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朝江对自己推销澳洲咸肉遭遇“滑铁卢”的症结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却已经洞若观火了。这个人就是金万昌米粮行老板金树松。
金树松是在听到同乡老友朱连生嗓子失声说不出话来,马上跑去看望的。他拿了些自己店里新进的红枣、莲心、百合和红糖,扎成一大包当伴手礼,去了朱大成南货店。
他一进去,朱连生见是最为推心置腹的同乡老板朋友上门,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招呼女佣人上茶。但那女佣人端茶上来,一见来客是为人精明的金树松老板,竟然在把茶盏放上高脚茶几时手一抖,泼出不少茶水来,把金树松身上穿的绸面长袍马褂溅上好多茶水。朱连生见了恼了,想骂却骂不出声音来,便手一拍茶几,表示愤怒。金树松赶紧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顾自掏出手帕擦了擦身上的茶水渍算数。但那女佣人还兀自站着,好像不知所措的样子。
金树松瞅了那女佣人一眼,只见她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一套白纺绸裤褂,头发光光溜溜的,明显是上过刨花水了,脑后梳了个鬏儿,鬏上还横插着一支黄金挖耳,个子虽然不高,但却是一付干净利落、活泛灵光的模样。朱连生朝她挥了挥手,她便退下了。
金树松果真亲眼见到老友朱连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自己问一句,他写下来答一句。金树松问他失声的来龙去脉,他在纸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写了下来。
金树松问他:“侬失声了,是勿是生了啥的毛病才这样子的?”
朱连生写道:“中西医都看过,中医讲‘心火崩上’,西医讲可能是肺炎,但是他收我进住了一礼拜,声音还是发不出来。”
金树松又问他:“侬会勿会是吃了啥的不好的物事?”
朱连生又写道:“我再三想过,失声之前就跟平时吃饭喝茶一样,记勿起吃过啥特别的物事。”
寒暄过后,朱连生要紧跟老友金树松讲了他帮助秦家大儿子朝江销售澳洲咸肉的事情。
金树松才见他在纸上写下“帮助秦家大儿子朝江销售澳洲咸肉”几个字,顿时就惊道:“连生阿哥啊!我、侬同国卿、士贤四家头,勿是在本公‘断七’这天夜里头洗浴的辰光约好,人死了股份也断了吗?侬咋会还同秦家的人来去?”
朱连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写道:自己偶然在五味坊南货店见到秦朝江向该店推销澳洲咸肉,便可怜他堂堂一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昔日钟鸣鼎食之家的秦家大公子,如今居然落泊到帮外国人当跑街先生推销东西的地步,内心便强烈地升起合谋吞没他父亲生前股份的愧疚,于是就想出手帮他一把,也算还掉一点“儒本兄”在天之情,所以当场跟“五味坊”沈经理商量好,通过“五味坊”,转手批发给我三百斤澳洲咸肉。但没想到我百把斤都卖掉了,居然会在一个顾客买去的三斤上“翻了船”,还捅到报纸上,连带影响了我其他南货生意,“这真是想不到。”朱连生还懊恼地写道。
金树松看了,马上问他:“侬帮朝江,其晓得吗?”
朱连生写道:“我就是想遵守我们四人的约定,暗中帮他忙,所以我同‘五味坊’的沈经理讲定,我加其每斤一角的转手批发价,不向朝江批货,其也不要对朝江讲穿我也在进其货色。”
然而,金树松毕竟精明,他看到朱连生写出对合谋吞没他父亲生前股份有“愧疚”,想还掉一点他父亲的“在天之情”等语,又追问他:“侬帮秦朝江卖澳洲咸肉的事体,国卿、士贤他们两个人晓得吗?”
朱连生又老老实实写道:“我送过五斤到国卿家里去给他尝尝新。”
看到他写下这行字,金树松就不再在追问下去了,也没动声色,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又闲聊了几句,没多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奇怪的是,金树松去看望过朱连生的第二天,朱家的女佣人竟不辞而别,不见了!
朱连生还以为是金树松来访,她上茶不当心将茶水泼出来,弄湿了金树松的长袍马褂,自己朝她拍了一下茶几发了火,把她气走了呢。但转而又想,她在自己家里当佣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这种主仆之间的磕磕碰碰也曾有过的,那时候她为啥没气走过而这次她却气走了呢?他跟老婆两个想来想去,想不通原因。
秦朝江在床上翻来复去想东想西的次日早上,娘舅罗同德来秦家敲门。老小秦朝河听见后,马上一骨碌地从他早起夜搭铺的客堂间里爬起来,蹿到小天井去给娘舅开门。
罗同德进来,一到小客堂,就朝楼上叫:“朝江,朝江!”
