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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细满被人压下的时候脸给狠狠地锉在水泥地上,脸就擦走了一块皮,流血,手臂也给人扭得像折断了一样,头发被人抓掉了不少。他记得他被推进一辆车里时两个警察左右喘着气,像跑了许多路的样子。他看了看车窗外,嘈杂的声音,乱成一锅粥的马路,人与车子慌张而有序,都自由自在,手都没被铐住。

在派出所,他惶恐地看着他们,那些警察。他看到了那个手机,送给王红霞的手机,还有那些假钞。他一急,就感到裆里哗哗地流着脓水。一切都是因为王红霞。当问到手机是怎么来的时,他大声喊着:

“我没有杀人!”

他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在细满的这十七岁里,他只与警察打过一次交道。有一次他下山去买农药,看见一个姓王的乡警,他跟那乡警说过一句话。乡警谈不上和蔼,问他是哪儿的,就这一句话。但眼前的警察不停地问,将他按在地上,让他住在许多魔鬼一样的人住的屋子里。那些人像山上的野兽,林中的鬼魅,一个个长得怪头怪脑,细满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与这些鬼怪关在一起,被他们打,被他们抢去饭碗的。在抢过几次饭和挨了两顿打之后,细满就说:老子杀过人的!——这里的人只有说出你干过最坏的事,别人才会怕你。有一个还碎过尸将尸体煮了给左邻右舍喝汤呢——他成了狱霸。细满说他是杀人犯,那些人包括碎尸的狱霸才对他住了手。——老子是神农架的土匪!他说。他横了一条心。

不承认杀人也不要紧,警察让他站在亮爽爽的灯光下,站着,不许睡觉。还不让他抓裆里;他裆里痒,他们让他举着双手。有一天细满就承认了。恍恍惚惚的。承认了就让他睡觉,还让他去医务室打针。

去指认犯罪现场的那天他是在路上翻供的。看到了熟悉的青山绿水,他才记起来车是往白莲垭开去的。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恐惧。杀人是要抵命的!而且他将回去看到亲人和乡亲——他要押到山下的村里——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裆里流着臭水长着奇怪疮疙瘩的龌龊人……后来他头脑一阵一阵发热,快发疯了,想喊叫,身体像要爆炸,神经要错乱了!他手上戴着铐子坐在车窗旁,看着这囚笼般的车、警察和同样是警察的司机。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终于疯了!他要用声音冲破车顶,要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绪冲出去,冲向山野,砸掉手铐,获得自由。

他疯了,那些警察就来把他按住。他被按在座位上,身子一阵一阵狂抖,被堵住的嘴巴还在喊,喉咙和胸腔里全是喊叫,喊叫不得出来,在胸腔里、肚子里、肠子里、五脏六腑里乱窜。后来他像一只被擒的野羊,四肢软了,可肚皮和胸膛仍在大起大落,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声。

但是他并没有屈服,正待解押的警察庆幸制服了他并喘一口气时,他们看见了细满的嘴里流出血来,而且血越来越多,越涌越多。有经验的警察扳起他的头来,知道了他是在自残,这是犯罪分子逃脱打击的一种伎俩;他们看到,随着血呼的涌出了一个东西——那是半截舌头。细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他还是疯的,并没有清醒。警察在椅子下找到那截舌头,捡起来包进一个手帕里,就要司机调转头,朝宜昌开去,开回去,到医院去。

舌头算是接不上了,离开身体时间太长。原因是他们在途中遇上暴雨,暴雨冲毁了道路。在暴雨的山道上行走的那种感觉本来是十分安静的,人可以在车上睡一个好觉。车碾压着雨水的声音和两边阴郁的森林都有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欲望,并使人觉得特别疲倦,特别需要一把靠椅在摇摇晃晃中投入梦乡。车却翻了。

一个警察身负重伤,一个警察身负轻伤,把那截舌头也给弄丢了。第二天又一拨人来寻找舌头。在深沟的烂泥里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舌头,爬满了蚂蚁,已经被蚂蚁啃噬得千疮百孔。而那车里的扶手上面,一只警察的断手还骇然攥在上面!——就算没被虫咬,但也令医生无回天之力。

细满连起诉都没有,就糊里糊涂地释放了。有人告诉他,那个死去的人是个盗卖过国家一级文物又用假钞骗人的惯犯,公安机关已接到好几起报案,都是关于这个人的。加上细满已不能说话,且不满十八岁,就这么放了。

细满回家先是在山下打尖,山下的人说他的奶奶早就死了,埋在白莲垭上,是爹用背篓背上去的。他奶奶留下遗嘱要埋在垭子上,可以看见菩萨。山下的人见细满不说话,怎么追问也不说。细满就是不说。细满说不了。细满在向索子的小店买了火纸和香,还有一对蜡烛。他往山上走的时候,鸟语花香,天蓝得像假的。他想起奶奶要去山上见观音菩萨的举动,心里想笑。心里一笑,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奶奶,我来看你来了!”那话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楚。“啊!啊!啊……”他叫起来,他发现他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可鸟的叫声悦耳动听。他一路跑一路叫着,仰望着头擦汗时,他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莲在山上飘浮着,盛开着,莲花上站着一个人,像他的慈祥的奶奶……

§§第三章 巨兽

陈应松

潮湿的夜幕像毡子一样沉重地垂下来,压在饿老婆山和滚水村的头上。溪水在石崖下发出流响声,一只萤火虫钻破黑暗,有气无力地亮了几下,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村长和福是被罗赶早的老爹叫到罗家去的,说是有惊人的事要说。他披衣就去了。去的时候那儿已有四五人,神色凝重,围着火塘不出声。见他来了,连让座也没有,蓬着火,仿佛几个妖怪。挤进去,狗却朝他狂吠;他转过头去看,狗是冲他来的。那狗一副怪相,地包天牙齿,长相奇丑无比。和福有些愠怒。好在罗赶早的爹把狗飞快夹住了。一个村长受到这样的对待,当时火就来了,就冲罗赶早说:啥鸡巴事儿说撒!对面的罗赶早抬起头来,哪还有形象,魂儿都不在身上了,一副躯壳,头发冲天炸起,两眼胡睖得像灯泡,在火光中就是个大死耗子。

“大家伙,”他说,“有五、五头牛那么大!”他伸出五个指头。

“鬼?”和福说,“是不是鬼撒?”

那家伙噎了半天,还是没有回答。那就是鬼。果真碰到鬼了?有人给他捶背顺气,有人递水他喝。他哪喝得进去,人是个硬的,像块石头。吓得这样了!

“我赶早说了瞎话,不得好、好死!”他发毒誓,“我……我……”

罗赶早的爹大声呵斥罗赶早,说,你们给他兜头一瓢粪,我不相信他不还阳。大家就笑,但还是拿罗赶早没法。罗赶早的魂儿还在地狱里。罗赶早费力地喝了一口茶,说:

“没事、事儿,我细细讲、讲来……”

于是他就对大伙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罗赶早就像他的名字,这几天天天赶早去挖节儿根。节儿根就是鱼腥草的根,山下的餐馆收,凉拌吃的。今天,罗赶早天刚亮就进了山,往白麂沟去。下了几天雨,天晴了,正好挖。沟里虽是秋天,鱼腥草却长得蓊蓊翠翠,一蓬一蓬,在岩畔沟坎下。土石松动,很好挖,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了大半篓。罗赶早用挖锄在石缝里刨时,眼见得背篓要满了,突然听到一阵很大的响动,从林子里发出,还有石头乱滚的声音。罗赶早把头抬起往崖上望去,雾气弥漫,树影、山影、草影都仿佛在蒸笼里一般。罗赶早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往上蹿,浑身寒毛倒竖,有一种大难临头感。天天在山里头钻的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今天咋无来由地发寒呢?罗赶早伏在岩坎边去看,果真看出个大征候来了——雾霭蒙蒙的坡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家伙,一个影子,巨大,像间守秋的棚子。罗赶早心想这沟里也没哪个种庄稼,何时搭了个守秋棚子哩?这地儿咱熟啦,也没啥烤药棚的,荒林野地。那东西黑乎乎的像一条船在雾里浮动,是个啥玩艺儿哩?浮动的意象进入了大脑,那家伙果然动了起来。一个屋子动哩!屋子动,还踢得树呀草呀石头呀哗哗乱响,这可邪门儿哩,楚霸王请客,凶多吉少哩。咱活了四十岁可没见过这尖板眼儿!以为是看花了眼,再一细看,那屋子真的在动,圆滚滚的好像还是背脊,有毛。树枝叭啦叭地折断,土石哗啦哗啦地滚动……罗赶早当即就痴呆了,恨不得把心抓出来哭,三魂吓掉了两魂半。就紧贴着一蓬鱼腥草,想是个山龟就钻进草缝中去了。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进,憋得脸就跟溺死的人似的,就听见那家伙呼呼啦啦地走远了,拔腿就往村里跑,连滚带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回到家也不敢跟家人说,自己在被子里抖了一整天,鼻子流血,迷迷糊糊全是一条大兽。盖了三床被子还是抖,发高烧,说胡话。等到晚上,全家人都回来了,他老爹用辣椒水喷了他一脸,辣得他艳若桃花,这才哇哇地清醒过来,大喊一声:“祖宗哎——”喊叫声如长空破石,惊绝莫名,这才把山上遇到的状况说了出来……

现在,一屋的鱼腥草气,一屋的寡妇脸,一屋的呛人烟子,一屋没魂的人。人包裹在浓浓的烟雾里,以为这就安全了。可罗赶早在火塘的火光下,把火拢到了自己怀里,衣裳烤出一股牛尿的臊味儿,就差把自己丢进火里了。火就是他的护身符。他手抓着胸口,两只眼睛像柿子一样在风中摆动,看着都令人揪心。

“啥哩?它吃了你没?”和福说。

“吃了还能回来么!”罗赶早的爹说。

“这就对了。它惹了你没?”

“惹了那还有命!”罗赶早的爹又抢着说。

这让和福烦了,“没问你,问赶早。”

“没,没。”罗赶早张着一张申冤的嘴说。

“没咧,都没咧,吓成这样了,卵掉没?”

“没……”

“这就对了。你是盲人进按摩房,瞎鸡巴叫唤。”

“那家伙大呀……”有几个人小声附和。

“和尚的鸡娃子大不大?那还不是白大的!”他想轻描淡写。他,和福,村长。他想走,离开。他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

“就是个守秋棚子吧。”有人说。“得看个明白。”有人说。“花了眼了。”有人也说。

“能走动,是不是个大熊?”

“没这大的熊!是个从没见过的野家伙!”罗赶早突然不耐烦地嚷起来,像受了天大委曲似的。

“赶早,那你仔细回忆看看,究竟长得啥样儿的……”

“头蛮大的,黑糊糊的,嘴么……蛮短的,全身毛带点灰棕色……头像个大皱瓜,长方形的。”

他说得这么确切,他什么都想起来啦。

“你什么都看清了,是公的母的?长了几个鸡娃子?”和福不信。他要否定。他打断他,喝斥他:“长方形,还正方形的啰,那不就是个棺材兽……”他发觉他失言了。村长失言了,同时大惊失色。他恨不得铲自己几嘴巴,我咋把这全说出了哩?我这不是帮他们添砖加瓦?

村长说出了,挑明了,棺材兽来了!只有传说中的那秽物棺材兽才这么大,或者还没这么大,可这兽来了,是要装几个人进去的。屋子里一阵骚动。

“瞎扯鸡巴蛋的!赶早你真以为我信?清晨巴早的,那大的雾,你看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鬼信喽,你只怕是孙悟空火眼金睛。”他甩掉别人敬给他的烟,抽了两口就狠狠丢了。他要化解这件事。他站起来。

“那……那我……”

“骡球拷的!”他还骂。

娃娃鸡在林子里荒荒地叫了几声,这些鬼鸡子,叫得夜里惶惶的,难受。未必不能来几声喜鹊喳喳叫?可半夜三更的。有人咳嗽。

“是真是假,弄清楚了再说。”这就了了。把人打散。人聚在一堆,事情会越扯越大。

他去点杉树皮火把,其他人也只有走了。有的找棍,有的找电筒,也有的来点火把。

夜已深。夜很深。这样的地方,一入夜,夜就很深很深,深不见底。

“究竟是啥家伙,把我家赶早吓成这样啊!”罗赶早的老爹,嚎。

“是个老家伙。”村长说。他烦。又笑。走出门就笑出声来了。烤暖的身子一下子丢进寒霜里,天虽晴,星斗满天,可气温寒冽,风一浸,像要下雪的样子。估计周边山里下雪了,或者明天要下雪了。天很开啊,银河像一把扫帚,气势磅礴地划过夜空,扎进大山肚子里。

第二天,没有事。天还是晴的,没雨没雪。山上的叶子也亮了,该落的往下落,不该落的也在红着。用秋高气爽几个字来形容也靠得了谱。苞谷在萎黄,那也是熟了,一个个大棒子里露出秋天的丰满。蜜蜂像兴奋过度的小娃子,不停地穿梭嗡嗡地飞蹿酿着秋蜜。先是一棵鸡爪槭红了,后有几株海棠也红了。秋风吹拂,大福大贵,大吉大利。烤烟的屋子升起了蓝幽幽的烟雾,并且飘来今年第一阵烤烟叶的清香。一些猕猴桃青哽哽的,一些五味子红骚骚的,一些蔷薇果紫屌屌的,都串在那些枝条上,在路边,在灌丛,勾引人和蝇子。

和福村长很早就叫来了几个人,包括罗赶早,一起到白麂沟去。啥毬都没有,四野皆静。沟里的叶子亮汪汪的,沟深,像个贼娃子红得够灿烂了。沟里,坡上,崖上,崖下,林子里,在罗赶早说的地方,扒开地缝寻了个遍,没有大兽走过的痕迹。也许是这沟里昨晚下了一场雨,把痕迹都冲走了。草隐约有倒伏的迹像。雾气散了,天高云淡。人也多,加上狗,闹吼吼的,什么兽都吓跑了,躲开了。也没见到罗赶早说的守秋棚子药棚子之类,肯定是这狗日的起来太早,睡眠不足,看花了眼。这山里有大兽,灵鬃羊啊老熊啊羚牛啊还有放牛的咧,大牲口在雾里,有膨大的幻象。再说村里也打死过大兽,马斗全的老爹当年就打死过一头七百多斤的老熊,站起来山一样的。可也让一个村民——就是王天飞的叔叔王眍子的给那熊一巴掌打死了;王眍子是个深度近视。可这熊,也忒大了。在雾中看东西,总能看出怪模样来。若是熊,倒能对付。和福带来了二十几个套子,一半钢丝套,埋在罗赶早说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下。

山坡上,湖蓝色的石泽和粉红色的打破碗碗花争奇斗艳,冷杉和粗榧油碧墨绿地抖擞,站得安安静静。流云如画册,死去的苦竹又好像活了,青芽在中间偷蹿,风中的竹米沙沙往下掉落,山冈是沉醉的,没有恐惧。

没事儿。大家就笑谑罗赶早让他一个人留下继续挖节儿根。有人这么一说,罗赶早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大喊着:“鸡日的害我啊……”

第三天,也没有事。山上的秋事倒热火朝天。乌桕比海棠红得凶猛,只有一夜,不知哪里来的一株乌桕就站在了高处,在南边的茶畈上,把火燃到了山的眉梢。乌桕是乔木,而海棠大多是灌木。看到乌桕的红,提醒人们秋茶也要采了。农家的事儿多哩。

也没在意的这一天,这个晚上,皮安的儿子没有回来。

傍晚,灵鬃羊的叫声清亮清亮的,明天又是一个秋收的好日子啊。晚上灵鬃羊叫,表明又将是一个晴天。灵鬃羊若早上叫,则雨。可这天皮安的儿子却没有回来。

皮安的儿子是聪明懂事的货,叫皮小安,跟和福儿子是同学,高一个年级。和福的儿子喜子,学名全喜——全家人欢喜。因为这是第二个老婆生的。第一个老婆没有生育,被他赶回了娘家。十几年前,和福还是个民兵连长的角色,在山下政治学习时,勾引到了邻村的团支部书记刘双姣。和福这样一个二婚的老家伙,勾引到一个沏茶姑(处女、黄花闺女),使用的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听说也卑鄙不到哪里去,小恩小惠而已,还在调情上使用了一般未婚男人不敢也不屑的肮脏的舔脚之类的淫术。拿现在网络上的话,他属于“英雄勇敢的淫民”。淫民有了儿子,也就老实了,对老婆双姣甭说舔脚,就是洗一双袜子也是不干的。男人都不是他妈的东西,婚前婚后判若两人,或者婚前是人婚后是畜生;或者婚前是畜生(舔脚丫子呗),婚后成了皇帝大老爷。

