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准备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金城银行招收行员的开考日子到了。
上一天夜里,何晶涵就翻出丈夫留学时穿的西装,烫得笔挺。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又去买来肉粽子、豆腐浆和菜包子,给丈夫当点心。这是宁波传下的风俗,考试前吃这三样物事,就讨来口彩:“包中(粽)头(豆)彩(菜)”,预示丈夫参加这场考试一定高中。
吃完早餐,秦朝江便穿得挺挺刮刮,出门去应考。
考试是在江西路(今江西中路)金城银行大楼的二楼会议室里举行的,分三天进行,每天上下午各考一门,分别要考国文、英文、经济学、会计学、货币银行学、中外史地常识六门课。
秦朝江毕竟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加上事先充分准备过,因此一门门考下来并不感到吃力。起先几门考试,考卷一发下来,他都能提起笔来就刷刷答题。倒是令他奇怪的是,每次他在做卷子答题目时,场上那位中年监考官,总是会踱到他的身边,背剪起手看他答题。朝江抬起头看他,他却又默无一言毫无表情地踱开了。
最后一天下午,是考中外史地常识,不到四点钟,秦朝江就答完卷子了。
没想到,他一出考场门,有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向他迎来,一见面,便向他微微欠了一下身,问:“是秦先生吧?”
秦朝江不认识对方,只是下意识地回应:“是的!”
“我们钱副总有请,请跟我来!”那年轻人伸出右手一摆,便走在头里引路。
秦朝江一怔,不知是什么事,只能跟他走。这年轻人引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又拾阶上到四楼,又走了一小段走廊,才推开一扇门,示意他进去,然后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门。秦朝江疑惑地回顾一下,刚转过头,只听见一声尖细的操国语的男声响起:“秦先生来啦?”
秦朝江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西装、脸颊狭窄,但印堂却出奇宽高的中年男子,从一张宽大的沙发上站起来,向他迎上几步伸出右手,跟他礼节性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钱念祖,是金城银行的副总经理。”
秦朝江心里又一怔:副总经理亲自找他一个考生见面,不知是何意,但他嘴上却说“久仰,久仰”。
钱念祖请秦朝江在他对面的一张大沙发坐下。
刚才引秦朝江进来的那个年轻人,托着一只茶盘又进来了,给他和钱念祖各放下一杯茶,悄悄退出了。
趁着年轻人上茶的机会,秦朝江飞快地把周围环境打量了一圈,发现这是一间装潢考究、摆满沙发的会客室。
“秦先生,请用茶!”钱念祖拿起茶几上一听大英牌香烟罐头,“抽烟吗?”
秦朝江说:“不会,钱副总经理请自便。”
钱念祖便顾自点燃一根香烟,静静地抽了两口吐出烟圈,才徐徐开腔:“我看了报名表,知道秦先生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留学生,很欢迎像秦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能来报考敝行,不知秦先生三天考下来感觉如何?”
秦朝江依然有点拘谨道:“其它几门还可以,就是‘货币银行学’一门毕竟比较专业,以前我也没接触过,好像考得不是很理想。”
“没关系,我听考场上的监考官反映,秦先生其它几门考得还不错嘛!”钱念祖朝大茶几上摆着的烟缸掸掉一截烟灰。
秦朝江还是很拘谨:“谢谢钱副总!”
钱念祖又吸了一口烟,道:“我可以预先告诉秦先生,你肯定会被录取!”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睛注意着对方的反应。
“什么?”秦朝江果然惊呆了!他想,考试才结束,成绩还没揭晓,他就一考中的,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钱念祖依旧慢条斯理地说:
“秦先生有所不知,敝行自民国四年在天津成立后,业务发展很快。前年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敝行总经理周作民便决定要将经营重心南移,特别是上海,作为远东经济中心,金融业一贯发达。敝行虽在上海有基础,但在经营重心南移的布局下,无疑需要加强力量。因此,敝行这次招收行员,改革了金城银行成立以来一贯是熟人推荐的传统用人制度,规定只有大学毕业生才有报名参考的资格,然后再通过考试选拔优秀人才,这也是为了发展敝行在上海的业务嘛!”
秦朝江趁他说话停顿一下时,赶紧发问:“那么我冒昧请问钱副总经理,考卷还没批出来,您怎么能肯定我会被录取呢?”
钱念祖在烟缸里揿灭烟蒂,说道:“因为我们周作民总经理唯才是举,他要求我,这次招考行员尤其要注意吸收有外国留学背景的年轻人,所以凡这次报考敝行的留学生,我们基本上都予以录用。当然啦,你们留学生虽然学历高,但毕竟还缺乏实际工作经验,因此,一旦录取,行里还要送你们到天津,进南开经济研究所培训一年,接受银行实务训练,培训完了才能回到上海行里正式投入工作。”
秦朝江越听心里越高兴,仿佛觉得灿烂的前程已经在向他招手,不禁脱口而出:“感谢钱副总经理录用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为‘金城’服务。”
钱念祖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但他毕竟长袖善舞,胸中足有城府,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头滔滔多言,而是见好就收,马上刹车。他说:“欢迎秦先生来敝行发展,敝行对员工的原则是,人尽其才,决不亏待。今天是不是就这样了?”
