识礼,懂孝悌明大道。三是承天应命,随机顺势为天下。同时,他招来了石老怪为军师,让苍狼苍虎的结拜弟兄任大将,把我和妹妹苍鸟送到了渭城去读书。大哥和二哥自知天下大旱,灾民流离失所,就招了天下豪杰共同议事。同时,派使者带猪肉、酒品去方山拜会方山雕,邀请他们在渭北分区而治,互不干扰。方山雕派儿子方山鹰和女儿方山风回礼,送来了三把军用枪,一盒子弹。在交接的时候,方山风看到了苍家虎,眼里直发光。苍虎似乎也看上了方山风,两个人交换了身上佩戴的挂件。方山风是一块狼牙,苍虎是一块嵕山玉。苍狼看在眼里,眼前忽然冒出花魁扣子的影子,笑了笑,对方山鹰说,方山兄,日子长,天地久,我们来日痛饮三百杯,一醉解千愁。方山鹰问苍狼,何忧之有?苍狼看了一眼落凤山,等山青水绿,我们的寨子挂起了彩灯,大伙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苍虎插话,等手擒了仇家,把贼头挂在寨子门楣的时候。方山鹰说,好啊诸位豪杰,到时,方山寨前来道贺。方山风说,我要穿红衣,披彩凤,坐花轿,到苍家寨来。方山鹰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子,要是那样,我们不是成了亲家了。我妹妹灵巧,听到他们的对话,跑到方山风身边,姐姐,我喜欢姐姐。方山风说,我也喜欢妹妹,咱们一起守住渭北的天。
可渭北的天不是苍家和方家的,这里还有无数苦难的百姓,深沟里的泾河水告诉世人,沟那边,正在翻天覆地,苦是苦点,但那里的人都很来劲,似乎心中有一个念想,或者有一个牵挂。直到我大经过深沟一座石桥,到了那边的时候,才知道,渭北的天,是那里人的天。
我离开顶天寺时,因为和寺院争地盘,二哥苍虎绑了住持,要挟不给钱粮,决不放人。苍狼的手下还鞭打了住持,我看不下,告诉我大。我们虽为匪,当结善缘。寺院是佛门静地,不是我们常待的地方。让我大放了住持,另寻出路。我大虽是匪首,但他读过书,知礼仪,明是非。他点了点头,让我大哥西出建陵,看看可否落脚。我二哥建议去落凤山,那里是三县交界处,天不收地不管,好经营。而建陵,毕竟是一代黄帝葬埋的地方,阴气盛,不利发迹。我大同意了二哥的建议,拔营起寨,奔赴落凤山。这一天,是1929年的10月8日,天空红云喷薄,霞光万丈,苍家军驻守落凤山。
消息传出,谷口震惊。西北军想剿匪,但钱粮没有,士兵蜡黄,人瘦马亡,只有看着逃难的人四处奔波,饿死的人无处安身。树叶看不见,残枝风中抖。而一沟相隔的淳耀县,似乎还有歌声,伴着泾河的涛声,隐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