喜子与小安是一同放学的,学校在锁牢关,离村子有八九里地,今年的夏天,山洪怒吼,将仅有的一条简易公路冲断了——这路是县里“康庄工程”之前匆匆修的,投入少,勉强能走人,这下连人都走不了,上百米成为断崖,只好绕道往黑松榨走,又多出了二三里。为了娃娃们,他和福也要想办法把这条路修起来。可还没修起来,事就出了。黑松榨可是个黑得像锅底的老林子,常常狂风大作,芭茅遍野,荒无人烟,老熊时有出现。据喜子说,这一天他们是五六个娃子结伴,男女都有。可小安说要摘五味子,说多搞些给他娘吃。大家也没在意,以为小安只是挪在后头了,没想到没能回来。

天完全黑了,皮小安的娘就哭哭啼啼上门了。皮安不在家,去城里打工去了。皮安老婆哭得浑身发抖,眼睛青肿得像打了二十棒的。儿子只有一个,儿子不见了,她如何向皮安交待呢?问题有些严重。

和福村长叫来了村里所有的男人,十来个,加上些年轻胆大热心肠自告奋勇的女人,准备了几十个火把,都操着家伙,还将护秋的锣和芒筒拿了出来,去找皮小安。

和福村长在村头发话聚人。村头是棵千年天师栗,又叫梭罗树,烧天树。这树呀,传说只有月宫里才有的;一到秋天就燃烧起来,一树的红叶,照彻三五里,就像整个村庄都着火了一般。可有时也真燃烧,几次打雷,将其打着,树都烧空了。有一次打雷,从里面树洞里打出条大蛇,打到半空中,又跌落下来,落到河滩死了。三日之内河滩上臭不可闻,后来那蛇尸无影无踪了。天师栗到了秋天结一种猴板栗,比板栗大,酷肖板栗,是味中药,成熟往下掉的时候,树叶就要红了,譬如现在。树叶密密匝匝的,酝酿着血红的火热的季节。今天,老树在几十支火把的映衬下在高远星空中就像着了火一般——哈,叶子竟一下子全红了,咋就一下子全红了呢?这下看,叶子像烧天荒的大火,真叫烧天树哩!这个壮观哪,天地一起全烧透了,有如革命的前夜,暴动一般。甭说三五里,十里八里也全照透了,三十六层天宫也全照透了。红灿灿,雄滚滚的树,火树,把妖魔鬼怪全要赶出饿老婆山,赶出滚水村。火一汇拢,就壮了山的胆气,加上一些狗叫,马锣敲,芒筒吹,还有什么可怕的!和福村长站在高高的树根上,可着喉咙大喊:

“村民们,老少爷们,皮安的娃子不见了,我们一定要找回来。说什么也要找回来!小心火哪,别碰着枯草落叶,这是两件大事,烧着了你我要掉脑壳的……”

气氛狂热而紧张,正准备出发,那树边高深围墙的大铁门打开了,王天飞也就是王百万的傻儿子王刚跑出来看热闹了。他一出来,他家那匹大狼狗也出来了,狼狗外八字脚,尾比狼尾还粗,黄碜碜的身子,在火光里像一条巨型松毛虫,淌着奔放的舌头,出来就咬。一些人吓得就跑,队形就乱了,惊叫声炸开。和福也不知往哪里跑,那狗有时认他,有时不认他,让他很头疼。对村里的人基本咬,没有不咬的。因为这是条城里的狗,比较傲慢,不喜底层人民,特别是长相寒碜穿着陈旧瘦瘦巴巴的乡下人,不认乡亲这个概念,以衣貌取人。其实链子还是在王刚手上,但王刚是个呆傻儿,保不了故意让你咬下一块皮来,他乐呵乐呵。狗挣着链子撵咬人,照看王刚的裴姐赶快出来喝唤了:王刚啊王刚啊,火车啊火车啊!火车是那匹狗。狗唤上了,拽回了。重新拢好人,已是一身臭汗,体力过半。

大家再吼吼跑跑的去找人,皮安的老婆却鬼哭狼嗥,捂着肚子被人架着走——她有胃病,皮小安就是说摘五味子给她吃了治胃病的。五味子消积化食。这女人一哭,一喊,就凄惶了。说是她害死了小安,说皮安回来要打死她的。哭去哭来就是这些。后来让大家对她的哭无动于衷了。

秋夜全在秋色的红里。秋夜在秋色的深里。一溜的火把不过就是几十只萤火虫儿,山林子在夜里显得忒大。大家唤着,敲打着,吹喊着,唤皮小安。带去的火把烧成灰了,还是连根人毛都没见着。喜子和他的同学带路,一路寻去,一无所获。皮安老婆在黑松榨苦竹林里不出来了。到了锁牢关学校,在小安课桌里寻到半截铅笔头,揣着回了,用铅笔头扎自己的心窝子。

就算讨鬼吃了,讨野牲口叼走了,也得见个尸见点血见块骨头呀。

一路上大家有各种猜测。一是这娃子是不是一时性起,去城里找他爹皮安去了;二是碰上熟人,跟人玩儿去了;或被熟人顺路带走找他爹去了;另一种就是:碰上了恶牲口,碰上罗赶早说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大兽。反正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不大,十一二岁的娃子,难拐。当然也说不定喽。再则,男娃儿,奸杀的可能性也没。

半夜回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衣裳被荆棘挂得筋筋缕缕。听见王刚家那条狼狗的吠叫声,大家总算舒了一口气,说,总算回家了。可人是没寻着,事情没完。罗赶早说的那个东西,果真是真的?到咱们饿老婆山里来了?且要吃上几个人什么的?就是那棺材兽?村里果真要备棺材,备几副棺材……

皮安儿子失踪的第三天,皮安歪歪倒倒从城里回来了——有村人辗转给他递了信。回来失魂落魄,到了村口就哭,连口水都没喝就进山找儿子。这个人!

当天傍晚,皮安和几个亲戚,竟在蛇行垭几百米深的河谷底下,即响水河边找到了他儿子,不过已经死了。皮安儿子安静地躺在一块石头边,就像熟睡一样,蜷着身子,书包放在一边,没有零乱迹象,没有被野牲口咬噬的痕迹,身上干爽爽的,就脖子上扎了个洞,洞很小,不细看还看不出,就像个土蜂子洞,有几只红丝蚂蚁从那里爬进爬出。没有一丁点血迹,干干净净。但更令大家大惑不解的是,这娃子过了河,在河那边,而这条汹涌急遽的河十几米宽,又没有桥,他是如何到河对岸去的呢?莫非飞过去的?

哭是哭,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用了,皮安的老婆是在村口看见儿子的尸体的,看见儿子脸上有红是白,跟生前一般模样,拍打着他的脸,又跳又喊,就是没有应声,就一头撞向那棵天师栗,后被人拉住了。皮安老婆习惯性流产,吃了多少药才保住这娃子,且是个男娃,可这下什么都没了,那还有不伤心欲绝的。

和福村长在皮家“吊冤科”的法事上,抽了一支黄鹤楼的好烟。皮安把一整包烟也塞在他怀里了。黄鹤楼满口余香,满耳都是“魂兮归来”的法咒;道士是从下垭子湾请来的,是个木木登登的老头,死气沉沉的眼睛里藏着狡诈,像一只老竹鼠。拧鸡头的时候下的却是狠手,好像杀过人一般。这个满身臭味的道士,在厨房飘来的鸡香中抽着鼻子,念念叨叨。宵夜就是红烧大鸡。和福村长还好意思在那种揪心揪肝的恸哭声中喝酒吃鸡?他就走了。作为一个村长,他没有尽到责任。虽然丧家没找他扯皮。比如说,路的问题,为什么要经过黑松榨……

回到家,喜子已做完作业正收拾书包,他就给儿子说,明天别去学校了。儿子问为啥,他只说请两天假。儿子不干,儿子是听老师的话的。儿子成绩很好,在班上是学习委员,三好学生。学习上的事,从来没让他操心。儿子不干他就发脾气了,说,听老子的,你未必也想讨野牲口叼走么?他这么说时就想到村里的娃子都暂缓上学,待在家几天再说。这事儿以后去找老师说得通。他不能躺在家里睡大觉,他必须得给其他娃子家去说说。他又往黑暗的村子里走去。

村里虽然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但分得较散,这一个岩垴,那一个阳坡,稀稀拉拉的。带上自家的狗欢子,还带了把刀。一路是夹道的苞谷,在黑暗中传来奇异的搓响,那是风弄的。夜色微明,月亮像一支烛火在云端里摇曳。从山洞里流出来的水,滚过几块犬牙交错的大石头,一直跌往崖下,水的气息凉森森的,带着一点灿烂的甜味。那也许是山里浆果成熟的气味,也许是苞谷的气味,趁着黑夜偷偷地飘出来。或者说这些甜味正在静谧的山林中蔓延,享受着它们的秋夜。蛐蛐儿乱叫,清脆悦耳,仿佛是一首秋歌。多么美好的秋夜,多么美好的时辰。可死亡的恐惧却笼罩在村人的心里,没来由的一头吃小娃子的野兽,正神秘地游弋在饿老婆山间,游弋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已经像是真的了,已经传得很神了。他走到人家里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需来,那些人家已准备了让孩子待在家里,甚至想到把孩子送到山外去读书。

和福回去听到他老娘正在床前给喜子神吹什么“花脚狼”的故事。说是往年饿老婆山里有一种“花脚狼”,脚掌是黑色的,脚爪子是白色的。这种狼见到男娃儿就吃了——只吃男娃儿,见着妮子呢,就不吃,就养着,养大了,妮子就变成花脚狼,再去勾引村里的男娃儿出来,把他们吃掉。“所以说,是花脚狼。”

和福心中直好笑,花脚狼也没这么大呀。罗赶早说的是一个屋子大,多少头牛大。十只一百只花脚狼也没有那东西大。那是个啥家伙?骡球拷的!

孩子们待在村里的两三天里,传言越来越邪乎。一个叫根宝的村民说,在黑石潭又看见了那家伙,是在水上行走,像个拖拉机,就是不沉。还有一个人说看见山顶上那家伙抓星星,抓得火星子乱飞。哈哈,这纯粹是扯卵蛋了。但根宝是个老实人,没撒过谎。他撒谎又挣不到一个钱,唬谁呢?他说,那兽啊,从水里爬起来,浑身都是鼻涕状,要多恶心多恶心,老远就闻到一股怪味,头上还有个棺材上面的“奠”字。——他没说棺材兽,可这正是棺材兽,还咋有了个汉字咧?扯不扯蛋!

“兴许咱村里有人要升官了。村长,你要搞乡镇长了!”根宝傻乎乎的圆话说。棺就是官嘛。梦见棺材就升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解梦。

“啊嗬,你只怕要升官了。”和福对这个毬人说。这毬人擦着鼻子,穿一件假警服,衣领像一条桐油膏药,满脸器官乱动,一辈子就是这样身体失去控制的自由人,跟风中的植物没有两样。“嗯,我看你下辈子也没个官相。”他心里说。

他强迫根宝去黑石潭走一遭。根宝连连拒绝。但你说了你就得负责。不去也得去。不去就是造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也得去哩,我不能退缩哩。又不是我不去,让你根宝一个人去喂那兽。我身先士卒,走在前面,兽来了先啃我。

他先去了马斗全家里。他记得马斗全爹生前有一杆枪的,很老的老铳。马斗全不继承他爹遗志了,也不准打兽了。马斗全干别的,有点小本事,脑瓜子较活。他爹在世时他爹打,他就卖皮张,卖山龟鞭獐麂鞭给县里人,跟外界有很多联系,撮吃撮喝很有道儿。“康庄工程”都是他介绍来的施工队和包工头。包工头穿皮鞋,他也穿皮鞋;包工头有包,他也有包。一副生意人派头,可家里也没个什么摆设,跟村长家比差远了。这人就是个吹。因为“康庄工程”还要自筹资金,比如要找上面批些钱来,马斗全说能的,和福村长不会信。弄来了就算事。弄的施工队,一看是没资质的,水货队伍,出了问题咋办?不过有资质的又不想到这山里来修路,没有油水。“康庄工程”倒是个好东西,简直就是及时雨,夏天冲毁的路正好要修。可钱太少,省里拨八万,县里两万,镇里没万。没万就是没有。十万块钱修饿老婆山的路,塞牙缝还可以,修路就不行了。路基全毁了,填石方,买炸药和雷管这十万还不够。一吨炸药也要二十多万。修路的来一看,要经过几家地头,别人也不干。把我的地给你们!和福作出牺牲,只要把出山的路修好,给娃子们把上学的路弄通,不再走黑松榨。可马斗全请来的施工队,吃了和福村长老婆双姣烧的腊蹄子腊猪肝羊骚羊蝎子,喝了小丛红景天加党参泡的苞谷酒,头脑还是清醒的,说,除非我是你的女婿!意思是你是我丈人我才干这种贴钱的傻事儿。和福村长说我也没闺女,再说你他妈的比我年纪还大!头脑清醒的包工头走了两个,最后一个没走的醉倒了,第二天也走了。马斗全说,和福哥你这么抠,以为我吃了回扣啊。和福说,就这么点钱。这样,你真能拉来钱,不是你说的三七开,你三我七,我跟你对掰!拉十万给你五万!马斗全说,可别人还要百分之三十咧,别人不要钱,白跟你拉的?和福村长想想说,那十万块钱到村里的账上只有两万了?干脆你全拿去算了。心想你也拉不到钱,你这身衣服,一捋袖子火光直冒——一身的化纤织物,满脸石头色,鼻毛指甲这么长,人家跟你赞助?马斗全说,你是激将我哩和福哥,你欺我哩。十万拉不到五万别个是答应了的。我不要你对半掰,只要百分之三十——别人要的,我一分钱都不要,路修成了你到时让我剪个彩什么的,满足我的虚荣心就行了,我这人就是要个面子你不是不知道。给村里修路,应该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嗬,姿态还是蛮高的。也不知道是人话是鬼话。

“斗全,”进门就说,“你那老头的枪咧?”

“杀人?”马斗全出来说。

“要你找枪就找枪。”和福说。

马斗全灰头土脸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那杆枪,“拿去!”

“兄弟,情况你都见了,事情很严重,斗全,希望你能帮帮我,帮帮我就是帮帮大家,帮帮村里人。那东西是个甚哩?不管是什么,都要把它制服,撵走!你爹过去为民除害,深得乡亲们爱戴,你是知道的。你爹过世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出来为你爹送葬,那场面你是亲历过的,你还记得吧?”

马斗全点点头。

“这就对了,”他接着说,“过去你爹是我们全村的守护神哩,可是你爹不在了,大兽出来了,你是马神枪的儿子,你总得有个担当……”

“上山撒?”

“就是。”

“那就上山么,”马斗全爽快地说,“你听根宝赶早这些人的!他们能够叫人么?”

