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名字
阴冷而狭窄的石窟内布满了四通八达的甬道,无数的分叉像是巨兽体内奇形怪状的肠腔。
湿漉漉的岩壁上水滴不断地淌下来,顺着粘稠的青苔,沿着崎岖的石棱,好似令人恶寒的胃液一般。在这个逼仄而瘆人的甬道里,漆黑和恐怖是永远的主宰。
一道怪异的身影,“它”在漆黑之中身形有着常人的两倍粗,但并不宽阔,甚至高度也和常人无异,好似身上长着大块的肿瘤一般……“它”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踩出不大不小的声音,脚步偶尔落在积满水液的坑洞里,“哗啦”一声溅起,又纷纷散落扬开……昭示着这脚步非常的沉重。
“它”似乎还穿着鞋子,湿哒哒地在地上踩踏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恍若河边常见的浣衣女在用棒槌敲打衣物似的,沉闷又枯燥,持续不断地、规律地在这个阴湿又寂静的石窟里响起。
好像已没有了时间,而光亮也只不过是传言中的造物罢了……
那声音好似已经持续很久了,恍惚之间,似乎那道黑影的背部动了动,然后就看到那道黑影止步在那里。
“咳咳咳……”突兀的响声在石窟里回荡成回音,来来回回的响声反复穿透耳膜,在告诉那道身影这是真的。
然后“它”继续以恒定不变的步伐向着前方走去,暗影中好似有一个声音在调整状态,好半晌才有一个稍微清晰点的声音传来,那是个女子柔美却沙哑的声音:“我们……在哪里?”只是这声音有些虚弱,甚至中间还断了一下,咳嗽了一声。
“我们逃出来了,我现在在带你寻找出口。”徐错说道。
他的声音同样有些沙哑,但在开口之后微微好了一些,变得清晰起来。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在这好似漫无边际的甬道里,他不断地探寻着出去的道路,只是经常会走到死路,又要回头,从别的洞口进去……这样来来回回地,他的精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甚至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想过要去喝一口水。
因为他始终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自己,他告诉自己还撑得住,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出口去救无忧……相对于无忧的生死,自己的这点渴与累又算得了什么……他还能走,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出口……
说实话他真的没想到会在湖底侧的岩壁上找到这样一个石窟的入口,当时其实是“病急乱投医”,能真的找到一条生路实在是万幸之举……但是如今看来,这并非生路……反而是延长两人的死亡,让所有精力与希望都耗尽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甬道上的死亡之路……
但是他不会绝望的,因为他已经麻木了……
或者说是他自己不停地让自己麻木,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去胡思乱想,才不会去担心……
才不会停下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药……
没有食物……
全都是无用的水……
水?或许能解一下她的渴,但是救不回昏迷中的她……他就这样不断地在侥幸与绝望中徘徊着,感受着背上这具温凉中带着韧性的躯壳,以及微弱但存在的呼吸,才没有一瞬间落入最深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如今,感受着她的苏醒,仿若魂归躯壳一般,听着那沙哑但熟悉的声音……他忍不住用那好似平静却微微颤抖、微微哽咽,几乎要听不出波动的声音说道:“不要说话,养好精力,我会带你出去……”
只听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将脸贴在了他的肩膀。
他原本还沉浸在那种悲喜交织的情绪中,感受着背上那个躯体再度安静下来,忽然间有些说不出的惶恐,他轻轻地唤道:“无忧……无忧……无忧?”没有回应。
顿时寒到了心底。
就在他手脚冰凉、思绪纷乱的时候,又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嗯?怎么了……”
他才霍然松了一口气,勉强笑着说:“没什么……嗯……”想了想,却话语一转,说道:“这里太暗太闷了,我有点不习惯……不如我们说会儿话吧。”
其实哪里会不习惯……他已经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石窟里带了不知道多久,除了走路就是走路,如今只不过是怕身后的人儿再没有了声音罢了。
说到这里,虚弱的帝无忧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在徐错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徐错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道:“我曾经与你约定,若让你知我姓,必教你大吃一惊……”
她的声音轻微地好似幼猫的低吟,让人忍不住想要碰到手心里呵护。
徐错蓦地一酸,他“哈”的一声笑,好似欣慰、好似赞叹地说道:“确实是……让我大吃一惊!……”然后便说不下去了。
帝无忧的小脸靠着他的肩膀,抿唇时笑容掩不住地绽开,只是在黑暗中无人看到。
些许时候,她又缓缓地说道,或许是因为虚弱,声音显得有些过于空灵和渺远:“我九岁那年,问我的母亲,‘为何要给我取名无忧?’,她对我一笑,我犹记得当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美好,好像宫廷外才有开的琼花,说道,‘因为我和你父皇希望你能够永远无忧无虑的!’……对了,琼花就是昙花,因为它盛开时只一瞬,然后便会凋零,所以我和父皇,还有皇兄,都不喜欢昙花……所以宫里没有一株昙花——”
她不知为何突然止住了,后又用恍惚的语气,继续说道:“……是了,当时母亲最爱去宫外,说是去看琼花……父皇曾想要将琼花移栽到宫里,她只说不,说是昙花只有在宫外开的才好看,也只能作罢……”
“母亲并非什么贵胄女子,她只是一个侥幸被父皇看上的民女;或者不应该说侥幸,应该说她和父皇两情相悦——但是她最爱的,是那个力敌千军万马、有男子气概,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年轻时的父皇……而不是后来那个,被束缚于宫廷之中,每日陷在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中,小心翼翼,甚至寸步难行的‘玄明尊主’……”
“所以那一天尽管她就沐浴在那片午后的暖阳之中,但是我的心上还是不可遏制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再到后来,就是我十三岁那年——她果然如昙花一现,离开了我们……”
“就给我留下了一把匕首,说着‘无忧,你要快乐地……’,就再没有后来了……”
“而我也再没有过去像那样……”
“呵……就是这样,宫廷,尊位……不过如此——”
她的声音空洞,好似漫无边际地闲谈。实则心神已乱,说的是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徐错原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到“匕首”二字,忽然心有所感,对帝无忧说道:“无忧——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母亲要给你留下这样一把匕首?”
然后他想了想措辞,继续说道:“如果它只是一把普通的,或者有点奇特的匕首,那么为何她要在临终前方才给你呢?这又不是关乎什么大的秘密……何况你也说过了,她只是个平民女子……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也就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对你说的——我能感觉到这把匕首里的魂魄?我那时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感觉到了……你有没有想过,‘它’可能就是……”
徐错没有再往下说,帝无忧霎那间怔住了,那把匕首现在还在她的怀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帝无忧才轻轻地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叫‘徐错’?”
徐错一愣,低头想了想……
若是换了以前,他可能会洒然一笑,对人说,可能是我小时候连父母都嫌弃我,他们后悔把我生下来,于是痛恨之下就把我丢弃了,顺便丢了个玉佩给我,一面“徐字”、一面“错”字,好心提醒我,我生下来就是个错误……然后故作洒脱地道,当然我还是很佩服他们的,这样都能忍住,没有把我再送回去……
这当然是哀怨之辞——
但是现在,也不知是听了帝无忧的故事,亦或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忽然感觉心底好似有什么变了味儿……他也说不出来。
但是至少他知道要怎么去告诉帝无忧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前方,好似在看着帝无忧,认真地说道:“因为我的父母很爱我,他们可能当时正经历着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以至于不得不把我藏起来。只留下了一块玉佩,一面‘徐’字,一面‘错’字。为我取名叫‘错’,也是希望我谨言慎行、安安康康,不要犯下穷极一生的大错,要珍惜眼前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