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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陈应松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

一个七月的早晨,阳光格外明亮,江面上晃动着一层让人晕眩的波影。这是个渡口,通往县城的渡口。从渡口望去,长江上的水就像一头从巫山下来的怪兽,龇牙咧嘴,奔腾着凶猛的躯体,向下游扑去,那气势啊,谁见了都会瑟瑟发抖。特别是大堤,在候渡人的脚下颤栗着,江边的野苇被江水拱得左摇右晃,像些发酒疯的人。

没有封渡,大家庆幸。站在渡口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江面,等待县城开过来的船,老甘的船,甘启虎的船。首先是两匹驴叫了,贩驴人在赶县城的早市,杀场那边已经磨刀霍霍,手机响个不停。贩驴人叫三杆子,三杆子在手机里破口大骂道:“老子飞过去?啊?老子又不是张果老!”等候驴子的屠夫在江那边给他把信,说绝没有封渡,渡口没有贴防汛指挥部的告示,而且他听了收音机,水位不升反降,洪峰今日下午才到咱这儿呢。三杆子说:“没肉把你自己杀了充驴肉!”如今城里的人好这一口: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县城一百多家餐馆日日爆满,都等待着红烧驴肉凉拌驴尻。三杆子说:“不晓得多杀几匹黄牛充驴肉!苕×!”这时候,船来了,大家看到了那艘歪歪斜斜的船啦,船像醉汉莽撞地在大水的尽头出现了,人群中一阵欢呼。驴却仰天长啸起来,它是在哭哩,声音凄凉异常,眼里滚出黄豆大一颗颗的泪珠,且是红的,像人血。人们转过头来看着这两匹驴——它们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县城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

有人就说:“三杆子,作孽哩,这驴哭得这么惨,通人性呀,你就不能干点别的?”三杆子说:“是驴就是一死,是人也是一死?你说我干什么?”没等别人回答,又说,“贩驴不犯法,贩人是死罪,你说我选择哪样?”

船就要到了。那船啊,戴着个艄楼的扁帽,还有一杆半红不红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抖抖地飘动。“甘驾长啊,你可真是慢得!”“你到发廊里按摩去了?找小姐去了……”

等船一靠岸,候船的人就高卷起裤腿,踏进稀泥和浅水中朝船上爬去,好占个位置。人流汹涌,老甘在船头差一点挤掉下江里。有人真掉下江里了!有人又爬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也没哪个理他——那个人。老甘站稳后,两匹驴子就朝他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那个疼哪!胫骨上没肉,硬碰硬的玩艺儿。老甘大喊:“三杆子,你今天不要杀啦!”三杆子哪听得到,一片抱怨声,詈骂声,都是对着贩驴人来的。驴还在仰天大哭:“呜呃~呜呃~”红色的泪珠溅到了那块每年丈检核载规定乘员的蓝锡皮牌上,那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涨水:二十五人;枯水:三十人。“莫非……莫非……”老甘这么敏感地想,驴的红泪是有蹊跷的……他就大喊:“装不得了,下去!下去!都给老子下去!”这水面与舷干只差平齐了,船要沉了。这个地方叫什么?这个地方就叫翻船湾。老甘喊了几十年,沉过一次。可自当他在这儿升了驾长,就没翻沉过了。老甘总是这么喊的,吓唬大家,吓唬乡下人。这些乡下人,挑着扛着挽着,筐啊篮啊,横七竖八的扁担啊,攥着破旧的草帽斗笠,还有比炭还黑的毛巾,站的坐的,满满当当至少五六十人。有的爬上了艄楼,有的坐在驾驶室里,有的还吊在两边的废轮胎上,就像玩杂技。

人爆了,驴又在恸哭,一片世界末日景象。

“怪谁呢?”有人说,“怪船不准时!”

“干脆修一座长江大桥就好了!”

“不开!不开!要开你们开,混账透顶,我把舵给你们!”老甘揩着汗,两只眼睛通红,就像里面塞了几个尖辣椒。

这吓不倒人,大家就算是乡下农民,都是常过渡的,知道他是庙里的金刚,不吃人的。

“走吧,开吧,甘驾长!甘爹!甘老师傅……”那些快中暑的人向他献媚讨好。有的把挑去卖的骚瓜塞到他的怀中。

“赵忠快赚饱了。”他只是这么一下想到,生意越来越好,船却不换。赵忠是他们船业社的社长、书记。船业社就是他的,现在还有个球组织,他甘启虎都有几年没交党费了。赵忠不收。赵忠只收过渡费,这个渡口被他买下了,船也被他买下了。水手们没钱买这个渡口,反正,赵忠是社长书记还是这个渡口的老板,甘启虎过去是职工现在是给赵忠打工的,就是这么。

那就开吧,他甚至想,开翻了算了。不能说翻的,驾船的不能说翻说沉,连筷子也不能说。只能说箸。驾船的只能讲慢,不能讲快(筷),快了就是快完蛋了的意思,祖上的规矩。还不能在船头拉尿哩,可现在驴在船头大拉特拉,臭翻了一船人。

“翻就翻了!翻就翻了!”忌讳是个球!老甘就是这么把锚拔起了,把船开离了码头。不开又怎么?没人想下去,只要上来了的。只有一两个怕死鬼下去了,自动下去了。有一个在岸上还在喊:

“没看见驴流泪了么?危险呀!畜生是能见到鬼的!”