“可皮安娃子又是怎么死的呢?”他反问。村长反问。和福反问。他随手丢给马斗全一个油纸包就走了。

马斗全接过来一闻就知道是什么。是熊油。这熊油如今可是个稀罕东西,少说是珍藏了十年之物,有个水火烫伤烧伤和痔疮什么的,一抹即好。今天村长甩给他不是治病的,是让他捅枪管的,润枪的。枪吃这个。没熊油,獾子油也可,但熊油最好。

熊油来自哪里已不重要,也许是马斗全的爹送给和福的。这可是贵重的东西。马斗全只能照办。

这个晚上滚水村的男人们都在磨刀擦枪。

月亮像一面镜子照得群山有如白昼。风一吹,传来满山铃兰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只夜枭在很远的林子里回应着另一只夜枭的唳叫。叫声在神秘、寒冷的森林上空掠过,充盈在人们心里。“大杀气哩……”和福村长拭着刀的刃口心里发着寒说。

“必须抢在犹豫和坐以待毙之前开始行动!”虽然他和福常常是优柔寡断,以拖待变。长期在深山老林慢吞吞的生活,不想太活跃。有时想就是这个村庄不在了,中国还照样前进,神七神八照样飞上天。路冲毁了不是我的错,大不了让娃子多走几里路。可这个不行,人命关天,威胁到我的娃子。娃子也嚷着要到他小姨那里去读书——这都是老婆教的。儿子听老婆的话。但我一天不看到儿子心里就难受,这可不行。就算自己的儿子走了,其他的没能投亲靠友的呢?再死了娃子呢?一个再软蛋的村长也会站出来。

山尖红了。云彩像撒欢的羊群在天上奔跑,像炸开的礼花,红得相当放肆。地上出现了霜,白白的,出现霜就表明日子往寒处走了。往山上望去,槭树金黄透明,叶子仿佛越来越薄,像玻璃片片。山林一层黄,一层红,夹着常绿的阔叶和针叶树,夹着白色的枝干。溪水像碧玉一般从苔石上飒讽流过,赶着秋天的路程。那水面上,夹着一片片的、从更深的山里流出的红叶。一些红得令人心痛的枫叶,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有如玛瑙,触目惊心。老林子上的巴山冷杉,像一些苍老的怪物,像一些老人,挣扎在高高的风口上。

到了阴风垭子,全是嶙峋的石林,高入云天,少有人进去。一忽儿,峡谷里的雾气就卷上来了,这里,是饿老婆山的大风口,垭子上,一些瘦小的冷杉,竟结上了冰!冰包裹着冷杉的一条条枝叶,就像一把把冰刀,冷冽冽的。雾气一上来,人的意识就乱了。

“这啥都看不到,能打到什么?”马斗全身子缩成一团说。

雾把群山淹没了,连狗也露出惶恐的样子,夹着尾巴,呜呜地低号。

和福村长这时要鼓劲,“斗全,现在办事很难,甭说杀一个大兽。我感谢你在修路上帮我,帮没帮成是一回事,心尽到了。可你爹在世的时候,我和福可是对得起他的。他那年从崖上摔下来,摔断腿,我是一路把他抬到县医院去的。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他想挖出心肝来给他说,给他说就是给其他人说。这家伙有煽动性,把他稳住就稳住了所有人。

“我都记着,村长。我娃子也要上学哩,我一样不恨得牙痒痒!我来过山上,你不晓得。你见过那牲口?你看到有什么?”

“不是找吗?”

“找到了这破枪加咱们大伙的几根钩子几把刀,玩得过它?——假如真像赶早他们说的……”

罗赶早这时蹦出一句话:“说了假话死祖宗八代!”

“你滚一边去,我跟村长讲话。”马斗全不屑跟罗赶早说。“村长,为今天拖枪来我昨晚跟我媳妇打了一恶架你晓得啵?她不让我来,我正是念你对我爹好,记在心坎坎上哩。我娃子也要上学哩。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修路的事,我再去努力,总有办法的。你要是不信也就算了,我也没骗村里什么钱财,得到个什么好处,说这个大话干啥哩……”

“一切都凭天地良心,”和福说,他拿出烟来满铺,“是这样的,大伙明白这个事理,娃子们是我们村的未来,我们累死累活当牛做马地干又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娃子。牲口把我和福吃了无所谓,死毬无所谓了,死得着了,一把年纪了。可娃子们的人生刚开头。皮安媳妇撞树的时候,我看着都哭了。虽说那不是哪一个人造成的,可我们大人连自己的娃娃都保护不了,连娃子们在这儿都没人生安全,我们在这里活命有什么意思呢?没毬意思!都是为人父母的,不能让兽来吃我们的后代,不能的!万万不能的!今天,谁都别装缩头乌龟了,往前走,冻死被吃了也往前走……”

大伙看见和福村长有些激动,言辞打颤,眼里肯定冒泪花子;雾大,看不见。另几个人赶早、老金头和王臭眼都在红。他们拿着猎叉挠钩,老金头牵一条高腿猎狗,叫擂炮什么的。气魄很大,骨架也莽,比和福村长的狗壮实。老金头和王臭过去都是马斗全爹的徒弟,玩过几天枪铳什么的。现在因为年岁原因没出外打工,干些上山下套子偷猎的鬼事儿,对付野牲口是有经验的。

“村长,我们听你的,你说得对。没有怕死鬼……”他们说。

冲进阴风垭子峡谷,它的下面就是黑石潭,再下面就是皮安儿子迷路死去的响水河。但阴风垭子是很难进去的。有人传说看到大兽在这儿出现过。风像冰水一样往人的皮肉里钻,趟进去,怪石峥峥,没被冻住的树长有几寸厚的青苔,往下淌着水。所有的树都是水淋淋的,地下也是,石头也是。

“你可把香签都点上啊!都装的些啥?”和福问马斗全。心里怔忡不安。

香签是燃的,随时准备啄火的——就是点燃引信。那枪歪歪扭扭,老黑老黑,柄裂了口。怎么看枪口都太细,膛也不正似的。可在马斗全爹手上,打死过不少恶兽。但今天看,打麻雀都不行,就像是件老旧的玩具。这让和福放心不下,心里更虚。

一条双龙道的小峡谷——双龙是马斗全说的,说是他爹取的名字。有一次他爹在这里杀死过一头睡觉的狗熊;狗熊在苦竹窝里。前面就是成片成片的苦竹,也有楠竹,风一吹来,似有千军万马。

突然有了更大的响动,而这时老金头的狗擂炮吠叫起来,它的毛被风掀开,像被人翻动的书页。这狗的毛很长,且是金黄色的,远看像一只獐子。大家同时贴身岩石,隐住自己,往竹林里看。高大的石头,像踞蹲其间的一尊尊怪兽,时隐时现。可没有兽,没有真兽。不过是一阵卷地风呼啸而起,两只鸟歪歪斜斜地飞过来,像是两只大鹳。

马斗全咳嗽了一声,“没有啥的。”他说。等大家松弛下来他又说:“不过这里得小心,我爹这里遇见过许多怪事哩,最多的是鬼打墙。”

“是啊是啊,”老金头和王臭都附和,“这里兽不少的,小心些为妙……”

和福知道他们两个在这里下过套子。刚才他就看到了有个生了锈的套子,还夹着只什么兽的小腿骨。那兽挣断腿跑了。和福就问他们:“这几天你们来过没有?”

“没没,哪个有这大的狗胆!”

“大伙仔细瞅瞅有没有什么痕迹,脚印、粪便什么的。”和福提醒他们。

狗有激情,在人的腿缝里穿来捣去,吼吼着。马斗全说他也是豁出去了,枪里灌的全是钢筋头、六毛丝,滚珠儿都没有,全是钉骨的,只要有目标,肯定往死里射。

又点燃了一根香签,表明一个时辰已过了。没见太阳,雾气还没散去,在石峰间流溢。走上一个高坡,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狐茅,白涯涯地摇荡在他们面前。茅穗子全成熟了,这也是秋天的另一种色彩。在这里,这白色的狐茅和铁青色的怪石组成的景色,还有那暗针叶林子在一旁鬼鬼祟祟站立的景色,仿佛让人有一种不祥之感。这种感觉出现时,老金头的狗就突然狂吠起来,不肯前行了。和福村长的欢子前蹿了几步,也被老金头的擂炮狗给吠止住了,仿佛前面有人在逼狗。

“擂炮!”老金头唤吼,可狗不肯前行,同时爪子使劲刨地。

大家不由得聚拢在一起。和福村长虽寒毛倒竖,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不能慌。他把马斗全的枪抓着,与马斗全抓在一起,这是提醒马斗全不可轻举妄动。

一股阴风从峡谷深处翻上来,带着怪异的呜呜声。他们把眼睛盯着狐茅深处。在峡谷底下——皮安儿子失踪的地方,一条河水像一根银链子,不停地翻滚。

马斗全这时在和福村长的摁压下蹲了下来,端着枪,那燃着的香签被和福村长卡在两指间,离信子只有半寸。

“你看见什么了就咬出来呀!”老金头忽然暴跳如雷,一脚猛踹猎狗的屁股。

狗却不走,死死伏地,嗷嗷叫着,张着无可奈何的牙齿,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这大的风,和福的汗却噌噌地往外流,手心里是一层水。欢子呢?欢子也不走了,躲在擂炮的后头。

一定有东西!和福村长心里的恐惧渐渐明晰坚定起来。他抓着那香签和香签夹子,明显感到马斗全端着枪的手抖了起来。这当儿,马斗全一颤抖,香签就碰上了引信。几个人都没防备,那老铳这时就响了。一股火的洪流向前狂奔而去,爆炸在茅丛中和石缝间;碰着石头的闪出耀眼的火花,声音响亮果断。打没打着东西在其次,把邪秽和恐惧重重地压下去了。子弹和火药就是猎人的吼气,把堵郁的心一下子就打通了。

枪声支持了狗。狗先是惊得一跳,后来,两匹狗顺着硝烟腾飞的方向,箭一样地向前冲去,狂叫着消失在狐茅和乱石中。

“打着了,一定打着了!”老金头那几个人根本不知道马斗全是走火,瞎鸡巴起哄欢呼。老金头手上挥舞着猎钩和狗绳,只差要跳到天上去。

这时候狂乱的声音招上来一阵大大的雾。雾罩上来了。和福只觉得一阵晕眩,雾带着水汽压过来,湿黏黏的,像一床梅雨季节厚厚的被子。眼睛就去寻找,看什么都不清爽。听见自家的狗欢子凄厉一声,跑了出来,回头呜呜叫着想告诉众人什么。几个人凑过来,一声轰响,他们看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朝他们滚来,仿佛是被掷出来的。就听到老金头哀鸣般地大喊:“擂炮啊——”

那是他的狗,狗的四肢没了,滚回来了。

是谁把那巨大的怪兽引到饿老婆山来的?那只能是秋天,不会是我。和福村长站在镇上的街头,秋天在这里集中着最优美的姿势。挑着浓稠秋蜜的蜂农沿街叫卖,一群嗡嗡的蜜蜂跟着他。鲜红的五味子,紫色的老鸦枕头果,开了口的“八月炸”、“猫儿屎”都堆在街头。淌着松脂的翠绿色松果、新鲜的核桃、板栗和老嫩适中的苞谷都呼啸出现在街上;炒板栗、烧苞谷、炒松子……满街都是被烟火燎乱的秋的醇味儿,满街都是秋天成熟后的香味儿,唯一没有秋天的恐惧。

锣鼓喧天的镇政府,又有报喜的上门。火炮、唢呐、鞭炮和大红的喜报,都在向人们报告着又一条“康庄工程”的利民大道修通了。上得楼去,每一层楼梯两边,都贴满了全镇修康庄大道的照片,工程队勘探的照片,领导跋山涉水检查工程的照片,领导规划、下级汇报的照片。但是没有一张滚水村道路冲毁的照片。

“是什么确实没有看见,可狗的四条腿又是被谁一口吃掉的呢?”“皮安那娃子又是被谁给杀死的……”

他反问镇领导,他,焦躁火燎的滚水村村长和福。

“你是不是想着法儿找镇上要钱呀老和?”镇长乐呵呵地说,“给你说了,镇里只有政策,没有现金。只有同情,没有办法。”镇长撕扯着因糖尿病溃烂的嘴唇死皮,难看的脸上呈现出行政干部经常出现的浮肿。

“我想这样的法儿?把人家的娃儿搞死找借口,镇长?”

“没没,不是不是……”

镇长在和福送上的报告上迅速地批着字,希望让下一个单位去处理这事儿,这就了结了。

到了派出所。又协调镇政府办公室。两个字:调查。不调查清楚不得妄下结论。

夏天山洪留下了残忍的疮痍,山路崎岖,危石断崖。但这无法阻挡秋天美艳,溪水香浓,森林金贵。乌桕、海棠是一种红,红枫、槭与漆树又是一种红。紫杉成了橘红,落叶松成了金黄。蔷薇果金钟样伸到路上,好像要把果实喂到你嘴里。独兰在茂密的蕨丛中送来郁香,白色的花朵像铺上了一层云彩。两只酒红色的角雉像两团跳动的火焰钻进了草丛深处。但恶魔却藏身其间,正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将我们美好但平淡的生活打翻在地,将秋天的美丽掐死。

警察老周和镇里的宣传委员小楚一同前来。老周是军人出身,他带着一把安静小巧的五四手枪。这很好,和福的心有了些安慰。

从黑松榨的垭口往北望去,越过层层的烟霭,看到峡谷对面的山坡,可说是一种惊赏。那山坡上如织锦的田畴,现出成熟的庄稼,色彩斑斓,白色的房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那就是滚水村。滚水如一条白练滚过石坝,那景像,就是世外桃源。道路虽被损毁,但村庄的美丽毫厘不减,依然如故。

有狗叫。一阵劈头迎来的痛哭让和福村长猝不及防,肝肠寸断。这已经是傍晚了,在那棵天师栗树下,一头圆滚滚的大肥牛已经给下了四肢,发出哀哀的哞叫,脑壳不停地摆来摆去,一条尾巴像一根旗杆拼命地拍打着地上的灰土,整个身子往外渗着血。围观的人就是等着和福村长的;一个个面色焦急,吵吵嚷嚷,看着牛痛苦地挣扎,干着着急。牛是根宝的牛,一头牯牛。根宝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下子发现了和福村长,他提着刀,敞着怀,怒气冲冲,奔过来就像是要来杀和福的,也像是来问狠的。这人正是宣称看见过那巨兽在水上不沉的,说那兽一身鼻涕臭不可闻的。大家都以为他是撮白撩谎,这下可好了。和福一个扁身,风一样就抓住了根宝的手,下了他的刀,说:

“还不给它放血算了!”

很好,他这样说,就掌控了局面。他把刀随手给了人缝里的王臭,王臭是杀猪的,宰牲口野兽是一把好手。并且将根宝用身子拦住了。

“畜生也不能这么折磨啊!”他说。他引导这场面说话。

“不要杀我的牛!”根宝喊,去夺刀。

“那还叫牛?你卖几个肉钱免得让它受罪。”村长让王臭快动手。给王臭腾出了空间和时间。

王臭的刀犹豫着下不去。因为那牛委实太难受,挣扎着,身坯又大,根宝又在痛苦和愤怒中。和福这个时候是不会软手的。这时候的和福才是真和福。他又夺过刀,飞快飞快,一刀就捅进了牛的脖子。嗬,准了,从没捅过牛的,一刀就准了,一剑封喉——“噗!”牛立马就软了,魂飞了,安静了。脖子里没了多少血,血已经流尽了。没了声息就行了。这天色已看不到什么,他的表演大家没见着。只是他自己的手缩回来时,刀抽出来时,感到烫了一下,麻了一下。他为自己的干净利落高兴。再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寻出五十元的,塞到根宝手上,说:“我要十斤,”又说,“派出所来民警了,带枪来给咱们灭兽的!大家能不能给周警官和镇里的楚干部一口水喝?啊?”他故意大喊。

接了钱的根宝怔在那儿。他的思维还跟不上,牛就变成村长锅里的肉了。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处理。村长给钱买肉,又有几个人跟上,这个说要两斤,那个说要一斤,围上了根宝,根宝成了卖牛肉的根宝。

给民警和镇干部找水喝的人就去拍王天飞家的铁门。听到的是那狗火车的狂吠。和福村长就说:“算了,回去喝去。王臭,给我把秤称足啊!”心里却说:想要村里和我认这个账,没门儿,根宝,你就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吧……

他带着周警官和小楚走了。他不忍看那个场面。周警官明显的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他不让他了解,不让他问。他感觉到这样对自己有利。让黑暗的、沉沉的悬念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头吧。这牛死得真是时候,这事儿出得恰到好处。你们都见了,全是真实不虚的,比我说的还要严重,事情就会解决的。唉,这骡球拷的秋天。

沉沉的灯火,高寂的星空和随着秋风一起吟唱的夜晚。群峰如齿,森林如魅。一言不发的和福带着一言不发的周警官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自己家里。打水,洗脸,烤鞋,倒茶。除此而外,没有其他语言。“洗一把。”“脱了鞋烤烤。”“喝茶。”……

火在火塘里哔哔剥剥燃烧。和福村长手上带着牛血,牛血黏黏的。他们——那两个人看到他手上的牛血,看着他为他们忙着。儿子,拿着一本书的儿子,做饭的老婆。他说:“等下王臭送牛肉来。根宝的牛,是他的牛。”

那两个人烤着火,将双手反绞着套在膝上。狗呆坐在一旁,舔着舌头。

“爸爸,我要上学!”