秦朝江便先站起来,礼貌地向钱念祖道别。
回到家里,秦朝江一说刚才的际遇,一家门兴高采烈。何晶涵说丈夫三天考试每天早上吃粽子、菜包和豆浆,果然高中“头彩”。秦门罗氏则对着秦儒本的遗像,再三念叨:“朝江爹啊,阿拉秦家要转运了!”秦朝江的儿子秦天旭,则高兴得蹿上蹿下不肯消停。秦门罗氏念叨了好一阵,才想起叫媳妇何晶涵上晒台去对老二秦朝海通报一下好消息吧!晶涵说不敢,怕打扰二叔研究发明会惹他发火。秦门罗氏说,侬就上去,就讲是姆妈叫我来说的!晶涵还是不敢。做婆婆的恼了,站起来整了一下衣襟就要自己上楼。朝江这才拉住母亲催晶涵赶紧上去。
何晶涵心惊胆战地上了楼,心里想好第一句话就是奉承二叔,这样总不会惹他发火了吧。于是她上楼到了披屋,见秦朝海正举着一张像纸又不像纸的东西对着日光在端详,便敲了敲门框,说:“二叔,侬终于跨出成功的第一步了!”
没想到,朝海被惊动了,却没有发火,只是对嫂嫂懊丧地说:“成功点啥哟,印了一张玉虹的底片,还不是糊里达拉的东西!”
何晶涵见他没发火,便胆壮了,说:“那么侬阿哥成功了,侬开心吗?”
“什么,阿哥成功啦?”秦朝海甩掉照相纸基,像只弹簧一样跳起来。
“是的,伊被金城银行录取了,副总经理亲口告诉伊的。”
“太好了,太好了!走,下去!”
秦朝海一高兴,竟没顾上叔嫂间的身份,一把抓住嫂嫂的手腕,要与她一起下楼。何晶涵轻轻挣脱,说了一声:“请二叔先走吧!”
秦朝海没再答话,只是一转身,“嗵、嗵、嗵”,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何晶涵则跟在他后面,悠悠地下楼梯。
秦朝海冲到小客堂,见阿哥朝江正拉着儿子天旭在陪着母亲说话,上前就问:“阿哥,你被金城银行录取啦?”
秦朝海满脸喜气地回答:“是啊!考试卷子还没批出来,钱副总就当面通知我了!”
“太好了,太好了,姆妈,这是我们家里天大的喜事呀!”秦朝海对他妈妈说完,又一把举起小天旭,“天旭,你爸爸捧上银饭碗喽!捧上银饭碗喽!”
秦门罗氏也满心欢喜,嘱咐媳妇何晶涵马上跑一趟小菜场,好好交烧一顿夜饭出来。秦朝海却先阻拦道:“阿嫂先等下再去,我去拿照相机来,先给你们一家三口拍一张“合家欢”,纪念阿哥考取银行。”也不等他们表态同意不同意,他就“噔、噔、噔”地上楼去取照相机。
没过一会儿,朝海拎着他那架德国造的“莱卡”照相机又下来了,对众人说:“这东西修好以后还没派过用场,今天就先给阿哥阿嫂带着天旭来一张‘合家欢’!”
母亲秦门罗氏说:“朝海做得对!等朝河放学回来,阿拉一大家人家要一道拍一张‘全家福’!哎,对了,朝海,还要叫上玉虹来。”
秦朝海张罗着阿哥一家三口坐在八仙桌前,背对着照壁上挂着的父亲秦儒本遗像,还有“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的对联,按下了快门。
嫂嫂何晶涵说:“二叔,我刚才看到侬的照相纸已经做出来了,那么就拿侬的照相纸印印阿拉的‘合家欢’算了!”
秦朝海刚才还是满心欢喜的,一下又沮丧了。他一边关照相机镜箱,一面回应:“不行呀,阿嫂!我的照相纸还印不出清爽的照片!”
关好镜箱,套上镜头盖后,他又说:“不要紧,我印不出,就拿去叫我师父用外国照相纸印,保你满意!”
秦门罗氏又催何晶涵快点跑一趟小菜场,好好烧一顿夜饭庆祝大儿子朝江高中金城银行,还叫朝海去请庄玉虹下班后也来吃晚饭。“一大家人家闹热点!”她强调道。
这顿夜饭是秦府变成秦家以后最为开心惬意的晚餐。且不说温柔贤惠的何晶涵烧出一大桌子好吃的菜肴,也不说老大朝江高中金城银行和老二朝海研究发明初成的双喜临门,就说庄玉虹第一次以未来媳妇的身份坐进来吃饭,也是一件值得秦家老小欢喜的事情!在这次晚饭桌面上,玉虹正式见到了秦家所有人,大家都对这个苏州姑娘好感不胜,已经默许她是“自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