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吃过后,秦朝海就领着玉虹上楼钻进晒台披屋,想用那张他与玉虹一道试制出来的第一张照相纸,印晒出阿哥一家的“合家欢”来。他还是显影、定影、水洗、晾干,工序一道也不少,做完后便与玉虹进三层阁睡去了,满心想第二天早上拿着成像冲下楼去向一大家人报喜。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悄悄起来到披屋一看,照相纸上的人像倒是有的,但还是跟上次一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影中人的眼睛和鼻子。他又沮丧了,拐进三层阁就“咚”的一下,躺下床铺成一“大”字,不想却惊醒了庄玉虹,她睁开迷糊的双眼,看到他这副样子也不问不管,顾自爬起来去洗脸刷牙。
楼梯口响起吊篮滑轮转动的声音,庄玉虹细细一听,知道是阿嫂何晶涵送早饭来了,便去接下来,一看,吊篮里盛着两客生煎馒头,一块三角形的羌饼,还有泡饭、什锦菜,远比她一个人租住三层阁“独在异乡为异客”吃得好,于是就解下吊篮朝三层阁拎,大声招呼:“朝海,吃早饭了!”
秦朝海仍旧一动不动,哀怨道:“吃啥早饭,你吃吧,我不吃!”
庄玉虹瞥见他床上扔着的“合家欢”照片,过去一看,人像初现,便一把拖起秦朝海,热烈地说:“朝海,这张照片比我的那张清爽多了!”
“清爽点啥哟,还不是差不多的货色!”秦朝海仍然懊恼,挣脱她复又躺下。
庄玉虹却依旧情绪热烈:“朝海,侬的纸头至少印出人像了!侬勿是讲过法国舞台布景师达盖尔的一只故事吗?讲他有一天结束了工作要离开实验室,无意中把一只银勺子扔在一个碘化处理过的镀银铜盘上,恰巧他还忘记把一只水银瓶子盖上盖子,第二天,当他回到实验室时,居然发现勺子的外形印在了镀银铜盘的上面……”
秦朝海眼睛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在听庄玉虹的话。突然,他一下跳起来,神经质般地抱住她,兴奋地说:“玉虹,我又有思路啦!”
他马上放开玉虹,抓过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银盐颗粒”、“含量”、“分布”、“曝光”、“显影配方”等关键词语,还在几个词语之间圈点勾划,分析相纸上影像不清晰的原因,寻找突破。庄玉虹见他重又进入研究状态,也不去吃早饭,把吊篮一推,从自己的木柄拎袋里拿出一本潘家洵翻译的易卜生《娜拉》,坐到三层阁的窗边,静静看起来。
许久,秦朝海与庄玉虹都没去碰那丰盛的早饭,一个一头钻进披屋,将量杯、烧瓶“乒令乓啷”地倒来倒去;一个依旧坐在三层阁的窗户边看书,但不知道她是真看书还是假看书,反正那生煎馒头冷掉他们也不管。
秦朝海按照那张涂鸦的白纸上自己设想的改进方案,重新做过一遍:硝酸银细细搅拌,加过温后再搅拌,让银盐溶成微晶状态;定量配成感光乳剂后,再充分地搅匀;用三级曝光试放相纸,又调整了显影液的配方,提高反差……多方改进,反复试验。当他用阿哥家三口合影的胶卷底片完成照片小样后,放进显影液里,终于慢慢显示出清晰的影像,然后定影、清洗、烘烤……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人的早饭也就当了中饭吃。
吃过中饭,庄玉虹去英商有轨电车公司上中班,留下秦朝海一个人,他这时才感到身心俱疲,便上床睡午觉了。
一觉睡到傍晚,秦朝海才醒来,他轻手轻脚起了床。当他走进披屋,眼光首先就投向铜脚炉做的土烘箱。然而,他不看则已,一看却大吃一惊!他中午前烘着的那张印有阿哥一家“合家欢”的照相纸基,清楚地印出穿西装理分头的秦朝江、娟秀贤淑的何晶涵和咧嘴傻笑的秦天旭,三个人全都清清楚楚有鼻子有眼。他赶紧上去轻轻揭下照片,拿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欣赏着,终于,他发出声震披屋的一句声音:
“我成功了!”
秦朝海拿起那张“合家欢”,“腾腾腾”地下楼去,一面下楼梯,一面还高喊:“姆妈,阿嫂,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楼下灶披间里,秦门罗氏正好在与长媳何景涵一起准备全家人的晚饭,不想秦朝海人还没到,声音却已经到了,老少两个女人便异口同声地问道:
“啥?啥物事成功啦?”
“我的照相纸发明成功啦!”
“真的吗?”
“你们看!”
秦朝海将“合家欢”伸展在秦门罗氏和何晶涵的面前。
“哎呀,真清爽!跟照相馆印出来的一样,太好了!”何晶涵从秦朝海手里接过照片。“我要快点拿去让朝江也看看!”