这娃子,这娃子叫了起来。

“上学?”

“上学?”两个客人也问。

“他们没学上了,娃子们,村里的娃子们。”

这时候,他竟然看见他小姨子出现在门口,估计是刚才串门去了。也是今天才来的。和福村长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姨子是来接喜子去她那儿上学的。她在另外一个靠近公路的镇上教书。

没有招呼,他喝斥起来。他伸出手指着他的小姨子,凌厉地说:

“你来干什么?啊?你给我走,你给我赶紧走!你出去!”

他的面相姣好、穿着大红毛衣、胸脯鼓鼓的、脸上风光洋溢的小姨子,进门劈头就让姐夫一顿恶语,让她摸头不是脑,木愣愣的,站在那里,雷打痴一样,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从来平和的和颜悦色的姐夫绝对是一个像犯了作风错误的男人,对自己的二婚——找一个小自己一大截的老婆怀有愧疚心理,对老婆的家人绝对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比对自己的父母还贴心贴意,对这个漂亮的小姨子更是恨不得连内衣也要给她买的劲头,好得有点下着。

“我、我……姐夫你、你是……”

“我是一村之长,我不能让自己的娃子临阵逃脱,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我家的娃子离开了,其他的娃子呢?其他的娃子莫非就不是爹妈生的,就该喂牲口?啊?”

他的情绪狂乱了,面目狰狞。两位客人完全愣了,也傻了。他们大约听出了个眉目,可又没有什么眉目,懵在那里,望着激动异常的愤怒的村长,望着那个好看的小女子,小学老师,气鼓鼓的精神崩溃的丰满的女人,看她的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儿,看她的香泪噗叮叮往下掉。“哇——”哭出来啦!跑啦!村长老婆小学老师的姐姐闻声出来,去房里询问安慰。又走出来小着声(怕得罪了客人)问丈夫:“咋个啦?我妹妹有什么错撒?你怪人不知理喔,你发哪样的脾气……”

“都是骡球拷的!”村长骂。看着屋外头。可心里想,小姨子,你咋就不在村头杀牛的现场出现呢?你在那儿,我对着全村人轰炸你,那有多好!我会拿着刀把你逼出村子,我一刀捅了那无腿牛,一刀逼你离开,那效果会多好。

“算了,算了。”两个客人站起来解劝,拦住和福,要他坐下,给他烟,点上火。和福本来是表演的,但一发火,火就真的来了,就是真的了,浑身乱颤,心里烈火滚滚,一腔气还真没处发。他点上烟,说,这事你们不知,你们也知道当个毬村长的难处。咱又不比别人多个鸡儿,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为我着想一下……

两个客人就说总会解决的,我们不是来了么,镇里是很重视的。

深黑的夜。他们吃牛肉,喝酒。两位客人坚持说不喝酒,但和福村长坚持给他们斟酒。三个男人闷闷地、无滋无味地喝了几杯。可那牛肉有点意思,越吃越有意思,山里的味道。只是不说,不表现出来,像吃青菜,吃庙里的水煮豆腐。谁不知道村长老婆双姣的手艺,来客多,做出来了。吃到后来,控制不住了,还是表现出来了,兴奋了,一杯杯盖,往口里盖。说,吃,吃。好,吃,吃,不客气,不客气。

山上的兽吼了整整一晚。

也可以说是因为雨吧,秋雨,加上轰轰的雷声,秋雷。雨在潮湿深黑的山上飞翔,树木发出垂死挣扎的啸叫,石头在哭泣。整个村子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再跳动了。两个来客周警官带头,将衣裳脱得精光,没有说出怕什么,可和福知道那是因为怕山里的虱子。小楚也这样了,不过留了条裤衩。周警官在昏暗的电灯下赤身裸体,露出中年人松弛的身子和两颗软弱无力的大睾丸。接着山上开始吼叫,躲在被窝里,山上的吼叫像是在梦中。雷声沉闷,没有电光,仿佛在咕哝着一句永远也没想明白的话语。这是悲凉的秋天,在雨中,周警官醉得几分舒服地想。和福村长将吊壶里加满了水,洗了脸和脚。他听见了山上的兽吼。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分得清是山吼还是兽吼。无名的兽吼在饿老婆山的最高处,一忽儿又像下到了峡谷,又像是进了森林,又像是在滚水坝上面,飘摇不定。北风呼啸,岩石在滚动,雨声和混合的林涛兽吼令人心胆欲裂。

这一夜,全村的人都失眠了。这一夜。小楚打开没有信号的手机,录下了一段这山里夜晚的鬼哭狼嗥声;他在冰凉的被窝里不敢靠近那个赤身裸体的警察,直挺挺地发抖。

“哈,兽终于来了,帮了我的忙。这是真的,他们可以作证了。”和福村长自言自语地说。他在黑暗中抽着自制的兰花烟。这兽来啦,它吃根宝的牛腿吃出味儿来了,它会不会到村里来吃所有人畜的腿?

门死死地关着,连羊也赶进牛栏了,牛栏很结实,用大铁锁锁住了。狗有点迟钝,保持沉默。风雨在窗子上抓挠,房子有些晃动。

如果人们整天睡在床上,生活不再在早晨重新开始,牛羊不再叫唤,人们也不再去屋外抱柴,鸡不再觅食,猪栏里的粪不再运上山去,苞谷和红薯就让它烂在地里,茶叶让它老了,娃子们不再读书,一只兽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晨的雨甚至更猛,雷声更大,天上的声音在跳跃着翻腾,好像在与什么东西搏杀。雨幕布置下了恐慌不安的氛围,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雨雾深处。

两个来客睁着红红的眼睛,都是一宿未睡。老婆和小姨子要来强行夺走喜子,于是村长与两个女人开展了搏斗。喜子在中间,拉扯得哇哇喇喇尖叫:“我不走了,我不走了……”两个来客又只好劝架,他们不知道为何这么倒霉,总是劝架。周警官以最后裁判的口气说:“这样好不好?喜子他小姨明日跟我们一起走,这路因为雨,更难走了。这里的事我们保证向镇里汇报的。现在你们说山上有动静,更不可造次,大家都待在家里,以免出事,等有了结论再说……”

“来,”他把和福村长拉到一边,“你们说,山上的东西叫你们没听见过?我昨晚听了,那若是兽,该要几百只。几百只,我一支枪有卵用,我建议要省里派大部队来围剿。”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周警官?”和福村长看着他。

“呵呵,没、没意思,说个笑话。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样,你把那几个人找来,雨大,今天不宜进山,我先把情况问问再说……”

“老金头的狗是我亲眼所见!”他吼起来,和福村长吼起来,“昨天算我没见着,根宝的牛是咋回事,可老金头的狗我是看见它没了腿从林子里滚出来的!”

“腿呢?咋就只吃腿?这是啥口味呢?那兽前世是个啥级别的官啊?”

和福村长无言以对。他走在村里,雨把路都浸出了墒情。这是一个美丽正常的地方,春种什么,秋收什么,清清楚楚。山里头有什么,河里头有什么,一清二白。可现在有了这个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还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他们真会这么想吗?会认为我为了修好一条路,多批几个钱,把皮安的儿子杀了?把村民的牛腿剁了?我和福变态,成了恶魔?为了完成“康庄工程”拼政绩不择手段谋财害命制造惊天惨案?

披着蓑衣的他像一只被雨打蔫的大鸟,蹒跚在路上。

几个人被叫来了。

罗赶早的身上已经没了鱼腥草味,他在家里搓草绳,手糙得像锉子,进门就申辩:“我没撒谎!”

根宝说:“我还以为是村里给我赔牛哩,问我的道理啊?莫非我吃了牛腿……老没道理的。我说过它像台拖拉机不沉,我要是不说出来,不晓得还有多少牛让兽吃掉……”

皮安老婆就骂开了:“根宝你个翻泡的,栽岩的,你咒得好啊,我的儿呀!没你在村里下咒就没这个事哩!”

“嫂子你别骂我,我是给大家提个醒,哪是咒啊。”根宝一脸委屈,对周警官说:“山上的野牲口吃了咱的牛,政府就不赔么?一条牛一两千块,咱犁地打场全靠它哩,还是头牯子……”

“老金头的狗也是公狗吗?”周警官这么问。

在一旁的老金头赶紧回答:“是哩是哩。”

“这兽还只吃公的人和畜呀,嘿嘿。”周警官看看和福村长说。

是啊,大家都在想,是公的咧。男娃子咧。

“你想想,”周警官指着皮安的老婆,“你在村里有没有跟哪个结仇?”

皮安老婆眼睛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可没哩,哪个有这大的仇害死我娃子呀?”

“那你是和谐社会的典型啰,”周警官讽刺道,“你跟人连嘴都没叮吵过?”

皮安老婆眼睛又轱辘轱辘转了两圈,“我跟栗大珍叮吵过。她家猪吃我家田里红薯……”

“栗大珍那次还甩过她嘴巴哩。”老金头插嘴说。

“你这翻泡的!”皮安老婆骂老金头揭她的短。

“看看,看看,又口带渣滓!”老金头变了脸。

“你说栗大珍为啥甩你嘴巴?”周警官问。

“还不是骂人家翻泡的栽岩的。”老金头说。

“村长,麻烦你再把栗大珍叫来。”周警官指挥。

又问根宝:“你的牛咧?你与人结孽没?”

“结孽哪个有这大的能耐,扯起我那头牯子剁四个蹄子啊?”

等和福村长叫来了栗大珍,另一个村民焦巴子的已端坐在他家屋里。焦巴子又是谁喊来的呢?和福不高兴,他快爆发了。这不是在搞阶级斗争嘛,弄得人人自危。这样搞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是个兽,却找人的歪。

“你说说你十月二十七号下午四点到七点你在哪里?可否有人作证?”周警官问栗大珍。

“那哪个记得,咱又没个手表没个钟,哪个记时间呀!”栗大珍快哭起来,脚跺着地下,呼冤枉,双手贴着衣摆,全身在打战,终于手找到方向指着皮安老婆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你娃子的死与我何干……”

和福老婆双姣拍抚着栗大珍的肩膀,给她端上的茶要她喝一口。

周警官有些不服,犟着脑壳,知道和福村长对此有异议,气氛不是很好,小楚摊开纸笔百无聊赖,审问没有进展,屁都没问出一个,会让人笑话。

“根宝的牛是咋回事?”问焦巴子呐。

焦巴子早就作好了准备,一副冤大头模样,瘦了巴叽的身子故意摇摇晃晃,像患了重病似的,用旷世悲情的腔调说:“我有这大的劲下他牯牛的胯子?怎么不说我扯了他几根牛毛咧,那还靠得了谱,真是哩……”

根宝跟焦巴子的岳母有过皮肉交情。根宝是个单身汉,焦巴子的岳母大他一大截。焦巴子岳母常敞着怀,不避他人,也是死了男人的,年岁不小了。有人看见焦巴子岳母跟根宝鬼搞时,说屁股底下冷,根宝就在寒冬腊月光着屁股回他家去抱垫絮;他们家住隔壁。这都是人传的。焦巴子夫妇觉得自己的娘有些亏,没占到根宝什么便宜,捉过根宝家三只鸡子吃。根宝也小气,还在焦巴子家菜园下挖出了鸡毛,端给人看。为这事两家吵过架,根宝与焦巴子也打过一架。可过了就过了,以后也没什么。这样的事不叫事,村里打皮闹绊的很多,风气如此。有顺口溜说:山高天气寒,没有么事玩,白天喝烧酒,晚上打皮绊。根宝怀疑焦巴子砍他的牛腿吗?不怀疑。是和福村长出门去叫栗大珍时,罗赶早浑说的。罗赶早也不会这么想,是周警官诱导说出的。罗赶早想破脑壳,往死里想,就焦巴子。焦巴子这时显然情绪有些激动,说去厨房喝口茶,却是去拿刀的,要抹脖子。村长和福感到焦巴子有点异常,见厨房里有铁器的大响声,就进去了,焦巴子本来是故意弄出响动的,看村长来了,拿起刀就往颈上搁,口中还怪叫。和福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周警官也过来了,夺过菜刀。

气吼吼地把焦巴子按在椅子上,大伙就劝他,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没哪个非要你招。焦巴子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喘气。和福就要讲话了,对周警官说:“咱村里绝对是治安先进,这个我不是吹的,人跟人之间不像别处,没有杀死的冤仇。咱这山里人,要求甚少,容易满足,没有外头那些烂肠子烂心肝的……”

周警官已在尴尬处,有人自杀,差点出人命,你和福村长却跳出来,正好将气顺过来,将话头刺过去,解救自己:

“那你们村干群关系就一点儿都不紧张啰,就是咱饿老婆山的世外桃源啰。行,算我错了,你带我去抓那个比屋子还大的兽去!”

周警官拍了拍手枪套子就要往外走。不走不行了。栗大珍在那儿哭哭啼啼,见焦巴子要自刎,更来了劲儿,也想上吊。天上又下起雨刮起风来,落叶滚得满地都是,飞到屋里,烧火塘的柴主人也没用好柴,烧不旺,还闹一屋烟子,呛得人直流泪。这屋子待不下去啦。

这一次他们是直奔黑水潭而去的。根宝带路,买了不少黄表纸,还弄了些朱砂——这都是压邪让妖怪显形的。

往黑水潭的路相当难走,里面遍布烂棕树,几乎没路。沿途全是一些极少见到的古老树种,如天师栗、山白树、青冈栎、珙桐、野生腊梅。那天师栗在这里也是疯狂燃烧,果实累累。但棕树占领了此地,烂过后的棕树歪歪倒倒岔七岔八的枝干形成密不透风的栅栏,到处鼓荡着腐败的毒气。巨大的虾脊兰和独蒜兰绿得像塑料,在黑黢黢的森林里亮闪闪的,雨水把它们洗得像灯盏。

只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从树缝间看到一排白冽冽的瀑布大水,从山崖上倾泻下来,冲进深深的沟谷,激起滔滔白雾。那正是黑水潭。一股从地窟中冒出的凉意一下子把人的衣服扒光了,丢进冬天。激浪呼啸,有如冤魂众号。正当王臭和老金头往潭里丢黄表纸和朱砂时,就听见潭中传来咚咚咚的击水声。大伙儿怵悸着停了手,忙抽出随身携带的猎具家伙,周警官也拔出了手枪,几条狗也狂吠乱叫。

和福村长仔细瞧,崖上好像有人影晃动,就给他们说有人。大伙跟着和福往上爬,边爬边喊:“喂,你们在搞么事?”