人们过河去就是要挣几个小钱,赶个早市,谁还怕死?如今没哪个怕死。为了活命,必须争先恐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我们站着不动就是了!”那些英雄的乘客这么保证说。

船进入了急流,船在打旋,扳舵的老甘把十二个柄的舵盘子死死地别住,身子像一条弓。两匹驴的尻子对着两个男人的脸,两个男人竟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看着江面。江水大的吓人,一些从上游流下的树枝、草堆也在急流中打着旋。再往不远处看去,有人就惊叫起来:一只鼓胀胀的死猪,还有一个白瘆瘆的人,死尸,男人,四脚朝天,手指白的像茭芭,泡烂了。突然水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往上一拱,将那死尸拱得调了个个儿,是匹江猪子,就是江豚,要吃那死尸哩。所有的人眼光往那儿去,平稳就打破了,船就歪了,舷干舀水了!

“往右边去!往右边去!要死啊!”甘启虎大声喊。那一刻,他可吓傻了。船如果一翻,几十条命就藏身鱼腹,就算他这种好水性的,在这么漫漫的大水中能否逃出还是个疑问呢。

驴叫!人们抓住驴尾,有的抓着驴的脊毛,驴的身坯子大,它们晃了起来,船就摇动了。

“三杆子!把驴看住呀!”

三杆子的汗也在哗哗往下溅,他在想那个上岸的人说畜生见到鬼的话,驴的叫声比杀还惨,莫不是看见水中的坛子鬼了?这里是听说有坛子鬼的,鬼在坛子里踩水,到了半夜说话,就像关在坛子里说话一样,瓮声瓮气,若有若无……三杆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拽着驴,自己在驴胯里,那老驴的屌条子打着三杆子的头。这时候老驴的屌条子还是硬的,吓硬了!扳舵的老甘看得清清楚楚。手可是不能松啊。他大喊大叫喝斥,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靠大家的自然调节把船正过来了。逃过了一段乱水,船就离县城的岸越来越近了,人们看到了希望。

驴哭得更起劲,驴的葫芦嘴张开,嘴角沾着一层一层的白沫,看着就会恶心,还是什么龙肉驴肉!老甘的心烦乱得快疯掉,只求尽快把船安全送到岸,然后回去。家里躺着个垂死挣扎的人呐!也不知儿子发狗请到代班的康船长没有。这个人也是跟赵忠社长犟着的,不愿为他干事,说自己就是饿死,也不求他(赵忠)的饭吃。但老甘去请,自己的老婆快死了,让他扳两舵,三两个来回就行了,我把钱给他,又不是赵忠给的。老朋友,看着他的面子,这个商量应是打得好的。

船轻轻地靠着了码头——码头没了,水快涨到堤顶上,人们撩下船就到县城。驴却打了一个滑,一只腿跪了下去。三杆子去拉,哪拉得动。驴是不想走,驴是不想进杀场。驴已经欲哭无泪,跪着,就是不走。老甘帮着去蹬驴,驴一动不动。畜生都怕死啊,何况人!

老婆快死了。他就不管那些驴了。抬头看见儿子发狗领着康船长,在卖票的棚子外朝这边看。行了。康船长不愿进棚子,卖票的是赵忠的女儿赵君子,那眼神恨不得发狗和康船长都要买票,是个滴水不漏的售票员,对每一个过路人都不会放过,任何逃票都是不可能的。

“买票呀,买票呀!”

那丫头用尖得不可再尖的嗓子喊叫。可驴的惨叫声把她的声音压住了,就像压在驴身下喘气。驴好不容易拉到岸上,屠宰场的屠夫张癞子就接过了绳子,他长着三只眼睛。有一只眼睛长在额角上,是只假眼,还有睫毛。驴子见了这三眼屠夫,就往后缩,死也不肯前进半步。缩了几下,蹄子已经退到水里去了,有逃跑的企图。三杆子和屠夫奋力去拉,同时喊老甘,要他搭帮一手。老甘在靠船,三杆子又喊发狗和康船长。几个人就一起来降驴。降了一身泥水,各人得了一支烟。康船长对老甘说:

“老甘,快回去吧,发狗我也不要了。”

康船长过来还塞给了他五十块钱,说是“给妹子买只脚鱼来吃”。老甘不要还不行,那是强迫,就与发狗一起离开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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