他听到大外甥朝江在前楼回应:“娘舅,请等一会儿,我穿一下衣服就来!”但他见朝河没睡醒的样子,而且又钻进了床铺,便上楼直接到亭子间他姐姐秦门罗氏的房间。
罗氏已经起来了,正对着镜子梳头,见阿弟这么早来,情知有事,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同德,侬介早来有事体啊?”
罗同德从熟罗布做的长衫袖子里抽出一张《申报》,对她说:
“阿姐,昨末子的《申报》上头登出广告,讲金城银行要招考行员,还规定只有大学毕业生才有报名考试的资格。我看朝江有美国留学生的背景,去考一定会有胜算。”
阿姐秦门罗氏听了,马上匆匆地挽好脑后的发髻,对阿弟道:“阿姐勿识字,侬又勿是勿晓得,快点读给我听听看。”
罗同德马上读起《申报》上那则招聘启事。读完,他又说:“假使朝江考进银行做事体,就像老话讲,‘铁路铁饭碗,银行银饭碗’,今后秦家的日脚就稳当啦!”
这时候,秦朝江从前楼自己夫妻的房间来到了阿妈的房间来。他接过娘舅手中的报纸看了,很高兴,觉得是个机会,当场决定要去应试。
三层阁还在被窝里的秦朝海和庄玉虹,被楼下说话的声音惊醒了。庄玉虹一把抓过自己的白纺绸旗袍想逃出门,却被秦朝海拉住了,说正好介绍她跟娘舅见面认识。于是,两人马上起床,在披屋的洗水池边稍事梳整,一道大大方方地下到亭子间,见过娘舅罗同德。
这是庄玉虹与罗同德第一次见面,她满脸羞赧地叫了一声“娘舅”。同德赶紧站起来,用宁波话连声道“侬好,侬好!”还反客为主地让玉虹“快请坐啊!”
玉虹却没坐,依旧紧靠着朝海站着。大大的眼睛像星星一眨一眨的,看着罗同德,小巧的嘴巴挂着笑意。
秦门罗氏靠在床背上,对阿弟罗同德说:“玉虹在英商电车公司做卖票员,苏州人,房子就租在阿拉晒台对过。”
罗同德绽开满脸笑容,一面听着,一面上下打量庄玉虹,连声说:“满好,满好,满好!一口苏白上海闲话还讲得蛮好听的!”看来他还赞成这个未来的外甥媳妇。
秦朝海见娘舅脸上写满笑意,嘴上连说“满好”,便知道他还看得中自己的新女友,于是就高兴地对罗同德说:“娘舅,你跟姆妈慢慢聊,我们先下去吃早饭了!”
罗同德依然笑容满面:“好的,你们先去吧!我坐一些也要回去开诊了。”
秦朝海就拉着庄玉虹又下半楼,进灶披间去了。
罗同德等他们下楼后,悄悄告诉阿姐和大外甥朝江:“你们大概还不晓得吧,曹金章同吴雅芬上个礼拜已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酒楼举办婚礼了,听讲男方曹家把底层房间和礼堂全部包下来了,摆了交关桌数的喜酒,贺客盈门啊!”
秦门罗氏听了,叹道:“雅芬介好一个姑娘,是阿拉秦家没福气啊!”
“唉,假使阿爸不死,曹、吴两家何至于会乱点鸳鸯谱!”秦朝江也感叹了一句。
罗同德眼见得自己现在传来的讯息要破坏刚才传来讯息的良好气氛,便马上劝慰道:
“阿姐,朝江,你们勿要自怨自艾,我看现在朝海寻着的这个女朋友满好,其肤色虽然黑了点,但却五官秀气,眼睛明亮,嘴巴小巧,身材匀称,为人大方,说不定将来啊,其还有帮夫运呢!”
秦朝江转了脸色,对娘舅笑道;“娘舅,阿爸走了以后,你总是鼓励我们!”
罗同德说道:“是啊,娘舅我总是希望你们三个弟兄要继承阿爸的精神,做出阿爸的业绩来!”
秦朝江说:“娘舅放心!这次金城银行招行员我一定好好准备,好好去考,争取能够考进去!”
罗同德满意了,说:“唔!好呀,阿姐,看来我今朝没白来!”
秦门罗氏盯住墙上秦儒本的遗像,说:“我每时每刻总在念呐,希望朝江爹在天上保佑阿拉秦家哪!没人的时辰光我嘴巴念,人多的辰光我心里念。”
罗同德说:“阿姐,侬放宽心呐,侬还有三个儿子在的,秦家一定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