是三个水淋淋的人,三个采药的人,三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腰上绑着绳子和采药的蛇皮袋子,三个都胸前抱着大石头,在往崖下砸。

这很奇怪。顺着石头下落的方向,大伙就看到了,崖下有一个人,一个俯在石头上的人,好像已经死了,穿着灰夹克,伏在一块半崖的石头上。这三个人砸的正是那个人。但石头往里凹进去了,还有树挡着,砸不到那人。三个水鬼似的人见有人来了,还穿着警服,就嗷嗷大哭说出了一件奇事——

他们是进山来采金钗的,金钗是名贵中药。那个死去的人胆子最大,最先看到半崖上有一盘金钗,一直延伸到一棵香果树上。那香果树也是金黄的叶子,金钗也是金黄的一窝。这人就自告奋勇地让同伴放绳下去采。荡到一半,忽然崖坎下一阵躁动,崖上的人还没看清什么,就见那个同伴大叫一声,摔在下面一块石头上没了声息。事情来得很突然,当时雾蒙蒙的,雨下得忒大,几个同伴不敢下去,也下不去。这几个人下不敢下,走不敢走,喊了半天,没个动静,估计那个人已死了,就商议反正人是拉不上来了,干脆把他的尸体打入潭中,就算是水葬了。可砸了许多石头,就是砸不中。

周警官一听这事,就有怀疑,立马把这三人的手用他们攀岩的绳子串在了一起,要把他们押回镇里审讯。这一定是一桩谋财害命案,肯定是因为他们采到了好金钗分账不匀,内讧所致。

但事情总是有些蹊跷的,和福村长不这么认为。一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东西,一定是有原因的。看这三个采药人不像说谎。就问他们:“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三个人被周警官反绑着手,冻得像三个乌龟,哪还说得出话来,一个个发着抖,呜呜地像鸟鸣。

什么都没看着?半崖里一声惨叫,那就是遇到什么了,死了。一问,是最小的一个,才十六七岁。大家只能看着他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令人发酸的雨雾浮在山岩间,狗狠狠地咬着那三个可怜的人。朝潭中投进了全部黄表纸和朱砂,没一点反应,水还是水,水声还是水声,没有任何妖魔鬼怪现形,没有传说中的潭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来抓他们,也没有什么拖拉机一样大的不沉怪兽。只有一个搁在半崖中的死人。又死了一个,这是真的,连周警官都看到了。天气阴沉,好像还有一场大雨,或者有一百场大雨。秋天没了形象,颓废得像一个吸毒分子。老鸦哇哇地叫着,叫声像鞭子一样驱赶着人们尽快离开这个凶险混账的地方。

然而和福和他治下的人,他的乡亲们是不可能离去的,他们依然在这里,在饿老婆山里,在恐怖中。关于那个采药人的死有了不同的版本。但从镇里传来的消息几乎没有,那三个押走的采药汉一去不返。死去的那个娃子有说是遇上了像雾一样的巨兽,那巨兽会吐雾,不是根宝说的那个拖拉机兽;还有一种说法是采药人遇上了手臂如锯齿的兽,锯断了他的绳索后摔下去的。有人看见那锯齿形的手臂有一丈多长。而且,大家发现又是一个男的,且是娃子。娃子,娃子……

村里有了更多的谣言,说这巨兽还要吃十个娃子才走掉,离开饿老婆山。

这天,和福得到的消息是:那三个采药人在派出所信誓旦旦说看到了怪家伙,他们说那个地方从来没看见过这多金钗的,可他们那天竟看到有一盘金钗有一簸箕大,金灿灿的,就像崖畔搁了个金盆子,亮得刺眼。这与兽无关,但死了人是真实不虚的。过了两天,听说镇里就封山了,特别是在饿老婆山的几个与外省接壤的隘口,森林武警二十多人,进山搜索,一无所获。但许多消息是保密的,这个和福村长和他的村民无从知道,这是政府的事。政府在没弄清之前是不会轻易作出结论和对外公布的,有权保持沉默,有权保密。不过,也接到通知,学校停课一周,所有村民不得上山出坡干活。

这很好,这至少说明镇里承认了山上有事,不是我和福编撰的,不是我弄了什么阴谋诡计,不是人为的。这就为我和福平了反。可躲在家里的人们,受着煎熬哩。他们想,镇里既然要大家好好待在家里,就会想办法擒住那头传说中的巨兽。政府总有办法的。我们必须出坡,不能让庄稼的收成烂在地里,粪在猪栏沤着有两尺深了,猪不能总在粪水里生活,蹄子都沤得稀烂;牛必须上山去吃草,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毛脱落得厉害。秋天里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药材,要去挖要去采摘,比如猴板栗和扣子七、三七、地骨皮、柴胡、蛇菰。猴板栗已经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了,掉落地上就腐烂了。在家的基干民兵,都听从村里的统一安排,每天在村子外围巡逻,任何人不得进山。

村里噤声寥落,阴沉颓靡。和福村长经过皮安家时,听见了哭声。皮安已经返回城里了,工地上的活儿脱不开身。从他家门口那根被雷劈坏的枫杨树钻过去,晒着一床小垫絮,估计是皮小安的。皮安老婆双手抱着儿子的书包,在那里哭着。这个女人一下子老毬了,头发全白了,嘴里白泡直出,发出叮叮咚咚的呜咽,还在伤心欲绝中。

“嫂子……”他说。

“你可要节哀。”他又说。

那个书包印着一些字母,铁红色的,有些毛边,还有个卡通形象。这定是皮安从城里带回的,很洋气,镇上都买不到。可现在书包还在,人没了。

皮安老婆根本没看和福,始终在自己的回忆与悲伤中。连她脚下的鸡也有些通人性似的,忧伤地看着她,发出咯咯咯的安慰声。一只猫坐在树下,朝主人神情落寞地盯望着。

“会好的。”和福说。

他就走了。那个书包还有什么作用呢?没有了,只会增添痛苦。

无数双眼睛从门缝里和窗户探出来。

“为什么是娃子而不是我们这些活够了的大人……娃子们是无辜的!”他喊,在内心里大喊。在内心里流泪。

我要拯救他们!我不能无所作为!我的村庄不能任由一头野兽恐吓和摆布!凭什么让我们忍受这种无声的折磨、威胁和煎熬呢?还真要有十个娃子……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一片一片的苞谷结着多么丰满的果实,一条在秋风中沉醉得蹒跚的狗跟着他。

进去罗赶早家里,却没看见罗赶早的人。他那个神经兮兮的爹含糊其辞,眼睛躲躲闪闪。和福村长又闻到了节儿根的新鲜气味,就是一股鱼腥味。

“赶早这大的胆进山了?”

“哪里哪里,这是原先挖的。”他爹说。

“我和福丑话说在前,出了事我可不负一丁点责。”

那老头一句话把他噎死:“你村长也没负个蛋毬责……”

未必把我杀了才叫负责?一条命换一条命?赶早爹的话把他打趴了。他真的负不了责。他自己感到力不从心,阳痿患者上发廊。他走到村头那棵天师栗下,看到王老板的高墙大院和楼房,他要找到办法,以解除村人的危急,事不宜迟。老头的话刺醒了他。

他让老婆帮他找两件换洗衣服,刀也磨快一些。他在背篓里装了两块沉手的尖石头,一来可以防身,二来背上沉一些,可以给自己壮个胆。

晚上的天气有些转暖,群山的轮廓分明,星星有如迸出的火星,三三两两辉映在深灰色的天幕上。和福想早睡早起早动身。他就睡了,一两声狗吠是他的催眠曲。被窝是暖和的。正往梦中走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拍门声,是罗赶早的那个老爹,声音几近疯狂:

“村长啊,村长啊……”

……

唉!说什么好呢?罗赶早是一个心存幻想的人。他在想,也许那天他是看花了眼,或者这个的死那个的伤都是碰巧到一起了,与兽不兽的没关系。山下又催得急,到了深秋,餐馆里吃火锅的多了,需要凉拌节儿根的也多了。这样他就躲开了那些把守的民兵,去了山里。

真的没有事,雨也未下了,山岚远去了,视野清爽了,山谷里明亮了,山里一路都是画廊,除了树叶掉落,除了刺猬山龟,鬼毬都没看着。他需要的节儿根倒是很多,俯拾即是。进山就是一背篓,到了溪边,将泥巴洗去,一把把捆扎好,白生生的,像玉石瓷器,气味直打他心里去。一旦有了成堆的节儿根,他还怕什么?怕鬼怕兽?钱迷住了他。

第二天更疯狂要儿子跟他一起去。儿子反正在家闲玩,是个不安份的家伙,书又看不进去,就扯狗毛,给猫剪胡子,结果猫晚上撞墙。这娃子成绩根本不行,以后也是个专职挖节儿根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就没把他看得娇贵,当贱货一样养,本名就叫贱货。

带上一条狗,说没事的,他老爹也赞同,钱迷了心窍,人家都不挖的时候你挖,一定有大收获。是准备去赚一大把的,决心很大。罗赶早还是防了一手,在开阔地挖,进退都可掌控,视野宽敞,加上让狗吃了辣椒,狗兴奋,不停地叫,有吓阻作用。没碰上什么,就放松了警惕,路越挖越远,山越挖越深。不过总在宽敞处,云淡风轻,鸟语花香,蜜蜂嗡嗡。可以望见很远的山冈,望见远远的冷杉林,望见山顶上黄绒绒的草甸,无边的苦竹沙沙有声,轻言细语。自己的背篓满了,儿子的也快满了。他就指着一处泉水,要儿子去清洗。那地方在他的视线之内,也没什么危险征兆。狗还在儿子身边,辣得直吼。这样说吧,是正午时分,太阳有些昏黄。可当他回走了几步,狗却突然跳了起来,一阵黑朦,一个大大的黑影就把天地一下子罩住了。狗跳起来的时候他转过身随手一抓,以为抓着了狗腿——因为狗跳时那腿弹到他背上,还打了他后脑勺。但抓着的却是一双人手,是儿子贱货的。

“爹呀!”他听见儿子掉进万丈深渊的喊叫,他就把儿子的手薅住了。可自己也感觉到正往下坠……那是幻觉吧?他只有一个念头:死死抓住儿子不放,任凭杀了他也不放手。但儿子分明正被一个大口吞噬!他要把儿子拽回来,拖出来,与那股力量拔河。他什么也看不到,背篓丢弃了,节儿根乱落一地,踩成了泥,他不放手,他终于胜利了,坚持住了。那个巨大的黑影不见了,天又亮了。他再看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双腿已经黑黢黢的,像在煤炭里滚了一遍。那狗呢,狗伏在地下正哭嚎哩——狗的四肢也黑炭一般了,且是烧灼的、咀嚼过的黑炭……

现在,狗和人都在屋子里呻吟。和福村长看到的罗赶早的儿子,正躺在床上,伤得不轻。屋子里确有一股怪味,烧糊过的。那只奇丑无比的狗蜷成一团,在一个箢箕里,对给它食物视而不见,浑身发抖。那个娃子呢?贱货呢?也蜷曲在被窝里,一双黑黢黢的腿伸出在被子外头。罗赶早的老爹用一种什么泥加草药给糊在上面,说是可以减轻疼痛。那娃子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夜明珠;他疼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了,颤抖得连床也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床腿又撞着一个什么坛子,坛子沉闷地摇晃,使得整个屋子都似在晃动,在疼痛和受难中晃动,然后说不定哪一下就哗啦塌下来,将屋里所有人都埋入地狱。

确实像地狱。

他在想着怎么去安慰这个娃子,这个无助的无辜的娃子。他去拿去痛片来?把家里还剩的一点熊油拿来?可问题是:他是怎么给弄伤的?是烫伤?是烧伤?是被那兽的嘴里的涎液舔伤?

他还是走了。

“贱货的爹掉到钱眼里去了呗。”晚上他给儿子喜子讲说。

“他爹把他从兽嘴里拔出来的。”

“听说吃了又吐出来了。”

“这兽是冲着娃子们来的,不是花脚狼。大得吓人。饿老婆山有大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七几年时闹过虎害,可全村人一出动,几下就把虎给打死了。又闹过猪害,也是给消灭了。可这家伙到现在还没露面哩,就搞成这样了,究竟有多凶残呀?到这个年月了,我们还要死在它手里……”

和福村长走在县城里。这里马路宽畅明亮,空气干燥平庸。人行人道,车走车道,人们十分安全。尘土飞扬,直往人的裤腿上卷。他穿着沾有饿老婆山泥巴的胶鞋,行色匆匆。他是来找一个人,一个本村的人,王天飞王老板,就是傻蛋王刚的爹,一个磷矿老板。有人说他很有钱,有人说他四处行骗没钱,矿上死了人也不赔钱,赚的几个矿工的血汗钱。

“你肯定是来找我赞助修路的。我绝不会给你一分修路的钱。这样,和福兄,我宁肯给你私人两万块钱,你建个楼房,路就让镇里去定,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好。”王天飞说。

和福想分辩和解释,被王天飞摁下了。

“你不是不知道,修路是害我。我那傻娃儿上次就是从你们那什么‘康庄大道’上跑出来的,两个月没回家,在城里捡垃圾吃……谢天谢地,让山洪把你那鬼路给冲断了,不然我儿子说不定死在外头连尸也收不到……钱是小事呀,我那娃子丢了可是大事。我花钱把路重修起来,这不是害自己?我当然要反对你修这条路!”

和福没见过这么激动的王天飞。他的确不是专为这个来的,或者说也算是为这个来的吧,与这个有关吧。他是来求援的,怎么把那兽打死,让路通了学生娃子们可以走大路,就不怕野牲口了。他一个山里的村长,在城里认识的人有限,只有找这个本村人,或许会给他出出主意,再给他几个钱,把路修了。必须把路修通,兽就不会这么凶狂。因为封闭,兽才敢为所欲为,发出野性,制造骇人听闻的惨案,让大家伙受罪,让外面什么也不知道。必须让风吹进去,雨刮进去,车开进去,人走进去,什么样的事儿就会在阳光底下,兽啊精怪啊就会无影无踪,望风而逃。

躺在按摩店温暖的窄床上,年轻女人柔软的手指正按着他隐隐的酸痛处——按哪儿哪儿酸痛。年轻女人若即若离的气息现实而沉醉,按得那个舒服,那个恰到好处,那个软硬兼施,就是人人向往的腐朽生活,巴不得每天都来这么一次。

“王总,你这是过的什么生活?”和福问道。

“资产阶级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赞助我修一条大路咧?”

“我说了,拦住他——我儿子,不让他往外跑。”

“你阻拦不了的!”

“没路他咋跑?飞出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但我知道,你怎么出来,还得怎么回去……”

“你骡球拷的天飞!你想让我住上跟你一样的高大房子,安上坦克也攻不破的铁门像你儿子一样再也走不出去……你的算盘要失算了!你家娃子跟我家娃子一样,保不了哪一天就会遭到攻击,被野兽给吃了,把腿啃了,等有路也走不出来了。这样咱们就会全完蛋的明白吗?你这骡球拷的……”

和福村长从按摩床上一个骨碌滚下来,将那一纸杯水狠狠地砸向王天飞,连鞋也不想穿就跑上了大街。

“骡球拷的!”

一个村长,一个赤脚的村长飞快地走在浮土喧啸的大马路上,闯红灯,不避车辆,暴燥愤怒。刚才他差一点就要投降了——当年轻女子的手指按着他大腿内侧时,那种溜滑爽痒的暗示,是不是在怂恿他“随它去”、“没法挽回了”、“各自保命吧”?女子吼吼地笑着,青春温润,脸上像丝绸。她们像人间的异类。投靠她们,就能躲避巨兽的攻击。你按着俺的脚跟说您睡眠很差。这妮子你是咋知道的?您足底反射区里面颗粒很多,证明代谢很差,睡眠很坏。是啊是啊,我夜夜难眠。我们村长是想着你们几个小妮子才睡不着觉哩,伺候好呀!——王天飞说。王天飞还说,抱个小妮子,你就呼呼大睡啦!小妮子说,村长那还睡个鬼,一夜不得安宁,吼吼吼。

“和福!和福!老兄啊,活祖宗!”王天飞提着两只臭鞋在大街上追着他。王天飞因为喝多了,有些摇晃。“你、你个狗日的这大的气,什么鸡巴康庄工程,你自己开口要我眼都不眨给,我王天飞说话算话。我把建筑材料给你背回去,钢筋水泥砖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个鸡娃子村长我还巴结你不成,我又不吃你的饭。我是看你帮我在村里把我苕娃子照护得好……”

“现钱。”和福站住了,向王天飞伸出手来。

王天飞一愣,眼珠子歪在一边,连气也不会喘了,“现钱?”

“当然是现钱。”

“你房子我是一定要赞助的。想到上次我娃子跑出后,你前后几天帮着寻找,两条腿都走跛……可是,你今天拿着钱定是买杀那巨兽的枪去的。买枪是幌子,你骗不了我,没枪卖,你是买修路的炸药去的!”

