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篝火通明,一人周围伏跪着十几个俘虏。眼前之人奄奄一息,生死只在一夕之间。
那眼前之人竟是,同南成一起攻入我北凉的白狄之人,是白狄的阿郎,顾白。
我知这战不管他的事,可他是白狄人,是他的阿爹向我提亲,亦是他阿爹出兵同南成攻城。白狄之人屠我北凉百姓,一夜之隔,他和我之间便横岗着千千万万条血淋淋的生命,万丈鸿沟成了他与我永远无法迈跨而过的距离,我与他早已不再会如从前那般亲近。
我跪在地上看着顾白,这是我的仇家之子,可看着他如此狼狈不堪、奄奄一息的模样,却还依旧会微微心绞。他是同南成一伙的,怎会被打的如此遍体鳞伤。
李云晟将水瓢随手一丢,瓢摔打在地,碎瓢声流淌在无比寂静的夜里。李云晟的嘴角似笑非笑,走来蹲在我面前。
夜色混杂着点亮的火把,光若隐若现闪现在他的容颜,似笑非笑使他看起来如邪魅的恶狼一般。我不由得后仰避开,眼睛却依旧恶狠狠的瞪着他。
他接过一旁卫兵拔出的剑鞘,玩弄般擦拭着刀身。随后俘虏被一一押出,同顾白一侧跪于地,受尽侮辱。
我满眼含着怒火,眼眶内周围四起团团滚烫的泪水。凝结成半眸水波,使我眼前的种种画面朦胧不清,如同眸子上蒙上一层波澜不惊的水波。
李云晟轻笑间,剑出鞘,走过俘虏面前。我屏息敛声,怒火直冲胸腔,却怕一说话他就会杀了他们。眼看剑就正要落在顾白颈间,我终于忍不住。
我故作毫不在意的说道:“就算你杀了顾白,也不过是替我杀了一个仇人罢了,威胁不了我。”
他不理会我继续向前走不足一步,回眸一笑刹那魅惑却阴森,笑中含冷刀。
他说:“我们做个交易,你交了金羽令,我放了所有人。或者,顾白和这些俘虏换三万余北凉人的性命。你自己选……”
金羽令是北凉最后可以保命的筹码,三万余人的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数十万百姓因我而惨死,如今却只剩三万余人。
无助覆盖过仇恨,我现在唯一能够依赖的,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他了,只有他可以为我求情,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光……
我回眸看向穆十七,他竟也在看我。
我满心的期盼像是在无尽的黑夜里,终于看到唯一的一丝弱光,不含有一丝仇恨。他双目紧蹙,却在我的眸子对上他的双眼的那一瞬间,变得冷淡。
我眼里的求助像是灼伤了他,灼伤他?他怎么会被我灼伤?我努力的向他求助,他是我现在唯一的救赎。
可他的眼睛告诉了我答案,他毫不理会选择漠视,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难道真的漠不关心三万余北凉人的死活了吗?北凉人待他如至亲兄弟,他真的毫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吗?他难道真的背叛了北凉?
一切的疑问皆被他淡若冷箭的目光屡屡刺回,他不关心也不在乎。没有什么比他如今的眼神还要冷,冷得像冰雕刻的利剑,一刀一刀刺在我的心上。眼底尽是凉薄,昔日的海誓山盟竟都是假的吗?
我满怀的期盼一瞬间跌入低谷,灰飞烟灭,空荡荡的只剩下绝望。我最信任的人遗弃了我,这比一刀杀死我还要痛苦!
死?如今死又有什么可怕的,我怕的不过是我死了会连累其他北凉人。
希望破灭,我不再期许什么了,唯一能依靠的也是唯一可以救他们的只有我了。他们是我的子民,亦是因我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我如今背负着万人的性命,无数的愧疚也弥补不了他们。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我若保不住他们,我只会背负更多的愧疚,更恨我自己。若是能以我之死换他们三万余人的性命,我便是死不悔了。我不求他们原谅,只要能保他们的性命也好。
我含着流不出的半眸泪潭,看着李云晟,乞求他:“你杀了我吧!你放了他们,我的命给你!只要你放了他们……我求求你……”
在三万余人的生死面前,我的尊严早就不值得一提。
“求求你……求你了……”我喋喋不休的一直求他,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我就决不能放弃。
李云晟凑到我的面前,蔑视轻笑,像嘲讽低贱猎物的狼:“他都不要你了,你的命还能值几个钱啊?”