“不要拿来,我来了”话音未落,秦朝江人就到了,“晤,真不错,人像蛮清爽的!”
“大家都看过了,就我还没看过呢?”
众人回头一看,是穿着单配领学生装的小阿弟秦朝河,他背着书包刚放学回家。大哥朝江就把“合家欢”送到他面前。
朝河看了,便跟他妈妈说:“姆妈,二阿哥发明成功了,要不要给我们全家也印一张‘全家福’啊?”
秦门罗氏欢喜地说:“朝河讲得对,上次朝海给朝江小家庭拍‘合家欢’的辰光,我就讲过,阿拉一大家人家要拍一张‘全家福’,今朝机会正好呐!朝海,等玉虹下班回来,屋里厢人到齐了,侬就给大家拍哪!”
朝海说:“好,正好我那只“莱卡”相机也可派派大用场。”
秦朝江又对小阿弟秦朝河吩咐道:“快点,你先跑一趟,去对娘舅讲一声,朝海发明成功了!”
“不要朝河去,”秦朝海一把拉住阿弟,“阿哥,我会和玉虹一起去报告娘舅的,我们还要到万方照相馆去一趟,让师父也看看我是不是发明成功了。”
开心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正好是玉虹休班,秦朝海带上昨晚拍摄并制作好的“全家福”,拉着庄玉虹的手,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他俩先来到娘舅罗同德开在小南门大街(今乔家路)的骨科诊所,向娘舅报告了他照相纸发明成功的喜讯。
罗同德见未来的外甥媳妇第一次上门,两人又是来报告喜讯的,高兴得不得了!不仅自己亲自泡茶,还招呼手下护士连忙装糖果瓜子盆头。
当他坐下来,接过朝海递给他的“全家福”和“合家欢”照片一看,顿时喜上眉梢,不由向二外甥朝海伸出拇指夸道:“太好了,太好了!”
罗同德称赞完,又操宁波话问:“朝海啊!物事发明出来了,侬下一步打算咋弄弄?”
秦朝海一听,便激动起来:“娘舅,你知道的,我阿爸去世后,我就申请大学肄业,就是想发明照相纸,响应社会上的爱国呼声,跟上‘实业救国’的潮流。现在我发明成功了,就像胡西园发明亚浦耳电灯泡、吴蕴初发明佛手牌味精成功后一样,当然想像他们那样去办厂搞实业,闯出自己的路子,同时也振兴中国!”
“好!有志气,娘舅支持侬!”罗同德大呼。
不想,仅仅一会儿,罗同德的脸色由高兴变为凝重。他呷了一口茶,对秦朝海说:
“不过,朝海啊!娘舅我被侬阿爸从宁波镇海带到上海,到今年也廿八年了,看到过上海滩多多少少的厂办起来失败了,失败了又有办起来的,所以办厂勿是一件容易的事体呐!就拿吴蕴初先生来讲,上海滩啥人勿晓得,其味精发明出来了,办厂没资金,是张崇新酱园的老板张逸云拿出五千块大洋,一道合伙试生产,其的发明成果才至变钞票,侬考虑过吗?到底侬寻啥人当侬的‘张逸云’呢?”
秦朝海老老实实地说:“还没考虑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脑子里还没想出投资合作的伙伴。”
罗同德沉吟一会,便起身走进里屋,拿出一张纸片,对秦朝海说:
“朝海啊,侬发明成功娘舅开心,但是侬吃心莫太重呐!我看侬还是先利用屋里的房子,办一个小作坊,跟阿拉许多宁波老板一样,先从小起步,慢慢交壮大,再办出工厂来呐!娘舅开诊所实力还有限,这一千块银票,是娘舅赞助侬开作坊的,希望侬能够成功做出产品出来,推到市场上去!”
秦朝海赶紧推辞:“娘舅,你一个病人几块钱一个病人几块钱地进帐,多少不容易啦!我绝对不好拿你钱的!”
罗同德把银票坚决塞到秦朝海手里:“拿去,拿去,这是娘舅一片心嘛!”
“娘舅,谢谢侬!”秦朝海和庄玉虹异口同声地说,接过了银票。
罗同德又强调道:“朝海,我的意见侬还是先利用自家的房子开家作坊,小打小闹呐!这样子本钿轻,起步稳,先取得市场承认,再慢慢交做大呐!”
秦朝海说:“娘舅啊!开家作坊成本也不轻啊!要取得市场承认更不容易,三大外国照相纸‘巨头’在面前,可能我将来的局面比我搞研究发明更难!”
“有志者,事竟成!”娘舅罗同德鼓励道。
庄玉虹不顾娘舅长辈在面前,一把挽起秦朝海的手臂,热烈地说道:“朝海,娘舅这么支持你,鼓励你,还怕啥?”
秦朝海笑了,无意中把右手掌攥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