“你放屁。我就是要买枪。”

“哪来那子虚乌有的巨兽啊!朗朗青天白日……”

这家伙溜了。

和福村长还是弄来了人和枪。他是请人来过枪瘾的。这个人姓来,叫来三坡,是县财政局翁副局长的小舅子,好打猎,有野性,常被人请去猎杀害兽如野猪什么的,有点名声。此人是马斗全引见的。马斗全说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过去他就提到过这个人,镇里也有人出主意提到过这人,说他姐夫手上有预算外的机动款,大概是五万元的拨款权限吧,给你是一给,给别人也是一给,反正是国家的钱,就看你攻的本事了。如果让来三坡过足了枪瘾,打死了一头大兽,天下扬名,他去说服他姐夫,五万是一定的,说不定还有。马斗全说姓来的专门给别人拉款的,有提成呐,至少百分之三十,五万就一万五。跟他姐夫分,他也富了。这事是公开的。修路的理由又充足,还闹兽死了娃儿,拨钱的理由更充足了。兽来了,这不正好找姓来的有个由头。这兽还真是时候来助和福修路的咧。我倒要感谢这巨兽了,骡球拷的……

国际狩猎俱乐部VIP会员来三坡,脚穿着狩猎靴,身着意大利顶级勃朗宁丛林套装猎服,像披着一身枯树叶;仿生猎包,背得像电视里去伊拉克打仗的美国鬼子,弯着腰,双手端着12号半自动猎枪,马甲、弹袋、猎手套,应有尽有。不过,那感觉不像是个身手敏捷的猎人,倒像是个旧社会的背夫,负了千斤重担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来三坡虽气喘,一路上语气笃定,信心满怀,说多大的兽他都不怵,能对付的。他说他那管枪是五连发的,雷明顿牌的,是全县最好的猎枪。“嘿嘿,别人送的。”他说。他还说,若论枪法,全县他也最准,百步穿杨。那个国际狩猎俱乐部会员,县里还有几个,一个这么大这么深的饿老婆山总得培养几个超级杀手咧。这些个人,就好这一枪,嘣他个舅子的。这些人身子骨也没一个壮实的,却爱打猎,充硬气好汉。有的甚至病病歪歪,肺气肿,糖尿病,性功能障碍,但枪弹一武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威风凛凛,装备先进,不是猎人也是猎人了,不像山里的猎人,赤着脚,一条狗一枝土铳就行了。

和福承认,这是一种高级行贿,要几个修路的钱,但也一举两得,兽也给消灭了,有何不好?问题是,这人能够把那大兽降伏得了吗?这人好像不是那回事。当然,人都有假像。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说他打死过四五百斤的野猪,还出国打过猎哩,这可了得。

被山洪冲毁的道路他是看了,看了就等于是实地考察了,给他姐夫翁局长一说,这事就会成了。但也不能空手而归,打了大兽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就好了。还要保护他的安全,平平安安满载而归,两全其美最好。

抱怨道路艰难之后,并没有破坏来三坡的兴致。他停下来吃维生素和啃苹果——他什么都带得有。他从瓶子里拿出那些花花绿绿的药丸,告诉和福村长说这是维生素C,这是复合维生素B,这是维生素E,这是维生素D,这是胡萝卜素,这是叶酸什么的,还有压缩饼干。他从靴子旁抽出一把刀来削苹果,说这把刀是澳大利亚的一个什么鸟人送给他的。又从包里抽出一把刀,说是日本的一个毬人送的。他擦拭他的枪说是一个老板送的,自动退壳的,没一点后座力。他说不像你们的土火,后座力把人的脸都震没了。说还炸膛。你那铁砂子把枪膛磨成鱼肚状了,会爆炸。你那滚珠铁砂的,火舌太长,你一条火龙出去,目标太大,兽没打死,早吓跑了,不像他的枪,悄没声息,兽死了还不知是咋死。你点信子的,一枪没打死,你再灌药慢点儿,兽就呛着烟子扑上来了,你性命难保。过去那些猎人啊可遭孽!火舌太长的,还回火来喷你一脸,烧得像砖头。你那土火再好,也就五十米的射程,我这个,两百米!所以说,别怕,有我,再大的兽禁得住我这枪!有我你们就一切OK了。

来三坡来到了滚水村。这是一个真的处在惊恐和哀恸之中的村庄。那些奋力燃烧的秋树,那些火红的树的穹顶,犹如一个伟大的传说。那一排排的落叶松,人走进去,就像进入了神话中的用金子装饰的宫殿。这秋,这秋啊,在布置着一个华贵的大典,将上演神圣的乐章。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有的只是秋天的激情美景,肃穆宁静。来三坡对这深山老林的秋色简直陶醉了,这地方还没来过,真是太美了!

去上滚水坝,走上山去,天晴了,四野闪闪发亮,大片大片的云朵像红色的奔马,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地向前,飞跑,云也在附和秋天的呐喊燃烧着,雾气蒸腾,像山谷里跃起了千万条玉色惊龙。这样的秋天暗藏着怎样的杀戮呢?这样的秋景并不是属于嗜血和残忍的。可是……

这一天,子弹上膛,和福村长挑选了最强壮的几个人,跟着来三坡。狗也是挑选过的三条狗。大砍刀拿在手上,还有土火。来三坡教大家怎么配合他。他有望远镜,说能看上三公里以外的东西,毛发都能看得清楚。这个玩艺儿也是个好帮手。他还炫耀了一把自己的枪,是给大家壮胆。打个五连发,把天师栗上打下了两只黑鸟,还打坏了王天飞家一块瓦,让王刚这小子跑出来鸡巴卵子骂了一通,来三坡说不跟傻逼计较。他说他去蒙古打过狼,还去西伯利亚打过熊什么的,说蒙古那地方狼忒多,他一天就打死二十多只。他自称他是神枪手,见过蒙古的总统。

第一天打死了两只黑鸟,还打死了两只兔子,一锅炖了。来三坡认为有收获,至少把地形熟悉了。

第二天他制定了潜伏的计划。伪装起来,在罗赶早从巨兽口里拔出儿子的地方,埋伏在草丛中。一整天,几个人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各种机关和枪口都准备好了,但平安无事,啥都没瞧见。

罗赶早没去。晚上回来,罗赶早孩子的哀号在村子里依然嘹亮回荡。还有他那匹狗。狗也像人哀叫。罗赶早烦了,一刀将狗捅了。他提着两只血淋淋的狗胯来到村长家里。那狗胯已经烂了,惨不忍睹,见了就恶心,和福恼了,“你跟你的节儿根一起卖去!”又说,“你总不能把你娃儿一刀捅了吧?”

“那我请教村长,我该咋办?我家的娃儿?你们不去看看吗?”

和福与来三坡就去了。来三坡见多识广,也没看出个门道来。腿是好的,就是黑了。他爷爷给抹的药膏起了作用,总算没烂,皮枯枯的,疼,焦辣火疼,怎么也止不住。这就奇了怪了,莫非在兽嘴里一趟就这个样子?这是张什么嘴,这么大的毒?医生看过,说弄得不好要截肢。嚎的那个声音,跟杀驴没毬两样。

“打到那个兽就好了,就用内脏敷,毒就拔出来了。”来三坡说。

哪天打到呢?

又过了两天。

下起了雨来。村头天师栗那一蓬天火黯淡了。这天正是重阳。重阳雨,日子就往寒处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北风一阵凉。北风吹落的叶子在烂泥中像宰狗的血。重阳没几日,雪线之上的饿老婆山就要落雪了,就会成为白头翁。几个人披着雨布走到滚水坝,狗就乱吠,狗爪子刨地。马斗全就喊:“看——”大伙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是雨雾朦胧的坝顶,水声轰响,马斗全又喊:“看到有个娃子没?”

娃子?不细看不要紧,一看还真看到水里面似有个娃子,正顺着水瀑往坝上爬,连光着身子也看得分明!

不对呀!有人说有,有人说不是。那水帘扑下水坝打得急,有人说是水中一块石头,时隐时现;有人坚持说是个娃子。和福是啥都没看到,眼老花了,起翳子,就干脆一铳,往他们说的地方打去。一枪把眼睛打亮了,雨雾打散了。再看,什么娃子、石头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条白水帘。大伙儿上了坝顶,心里还是有点虚,一个人滑了一跤,差点掉下坝去。

这一天把大家弄得有点紧张和疲惫。为有没有娃子争了一路。晚上大家就敲村长和福的酒,要他给大伙压惊。和福没法,杀了一只鸡,不够,煮了一锅腊肉洋芋。喝到七八分醉的时候,来三坡就从颈子里抠出一块玉来,是个观音,用红线拴着。他说的“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大家都懂。但他的这块玉,白得耀眼。他说是块和田玉,这块玉不小,有狗卵大。大伙问多少钱,他要人猜。有猜一百的,有猜一千的。他说出个数来吓了大家一跳,说值两三万。还说黄金有价玉无价。马斗全说又是别人送你的吧。来三坡就笑着说当然,吃的喝的全是人送的,我哪买得起。他说打猎的夜路走得多,肯定会碰到些精怪事儿,科学不能解释。打猎在山里钻,一定要戴一两件灵物,玉最好,加上是观音,绝对避邪。他说行猎就是血光之路,秽邪之气缠着你,不用灵物压压你就吃亏。我过去不信还是戴了。有个同伴始终不信的,我们有天晚上去打野猪,打到野猪了,看见野猪在跑,却是半截身子,他去追,一头撞在树上,两个树桠子,刚好戳到他的眼睛,一双眼睛戳瞎了。这是我亲眼见的。

马斗全说打猎的命硬,二十年前他爹一个徒弟就是黑松榨的,去打麝,那麝没跑,就在他身边,开枪怎么都不响。这人就用枪托去砸,哪知枪却响了,子弹从裆里进去的,从脑壳里出来。马斗全这么说,来三坡又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贼亮贼亮的,说是颗蒙古狼牙,避邪非常好。外国的,镇咱国内的山上的恶东西很厉害。和福说蒙古过去不跟咱一个国家吗?来三坡就说这也是千里大草原上的,比咱山里的东西霸道。他还说枪也是避邪的,不过你们那土火不行,歪了,又是本地的铁啊树啊,根本镇不住。他擦拭他的枪,拿出一套专用的清刷工具——放在一个皮套子中,好家伙,这下让大伙开了眼界,一堆刷子,精细得不得了,光羊毛刷子就八个,铜丝刷十个。这人见大家惊讶、艳羡,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又拿出引诱哨来,有野猪的,有野鸭的,有秃鹰的,有鹿的……他说:“要打野猪,我这一吹,猪就来了。”他吹那哨,果真像,像神了。咕噜咕噜的。他说:“我这次听和村长的安排,不打野猪,只打那巨兽,为你们除害的。”他又说:“你们不要怕,如今有些怪事儿本属正常。这些年,天灾人祸连连,出外打工做事的也多,失踪的也多,出事的也多,魂儿都回不去了,冤魂野鬼的到处蹿荡,你碰上个把不稀奇……”

没见到兽影,但那兽要吃到第十个娃子才肯走的传闻越传越凶。

来三坡说是不是他的枪太镇场子了把那兽吓跑了?吓得不敢出来了。那就把枪藏着,他把枪藏在和福家的苞谷桶里,与和福他们一起去山上下套子,把绳套全换成了钢丝套,增加到五十个,遍布白麂沟、蛇行垭、阴风垭和黑水潭一带,可谓布下了天罗地网。上山清套的这一天,套子什么都没套到,吊在树上的弓形套,有十好几个,倒一个都不见了。但也不排除有人先他们把套着的东西捡走了,把好套子偷走了。

来三坡手痒,打了几只雀鸟,和福的老婆动手拔毛,炖炒。来三坡这个老兄喝酒就脸红,一副不能喝的样子,可端上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常常自罚三杯,无缘无故,说,我自罚三杯,一壶酒就被他罚没了。和福的老婆为下酒菜每天头疼,晚上就暗暗掐和福腿上的汗毛,让和福不敢喊。

姓来的去马斗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马斗全就给和福说,那五万块钱包在他身上了。年底前财政有一次结余资金再分配,机会蛮大。“不过总得给我这个中间人两包烟吃撒。”

“这个少不了你的。那究竟要给老来多少?”

“说好了百分之三十,人家也不容易。”

“可我这里好吃好喝伺候,酒啊肉啊的就不要钱的?”

“大头还是在你这里,你怎么想的村长!人家是来打兽的,你不给吃?还要开工资哩!何况在这儿能吃个什么,生绿霉的腊肉,苞谷酒,那叫吃?人家是吃什么的你晓得?人家什么没吃过,请他吃他还要看人哩,财政局长的小舅子,不是我,你请得动!”这么说后就从和福村长兜里搜去了二十块钱,说是帮老来买烟去。

八字没一撇咧,就算是腊肉,也吃光了,三光,肉光酒光米光。锅光壶光杯光。这该如何是好?还得供他的烟,烟酒不分家,我和福心慌着啊!可这请来的打兽英雄也算是称职的,常常一个人敢背着猎包进山,回来空手。和福真希望他跳着回村,手举洋枪说打死了打死了!那就好了。和福还恶狭地希望这人就此不回来,到了晚上,这人失踪了。大不了五万块钱不要了。哪有五万,你切一块他切一块。可是夕阳西下,这人总是能够回来。得准备辣汤辣水的火锅,还要陪客,马斗全之流。

“山里的秋天真舒服。”他说。

“苞谷酒真好喝。”他说。

他擦着枪。他脱下鞋袜泡脚。他打着酒嗝。他这么说。

说不烂不烂的,罗赶早娃子的脚却烂出了骨头。这真是千年难见的恶兽。那娃子的叫声顽固缠绵,在村里穿越。风越来越凄厉,掺和着那娃子的喊叫声。到了晚上,天师栗发出高亢的怒吼申诉着什么。一些来不及躲藏的虫虺,在角落里,和这个村庄一起哀鸣。

家里快没吃的了,这个给马斗全婉转说了。和福村长心里焦急如刀割。“我要读书,爸。”儿子说,在梦中还拿着书本。老婆说着梦语:“快快走吧!快快走……”说什么呢?说那不见面的兽,还是说请来的打兽者——赖在他家吃喝的来三坡?“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突然想起这句话。可现在有什么办法送……

要了结了。饿老婆山啊,你这名字可真孬。你饿得要吃自家的娃子,你引来这样的怪兽,让我们不得安宁,你与我们玩着残忍的游戏。

天黑黑的,在村头那棵天师栗树下,和福村长靠着树干给来三坡和马斗全递上烟。三人对上火,三个红点你明我灭,在三张紧闭的嘴上。王天飞家的火车疯狂吠叫着,发出一种被高墙挤压的嗡嗡声,仿佛在一个遥远的密室里受虐。没有月亮,天空寒冷而苍茫,植物腐烂的气味在加重,远处的山影像一排打手,阴险地候立在那儿。

他说要了结了,和福村长。他有点狠心撵人的意思,这个面前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可来三坡有些迟钝,天真地追问:“那你说咋了结村长?兽不出来,唤全村的狗?借上王老板家的狼狗?一起去咬,咬出来?”

没有回答。

“不过你们必须忍耐。一只老虎守一只山羊,可以空着肚子守上七天七夜,你们也必须忍耐。”

“够了,忍耐够了!”和福村长说。他把烟头狠狠地踩熄。

“让来哥走么?来哥一走,那兽又出来伤人呢?我们又没那么好的枪,”马斗全说,“来哥在村里就镇邪,兽不出来就是证明。他一颗狼牙就够镇住了,叭——”突然空中一声惊响。是马斗全发出的,他在抽牛鞭。他带着的这鞭子是找人弄的,没狼牙也没玉,就听说牛鞭用过三年能镇邪,于是就搞了这鞭子插在身上,是个土灵物。他这下一鞭,太清脆,把和福和来三坡都吓了一跳。

“兽不出来也许有别的原因……我倒有个主意想了多天……”

“说说看。”和福说。

“这兽有特点,我分析,什么公牛公狗男娃子,只沾公的,特别是男娃子他最爱……”

“你是说……用男娃子把它逗引出来?”和福村长顿感身上一阵寒意。

“正是。”

“道理在这里。”马斗全兴奋地说。

“用公羊公猪咧?非得要用男娃儿?”

“我想速战速决,用男娃儿绝对行,我有预感咧……大伙小声点儿,这兽鬼,咱们一定要保密。”

“娃儿快?”