李云晟拾起剑站起,如猛兽悠哉悠哉的玩弄猎物。他一步一步走向顾白,剑锋抵在他的脖子上。顾白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刀架在颈间他却无力挣扎。
我屏息敛声,是怕他真的杀了顾白,他明明是我的仇家,可我就是恨不起来!九年的情谊,我早就把他当做如至亲的兄长一般。哪怕我恨白狄!恨南成!恨他!我不怕死,可我怕他也会离我而去……
阿耶阿莫阿哥阿嫂……我的至亲都离我而去了,如今连我最信任的穆十七也不要我了……我害怕,我从未如此胆怯过。
从前我一直不明白,可如今我知道了,失去过,便更害怕会失去一丝分毫。我懂得了失去,害怕失去,却偏偏是在我失去所有以后……
我想阻止,可又能怎么阻止?我若是救他,谁来救北凉三万余人?金羽令是我们最后的筹码,可这个选择真的很难。我已经自私了一回,若是能保住他们,再自私一回又如何?
顾白,对不起……
双目紧闭,刀起刀落,血浆在空中划过一道暄红的弯弧,挥洒在地。鲜血从刀口割破的颈处尽流不止,一人倒地,血流成泊,死不瞑目。倒地之人却是跪在一旁的俘虏,我的子民……
“你干什么!”我声音嘶哑怒吼,腹中冷瑟间蓦然烧起一团怒火,翻滚燃烧,忽极冷忽极热,十分难受!可身体的难受远远不及心如刀割的痛。
李云晟剑眉一挑,满目轻蔑:“帮你做选择啊!”他接过一旁卫兵递来撒上酒的布绸,细细擦拭着剑锋上的残血。
怒火与痛恨像不停蔓延的藤条相互交织缠绕,布绸擦过剑锋上的血,我就恨不得杀了他!
他边擦边说:“他要是死了,你就不心痛吗?”
我不知道……
“不……”我咽了咽喉咙故掩心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坚定道:”不会!”
我清清楚楚听到李云晟的一阵冷笑:“好一个痴情换薄义啊!”
我不解他话中之意,我看到他走到顾白面前。
李云晟若有所思的说:“不顾生死来救她,却换了她的毫不在乎。热脸贴了冷屁股,有趣,着实有趣!”
语毕,李云晟看向我,不顾生死救她?是我?白狄是随南成一起攻进北凉的,顾白是白狄的阿郎,白狄可汗的二儿子,南成人伤他着实不应该。
若真的如李云晟所说,他是不顾生死来救我的,以白狄可汗的性子定会和他恩断义绝,他定在白狄待不下去,定会被逐出白狄,与白狄再无瓜葛。
如此一来,他若是敢闯来救我,南成便是抓他做战俘,折磨他,甚至杀了他,白狄也不会同南成撕破脸,南成也更不会有任何损失。
我屏息敛声,终于敢去看顾白。慢慢抬眼,血染红的衣裳沾满了灰土,狼狈不堪,四方发鬓凌乱不堪,体无完肤,嘴角还隐隐流出些许血来。
如今这个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的战俘,同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白衣少年完全联系不起来。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他是为了救我,堂堂阿郎被白狄遗弃,我不敢想象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个温柔干净的白衣少年,如今身上沾满尘土与残血,被普通的卫兵拳打脚踢,刀鞘重重的打在他的身上,鲜血直流,他却无力反抗。
刀鞘打在他身上一下,我也随同他一起微微颤抖。仿若也打在了我的身上,可他身上所承受的疼痛,我却永远无法想象!
刀起一刹,落下一瞬。
“我答应你!”我终于忍不住阻止。
我始终还是狠不下心来,恨与原谅之间,真的很难选择!
李云晟收起近在顾白颈间不足一尺的利剑,若是晚一刻,顾白必然踏入阎王殿。
李云晟走到我的面前,说:“你刚刚说什么?”
我眼含泪水,强忍不让它流出,看着李云晟:“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在这之前你要保证我们三万余北凉人安然无恙的出南成得北一境,并且从此以后不再捕杀我们!”
李云晟说:“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碎碎念念,声音极小却字字清晰:“放了他!”
李云晟知道我说的是谁,给一旁的卫兵使眼色。顾白绑手的绳索被解,他无力瘫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看了一眼穆十七,他也看向我,我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
我被押回去,我回眸看顾白,曾经那个翩翩少年,如今生死一线,我给他活下去的一丝希望,也算是两清了。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痛了,彻底的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