“娃儿一定快!”

“谁家的男娃儿?谁家肯……”

“那就听来哥的。试试嘛。”马斗全说。他这么说当然坚决,他反正没男娃儿,他三个姑娘,且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或出嫁了。

“我和福可作不了这个主,天底下没这么黑心的村长,也没有这么黑心的爹。”他说。声音偏大,压抑不住。心里和血喊,在这夜里喊。在这个伤心的秋天喊。

“不是让娃儿去死的,不是让他上山就送命,咱们的枪在后头。只是引,是个诱子。没听说猎人打野物把诱子舍了的,嘿嘿,那不是个烂货猎手!”

“你这么多引诱哨,就不可以学娃子?”

“没有娃子哨,娃子用什么声音呀?嘿嘿!再说这兽鬼精,你用哨有什么用?我打了二十年猎,全世界跑遍了,这还是头一次遇上难题咧……”

难道我就用我家娃子喜子去逗引那兽?我自己的不上阵让别家的娃儿上阵这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也不会干。你一个村长,你刚好有一个男娃儿……这事就算了吧。让他来三坡在这儿吃下去,他想吃多久吃多久,我那路总不比我家娃儿喜子重要。明日用酸菜炖白菜给他吃,他吃腻了就会走的。把自己的娃子看好,要备几副棺材那也是村里该遭的难,谁家点子低谁倒霉,又不是我引来的兽……

和福村长焦头烂额地在村里乱蹿。他一抬头,看到了还在顽强燃烧的天师栗大树下,王天飞家的铁门哐啷打开了,王天飞的傻儿子王刚顶着个大头走了出来,那条狼狗拽着链子哗哗地飙出来了,老远就朝和福狂叫,狞牙厉齿。和福害怕那狗挣脱了王刚的手,或王刚干脆撒了手纵狗来咬他——这是有可能的,这小子反正无心无肝,正想让狗咬个人玩儿哩。一条村里的狗对村长大为不敬,怎么也不买账,这只有王天飞家的狗才敢。财大气粗,连狗都目中无人哩,狗日的狗!当然包括骡球拷的人。是人,是这骡球拷的王天飞的傻儿,又开始牵着猛狗在村里乱蹿了。他怎么不会又一次走失呢?他怎么就不会被那巨兽一口吞掉呢?富大命大……忽然他的心头一阵豁亮,就像犁铧从泥土里翻出来!

——让王刚去招引那大兽出来或许是最理想不过的。这个想法一蹦出来,和福就感到有一种替谁解脱的轻松。这娃子成天乱跑,不让跑还打裴姐哩。可怜的裴姐被他打得大包小疖,五青六紫,还不敢吭声。因为他爹王天飞老板将那挨打的钱也算在了工钱里,一月有上千块钱。为了这娃子,王天飞花尽了心血和银子,专给他在村里盖的房子。上次跑失踪找回来就花了好几万。可这娃子活着又有什么作用呢?不就是废物一个么?还指望给他们王家传宗接代?其实让他死毬了还好些,让他去给村里除害,万一被兽吞了,王天飞还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自己这辈子也解脱了。

“刚娃呀,做啥哩?”

“玩。”

“看好火车哟。”

“嘎嘎。”傻笑。

“你爹这些时回来看你没?给你带回一些好吃的没?”

“没。”

“你爹不喜你了哩,你爹不认你了。”

“胡说。我爹喜我。我爹说,过两天给我带肯德基回来吃的。”

“肯德鸡?鸡娃子吃头!你爹在城里找了女人把你丢下了。”

“胡说。我爹就回来看我的。”

“愿意跟我去山里玩儿么?”他试探地问。他看着王刚那大得无理的脑袋,石头一样的嘴唇和呼哧呼哧的朝天鼻孔。这娃儿淌着些涎,步态不稳定,像踩在云端里似的。这娃子也可怜。这娃子生下来这样,他妈就跑了,丢下他跑了。没吃的,王天飞就嚼些饭粒儿喂他嘴里,竟把他喂活了。王天飞爱他如掌上明珠。没娘的孩子还有个好老爹照应。后来王天飞去找这娃子的妈,在外做生意还上了道儿。当然,这娃子越来越成了王天飞的心事大伙也不是不知道的。这娃儿越来越傻,还不让王天飞找女人呢。今年春节的时候,王天飞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可王刚朝她吐涎水,朝她滋尿。莫非王天飞的内心里就没有让这娃子早一点“走掉”的意思?上次花几万元寻找,那只是做做样子,了却心愿,不让人说闲话,哪想到竟找到了,王天飞莫非不心里暗暗叫苦?现在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傻儿英雄救了一村人,我要给你树碑哩……跟王天飞那骡球拷的去打个招呼,商量商量……这是断然不行的。那骡球拷的就算心里肯,可口里却不会答应,定会假做假做把我痛骂一顿,这是一定的。只有不商量,来个先斩后奏,那王天飞回来会痛哭一顿,心里可高兴死了,累赘甩脱了,心里直感激我和福哩……

王刚拽着那狗,狗吼吼喘气儿,他也吼吼喘气儿。狗是狼狗,一脸英雄气,长得比王刚还俊。王刚那头颅就没成型,张着嘴,一双善良单纯得让人心疼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你,仿佛一只懵懂无知的狗……这娃子这个样子,和福的心又一下子软下来。这么可怜的一个娃儿,你和福忍心让他去喂兽?你心也太黑了点,简直不是人的想法……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秋风一阵阵呜咽,河水惊悸的声音弯弯曲曲传过来。村子里路断人稀,仿佛是个死去的村庄。他猛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了那棵巨大的天师栗,在一抹即将黯淡的晚霞中,像一朵金色的蘑菇云,灼灼其华,翻卷咆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警告,把他推向很远,很远很远。那个深宅是不可靠近的。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总得有个结束。就像这在风中呼喊的树叶,就像这晚霞,就像这渐渐冷却的秋天。

他在外面踯躅了很久才回去。客人已经睡了,鼾声如雷,枪在床头。喜子也在酣睡,手上仍拿着书本。他已经想好了,和福村长已经想好了,当他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他知道这个决断是不得不做的。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要瞒着老婆——儿子他妈。这可是山崩地裂的事儿。可也有办法的,既然罗赶早拉住了儿子,虽说双脚废了,可也有个活人在。把事情想在前头,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愿如此啊。老天爷,任何人的孩子都不行,惟有拿出自己的孩子。走到村里,男娃儿已经不多了。只有自己的儿子,而且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把心放在当中的话。

喜子的脸在电灯下红彤彤的,就像棵成熟的柿子。这娃子像他妈,像妈的孩子有饭吃,也就说命好的……唉,就这么决定啦,已经安排好啦,就这么。这也是最后没办法的办法了。

灵鬃羊在山里叫。明天又是一个油亮的晴天。什么都不需准备了。先前在老金头屋里,老金头要甩甩卦,被和福制止了。没什么可甩的,人豁出去了,会比命运想得更周到,何况他不信这个,这骡球拷的什么甩卦啊掐八字啊念骚经念胡咒啊,他自己认为他还很年轻,不用来这个。他有一股子战胜命运的力量。

黑夜像个烧炭翁,秋蛩的嚷叫叽叽喳喳。他磨好刀子。他睡下了。灵鬃羊在山里固执地呼唤着什么。山很静,很空。

这一天跟以往任何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果然是晴天。一群群椋鸟从空中飞过,落到一片漆树林子里。那里面的果实正喷吐浓香。早晨,和福村长让来三坡迅速到指定的石桥那儿去。已经让马斗全老婆来喊自己老婆了;给马斗全老婆说了,不得吐露半个字,陪村长老婆打半天牌,有二十元补助。这绝对是瞒着娃子他妈的,不能挑明,挑明是一场生死架。

“喜子跟我到外面去走走。”等老婆被骗出门后,和福将准备好的东西赶紧带上。他给儿子系好红领巾。还有一条旧红领巾,他有用的。带上狗。狗很平静。

儿子是小帅哥,儿子胖胖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有些兴奋鼻子呼呼直响,用哑声哑气的嫩声问:“爸,我们这是到哪儿去呀?”

“去采点药。”他说。儿子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就像朋友。儿子的眼睛闪闪的,像水塘,睫毛像他妈,老长,眼睛眨起来,骚好看的,像鸟的翅膀一样扑闪扑闪。说话的时候嘴里还一口娃娃们才有的奶腥气,直熨他的脸。儿子真是个娃娃,什么也不懂。

狗腾跳在前面,和福为它解开了绳子。这狗一路嗅着地面,径直往村头走去。路两边的向日葵一律垂着脸盆大的黑面,籽实饱满。牵牛花在篱笆上胡毬乱开,一片蓝色,薄薄的喇叭随风摇曳。另一种纠缠在篱上的刀豆垂得像紫色的门帘。葫芦腆着大肚子,叶子已经枯黄。花椒树全是青碧色的籽儿,诱人淌口水。和福摘了两颗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新鲜灿烂的麻味儿直冲九霄,把魂送上天了。再抬头,到了天师栗树下,到了在早晨火红的树影里静静伫立的王家深宅。自家的狗似乎闻到了它同类的气味,跑去刨那大铁门。狼狗立马现身,汪汪大叫,不欢迎,叫声雄壮如雷,趴在铁门的竖齿上,要冲出来。自家的狗欢子也汪汪叫,两只狗不知是亲昵还是叫劲,反正互咬,凶猛异常。王刚就出来了,在铁门里。和福看见他睁着还没睡醒的眼睛,敞着衣裳,喝斥狗。那个卑鄙的想法又不可遏止地冒出来了。就算让他给我喜子作个伴儿,两个娃子,我心里好想一些……

“王刚,你出来跟喜子去玩会儿?”他可怜巴巴地求唤。

王刚的鼻子缩着,眼里没有喜子,没有和福,没有人,也没有狗。

“出来啊!”他再喊。

“王刚。回屋来吃早饭了!”裴姐喊起来。裴姐敲碗,像唤狗。这一敲,那狗火车果真抢先跑了,王刚也就跟着狗跑了。

马斗全这时背着铳来叫他,老远就大声说:“你还不走,待会儿双姣晓得了就走不脱了!”

和福就匆匆拉着喜子走了。

到了石桥,来三坡和另几个人正等在那儿。来三坡显然已经知道了是咋回事,脸上表情满意,显得志在必得。话又说转来,哪天他不是这副表情。不过和福觉得这人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吹嘘。这人越是信心大爆,和福越是心中不安。来三坡过来摸着喜子的头对和福说:“没给他个东西?”

东西听出来了,东西是指灵物,压邪的。来三坡这回的馊主意,他自己也没见过这出猎的场面:让一个娃子去当诱子。他出发时说这个,让和福心里一个小激灵。说灵物是啥意思啊?真有什么事儿?你那身上的玉啊狼牙啊就不能给一个让我娃子带上?

“红领巾也行。”来三坡后来敷衍着说。

他们就开始走。喜子不知道大人们打猎为啥要议论他。气氛无端有些沉重,有些黏滞。四五个大人,一个娃子。

“你们也不要怕得,只要把兽引出来,不要你们的土火和狗,无用的,我这枪五连发,一杆顶五杆,自动退壳的,什么兽打不了!未必是大恐龙?就算是恐龙,咱们今天就是降龙人了!”来三坡鼓劲说。

“那是那是,我们有信心。”大伙嘁嘁喳喳的表态。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有什么亏欠似的。这当然就是和福村长带着自家的娃子。这是大家没想到的。

和福当然没说什么,一路沉默。他如果要说他就要吼了。他说多了会让那些人心慌,会让事情更乱。他不说话。他带上喜子比一万句话都管用,你们这些浑身都是嘴的人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快闭嘴!你们要做的就是保护我的娃子。他这个也没说。说了就是乞求,说了就没意思了。他现在想用一根绳子紧紧把儿子拴着,拴在自己身上,拽着他走,这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可现在他不能这样。他正在行走,正在深山里行走,正在老林子里行走。

满地的红叶,斑斓的溪水。踏着这些红叶犹如踏着秋天的火烬。而在四周,在头顶,则是愤怒燃烧的秋的穹隆和环廊。溪水艳丽,落英缤纷,红叶的流逝宛如生命,宛如一支送亲的队伍。看云岚轻柔如紫,看嫩寒纤弱似玉,秋啊,叮叮琮琮的秋,肝肠寸断的秋,悱恻缠绵的秋……红叶沸腾……红叶沸腾……红叶沸腾……

和福的心也在这情景里蒸煮着,翻滚着……

“爸呀,说是去采药的呀,你们不是去打猎的?”儿子问。

“都是。又打猎,又挖药。”他拉着儿子的小手,紧紧地。

蛇行垭烟雾滚滚,从山谷腾起来的雾气,在这里潴积不动,形成了一股巨型漩涡。人都半隐在烟雾里。

狗的嘴都给套上了,不让它们咬出声,也不让它们去撵。来三坡选的几条狗全是公狗。他说了只要它们的气味。他说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几天,有了些情况,大伙不要说话,这里有好几个山洞,深不见底,说不定就是巨兽的老巢。

就在这里,来三坡为他目测的距离与和福村长产生了争执。

“一百五十米。”来三坡说。他是要让喜子在他们前头一个人与大伙保持的距离。

“五十米不够吗?”和福只同意五十米。五十米已经够远了,五十米是和福心理忍受的极限。五十米之外,儿子就会像断线的风筝,飞了。

“一百五十米,听我的没错。我这枪两百米的距离,你怕什么啊!我有经验,没这个数引不出来。”来三坡坚持说。

“不。不行。”和福说。

“那就一百米?”马斗全两边和谐地说,“一百米总可以跑的。”

“不用,我这枪伸出去就是个死。两百米,一秒钟工夫,兽只要一现身,还能抓你娃子?”

这时林子里的野鸡叫得慌,马斗全他们看到说话时和福村长的汗都从额头出来了。其实这山上冷飕飕的,大伙发着寒。他们理解他们的村长,对来三坡的坚持有些反感了,又不好明确反对,还是和稀泥,说一百米行了,够了。大伙只要掩藏好就行了。这个有经验。

来三坡说:“野猪能闻三里的气味,三里是多少米?一千五百米。你们没打过猎的啊?这样,你们就这里坐着,我跟喜子两个去就行了。”

和福哪会干呢,一万个不行。喜子不可能离开他跟一个什么城里的鸟人去找兽打猎,一个当官的小舅子,这没有信任感安全感。后来来三坡就缴械投降了,就一百米。

“喜子,你在前头一些,大伙盯着你走,你在前头带个路。”和福给儿子说。他蹲下。他想了想,把手上的那块电子表捋了下来,给儿子戴上。儿子的手腕太细,往手臂上套。电子表这种城里的先进玩艺儿肯定是能避邪的灵物。

“喜子,你若看见前面有家伙,你就往回跑啊。或者看我这个——”他拿出那条旧红领巾,“我这里一摇,你也往我这里跑,听见没有?”他反复交待。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像个小大人,神情凝重。是被大人们弄成这样的。“可这大的雾,爸,你不挖药啊?这里好多扣子七和羊角七。”

“你挖,你挖,你在前面边走边挖……”和福说。他把小挖锄从背篓里找出来,交给儿子。他发现他流泪了。他说:“喜子你小心些哩,听周围的响动,爸在你后头跟着……”他泪流满面。雾大,儿子看不见。

儿子点着头。

“走了。走了。”来三坡催促。

儿子走了。儿子在前头一个人,越走越远,拉开了与大伙的距离。林子静得像地窟,树木全在战栗。乌鸦的叫声像坚果往地上砸;叫一声,砸一颗,叫一声,砸一颗。天空光秃秃的空荡荡的。

儿子在前头说“七叶胆”,那声音像羽毛,飘着的。和福抓不到。儿子成绩很好,儿子还勤快,从小就帮大人干活,替大人分忧。七八岁就跟他一起钻山挖柴胡、扣子七、七叶胆、田七、贝母、蛇菰……这娃子从小懂事,没让父母操过心。你进屋他就为你脱鞋,捶背,抓痒,端茶……如果儿子这一次能把那个大兽引出来,儿子就真是让老师同学全村人钦佩的小英雄了。如果胜利回家,他的妈会原谅我做的这个决定。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过去无数个这样的时刻,都被我们和我们的长辈战胜过。战胜过无数的兽和灾难,才有了这个村庄,才有了今天,才有了我这个大伙选出来的村长……

儿子寂寂地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每一步都让和福看着,目光像绳子拉住他。他一边看儿子的背影,一边看着来三坡的枪,又一边压住马斗全、老金头这些人土火的枪口,生怕他们的枪走火,伤着了喜子。

前面鱼腥草的气味愈来愈烈,雾气贴地漫卷,狗不见了,人都像半浮在空中,天色也晦暗下来。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头,一声不吭地紧紧跟在一个小娃子的后头。这个小娃子有着机警和大胆的智慧。马斗全那根借来的老牛鞭杆响起了轻轻的一声,那是把邪秽打在了走来的路上吧。两边的冷杉又矮又粗,树干上青苔深厚,淌着湿漉漉的水,仿佛每一根树都是一个泉眼。

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前方的喜子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叫,或是发出的别的什么声音。这时林子里的风呼啸而来,雾气此刻像箭一样向前飞奔。一个大大的重重的黑影就像鬼魅一样向他们压来!人们猝不及防。头顶上一片树枝坼裂的锐响,重重的罩在头上的黑影不就是那兽……娃子!和福内心一阵惊叫,摆动红领巾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来,却已经看不见儿子了。儿子不见了。有人在喊“兽!兽!”而此刻,树林一阵摇晃,来三坡的枪响了——大家看到,那枪是颤抖着穿过冷杉向那黑影射出去的,枪声叭叭叭叭地打在一些障碍物上——一定打着东西了!

一声比石头的开花还痛苦的尖叫从前面传来,和福分明看到来三坡移动着他的肥腿时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脸上的肉像被刀剁砍过的发出鲜红的寒光。

——那一声嫩稚的尖叫声朝远处的山壁孤独撞去,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和福看到来三坡笑眯眯地坐到地上。和福这时疯了一样就向那个山嘴跑去,那个山嘴叫老虎嘴。风把他的衣裳撕扯得像旗帜,风挟着他像滑雪一般疾速不可停下。他自己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喜子!喜子——”

所有被套着嚼子的狗也从喉咙里哭叫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血泊里,手上抓着湿淋淋的青苔,一些带着泥土的柴胡梗儿散乱在一旁。儿子已经没气了,两颗洁白的牙齿已经给打掉了,脚下有两个深深的槽迹,是向后面的和福他们爬来的,是想到他爸身边,狠狠地蹬了几步就没劲了。整个脸已经变成了青色。

“娃子呀……”

他号叫着把儿子揽到怀里,眼睛疼痛得无法睁开。他只是听到有哑哑的声音大骂说:

“你都瞄准了谁呀?你个骡日的!”

天空突然纷纷飘起了雪花。秋天熄灭了。

§§第四章 乡长变虎

陈应松

追根溯源,可能还在于我两年前说过一句话,我说现在的许多人都是野物变的。我说为什么现在豺狼虎豹很少见了,它们全托生为人了。你看那些杀人的、抢劫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就是野物。我这句话可能冒犯了什么,结果我差一点变成了虎,我长着一身虎毛,色彩斑斓得像一团火,那皮毛,懂得的人说像华南虎像酷了。事实上我就披着一张虎皮;皮还是我的皮,而毛成了毛茸茸的虎毛啦。

在神农山区,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事实比传的还神。有传说说,我在变虎之前我的老母亲变成一只癞头龟了。这件事有,但不是我的母亲,是一个种甘蔗的叫石亚军的母亲,那与我无关。作为乡长,我曾调查过这件事,亲自去的,翻过了几座山。神农的山是很深的。我们去的时候,石亚军的母亲不见了,癞头龟也不见了,据说爬到门外的一口深潭里去了。石亚军还划了路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癞头龟曾养在堂屋里挖的一个水池中,脚盆大小。水池还在。但我们怀疑是石亚军嫌他母亲太老,要人照顾,伙同他老婆把老母干掉了,便编了个神话来唬乡亲。我们同去了几个警察,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询问与搜查,没发现破绽。他的邻居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真的,他们都亲眼所见。

关于我的事情十分突兀和偶然。我病了,我查不出结果。我到市里省里去查,甚至利用在北京出差的机会上三0一医院也查过,查不出,后来病情就加重了。

我的病主要是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他妈的为什么我要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呢?我不知道,不可遏止,有时候早晨起来叫,有时候半夜还要叫。那一阵子我们乡政府的人都说有烂草黄(老虎的俗称)出现了,在我们的政府大院外叫。于是就有我们宣传干事写了报道,说神农山又现老虎踪迹。说这是重视生态环境保护的结果。过去神农山是有过老虎的,但随着猎人多了,其他人也多了,把神农山能吃的肉类都吃光了,老虎就绝种了。现在人们又听见了虎叫,记者们拿着笔扛着摄像机来采访,看神农山是怎么封山育林禁止乱砍滥伐保护大自然的。他们采访过我,要我介绍经验。我心里苦得不行,他们哪儿知道,始作甬者是我。

后来这件事就捅穿了。在一次乡政府的工作会议上,我发出了吼叫,要吃他们,他们一个个作鸟兽散。

刚开始他们还说我幽默,开玩笑,可我跟他们笑的时候面目狰狞。我平时是一个乐嗬嗬的人,嘻嘻哈哈惯了,我喝酒的时候唱民歌,背民谣,谁都愿意跟我推杯换盏,女人老要跟我喝鸳鸯杯(一种酒规),男人要跟我喝隔山酒、转弯抹角酒(也是酒规),闹得大家满面红光,香风醉雨。可现在他们从我的身边跑开了,跑得跟兔子撒鹰似的,边跑还边喊:

“范乡长变虎了,范乡长变虎了!”

我没有变虎,我只是吼叫。但是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起先他们把我送到县精神病院,那是不能治的。我的精神又没有问题,我没有错乱,我能闻到我们神农山满山甘蔗的甜味;我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我老婆是谁。我什么都知道,这如何能治呢。后来找一个神农山很有名的老中医开了些药来煎吃,也不顶用。这样,我只好回家了。

在家里我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吼叫。我的母亲是个信佛的老太婆。她见我这个样子,就要我每天念大悲咒二十遍,观音圣号三百句,晚上临睡前念佛五百句。见鬼去吧,我才不信这些,我是个无神论者。况且我还没有到信佛的那个年纪,莫非我七老八十了吗?我今年才三十九岁,我年轻气盛,鬼见了我都要绕道走,我怕什么,老子怕什么。我这么给自己壮胆,但还是听了一个朋友的话,学静坐,用以调身、调息、调心,除去妄念。可是我没有妄念,如何能修来禅定,又如何能像他们说的,能观到什么心性?这不行,我还是乡长,我行使着乡长的职权,我怎么能“止观”、“寂照”?我不能静坐下来,我得到各个村跑跑,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我爱到下面跑,看我的乡里到处甘蔗摇拂的绿色。甘蔗林是如此的美妙,我看见糖正从土里和石缝里一节节跑出来。一节、两节、三节、四节,由下至上,慢慢地结实了,成为糖,成为甜汁儿,希望和憧憬就是这么慢慢变得清晰的。你怎么能看到农民的微笑呢?朝甘蔗看吧,高高低低的起伏的甘蔗林,在夜晚的沙沙的响声就是农民的梦语,我能听懂。可是今年七月神农山区遭受了一场特大的冰雹,冰雹有一拳头那么大,把神农山的甘蔗打得七零八落了。这样,我带病去参加了抢险救灾。我要他们该壅土的壅土,该复根的复根。损失严重的干脆栽上马铃薯和大蒜。但是我依然吼叫。你想想,在冰雹过后的山里,出现老虎的吼叫是一副什么景像。太凄凉啦,太恐怖啦。凄凉加上恐怖,平添了人们心头的不快。

有一天,我到一个叫虎跑坳的村子里指导救灾,一见到村头的那块虎跑石,我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并且多叫了几声。这时在甘蔗地里收拾残局的人们反应不过来,马上开始飞跑。有一个妇女情急之下跳了石崖,虽然未丧命,但断了一只胯子。虎跳坳的两个当年猎虎的老头端起枪来就要朝我射。我说我是范乡长范高呀。他们说你好大的胆,你没有看到一只老虎吗?我说哪儿有老虎,是我打了几个呵欠。我现在不知怎的打呵欠有点像老虎叫。他们就说听村长讲过,我们还以为是村长对你有意见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下我们相信了。不过你的呵欠打得太大了,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呢?我说有点,这段时间救灾,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可能太累了,呵欠打得深,一深,就有点像野物了。这时那个跳崖的妇女就给抬来了。我看到这个妇女血淋淋的腿子,忙叫人抬到乡卫生院去。我也只好回去了。在虎跳石那里,我又忍不住吼叫了几声,甚至想从那块石头上往一条灌木丛生的溪涧里跳下去。

这虎跳坳是我不能去的地方了,我有无数的幻觉,在那里。我甚至想吃人,在那个鬼地方,我想叼一头小牛犊,想啃树,想蹿进更深的丛林里去。

从此后,我对有“虎”字的地名都保持着警觉。但我的形象已经彻底地破坏了,在每个村,都留下了我吼叫的余音。整个救灾工作完结后,乡政府礼堂的总结大会上,我一个人足足吼叫了三分多钟。为各个村干部准备的十桌酒席,都被我的吼叫声弄得不欢而散。大家匆匆喝了几口酒,就各自散去了。许多村长竟跟我手都没握一下。而且他们都在食堂的厨房里操了一根木棒,我见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大约是说因为我的夜嗥可能真引来邻山的虎,他们要拿自卫的家伙。

我不是一般地伤心。我的弟媳妇照顾我,她是很细致入微的,在我烦乱的时候她就哄稚童一样地喂我药喝。我说喝不喝就是那个事了,喝也是吼,不喝也是吼,除非把我的小舌子割掉,让我成了哑巴。不过哑巴也能吼呀。

我的弟媳照顾我,可是有一天我要吃我的弟媳。她就围着床和桌子跑,我就赶她。就这么一个追着一个躲着,我就发现我的身上有些异样,奇痒难耐。看着看着身上就长出了虎毛。我自己还来不及惊叫,我的弟媳就抢先把惊叫拿跑了。她大声叫起来,喊我妈和邻居,说不得了了,哥哥长虎毛了。

大家来看时,我的虎毛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又开始长虎鼻虎牙和虎爪。这时隔壁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妈妈忙说:快泼他的水,快泼他的水,他就长不出来了。于是弟媳和我妈就忙向我泼水,一盆盆的水往我头上身上浇。看着看着快长出的虎鼻虎牙和虎爪没长出来。就长出了一身灿烂夺目的虎毛。

我长出了一身虎毛,我家里的人就急得不行了。我的老婆在县政协办公室工作,我妈给她打电话要她来看看我。那天我的老婆来了,见到我说,你吓不了我。便要离去。我说我不是吓你,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我情愿的,我吓你干什么呢。可我的老婆执意要走,她留下一张她和我女儿的照片,说是一个“台属”用台湾一次成像相机照的,照了对着光线甩两甩,就成了。我拿着这张照片,看着我可爱的女儿。我的女儿跟她妈妈在县城上学。我女儿没能来。幸好没来。如果来了,不吓成痴呆才怪哩。我的老婆说,她们正在发展新的政协委员。别看这委员没权,是个虚的,但不知有多少人想往里钻。在台人员的家属不消说啦,给一盒台湾牙签啦(像弓箭似的,我就用过不少),给你一次成像啦。她说有个厨师,因为发明了一种鸡汤,老想成为我们的委员,争取了几年啦,几年来年年请我们政协的人喝鸡汤。

我的老婆走了,对我的心是一种很大的伤害,但我无力唤回她。我的弟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她不仅没有怨言,还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她说,哥哥,是我没把你照顾好,让你吃苦了。我说,弟妹,这病与你的照看无关,不要埋怨自己了。既然事情向坏的方面发展,也可能向好的方面发展,不就是一身虎毛吗,说不定虎毛出了,人就不吼了。这就跟出疹子一样,疹子一出,烧就退了。

我到乡卫生院开了许多消毒棉花,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嘴塞住。刚开始我用虎骨膏贴嘴,但那虎骨膏使我好像闻到了同类的血腥味。一闻到虎骨膏我就呕吐,后来就改用棉花了。只不过平静了两天,我就又开始吼起来。吼,加上一身虎皮,使我痛苦难耐。

我的母亲为我天天跪在观音菩萨像前。我说,行了吧,妈,你这个样子我真想吃了你。别人说在我长毛之前您已经变成癞头龟了。我看您变成癞头龟还好些。我妈就骂我:“范高,你这小子!你心情好一点行不行呀,不要性急。你性急以后还不知变成啥样儿的。”我说我变成鬼!我的妈泪眼婆娑的。

乡政府里的几个人就开始拱我了,他们巴不得我继续变下去,变没了,他们好抢我的位置。但是县里为我的事进行了慎重的研究,并行文。县委组织部的发文到了我手里。是我的弟媳亲自交给我的,她说小郜来了,小郜这小子这一次总算把文件准时送到了。小郜是乡邮员,老郜的儿子。老郜也是乡邮员,在一次送信中摔死了。县委组织部以“神(农县)组字第79号文件”下达,说经研究,同意范高同志继续担任乡长。免去查××副乡长职务云云。为何免去查××的副乡长职务,我不知道,也与我生病这件事无关,所以不在此赘述。

这个文件的下达真是让我太高兴了,太及时了。我知道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是她去争取的。我这么重的病还继续任职,且这个文件只字未提我患病的事,更未提患了何种病。如果明文说我长了虎毛,对我的伤害是很深的,还会引起社会的不稳定,让大家瞎传,瞎猜测。我真的感谢我的老婆,她是个口恶心善之人,虽然她未能照顾我,但在大事上她是从不含糊的。

这一年甘蔗歉收,夏天的冰雹太可恶了。霜降节气后的第二天,我就坐着北京吉普去组织全乡群众收割甘蔗窖藏,并督促糖厂开工。

说到我们的乡糖厂,一直是让我头疼的事。人家的糖厂一直以来五十公斤甘蔗出糖四、五公斤,而我们出糖才两三公斤,因此他们给农民的甘蔗出价也低得吓人,一公斤一角钱。每年我要他们进行技改,并让乡财政所拨钱给他们。他们把这些钱拿去喝酒啦。这些家伙,糖厂两三百人,我看他们吃什么。

我到了糖厂,把大家吓得不行。我说没有什么好吓的,你们开工炼糖就是了。厂长说,没有甘蔗我们炼什么,莫非拿我们的骨头去炼糖?

厂长姓范,跟我一个“范”。厂长把我带到了车间,车间门可罗雀,地磅车间那儿地磅上也没有多少甘蔗,估计都是遭冰雹后地里长出来的次生甘蔗——旁芽长的。这哪儿能炼糖,这只能让牛吃,可牛也不吃甘蔗叶,甘蔗叶刀似的,不把牛的嘴巴拉出口子来才怪哩。我说这是怎么啦?他说你还问这是怎么啦。我说一定是去年给蔗农的白条还没兑现。他说你明知道故意问做什么。你小心点乡长,明天我的职工就要到乡政府门口静坐示威去。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没有饭把他们吃。你说静坐示威不对,他们又不要求自由民主,他们只要求吃饭,所以我是管不了啦,你撤我的职吧乡长。

他说这话我就来气了,要挟我似的。我说范厂长,你说话太没有政策水平了,你的厂里的职工到我乡政府门口静坐示威,我也不怕,别拿这个来吓唬我。你没有饭吃是因为你们没有开工,你们没有开工是因为没有甘蔗。这么多人难道不可以主动去收甘蔗吗?我知道现在大家想把甘蔗运到城里去,宁愿让城里人嚼也不给你们榨糖。但是甘蔗是为糖厂种的,乡政府已经发了文,严禁甘蔗外运,有文件精神。我已经带来了,你们拿着文件到各个路口去堵运甘蔗的车呀,这还要我教吗?你作为一厂之长,厂里的兴衰难道与你没有责任吗?党和政府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不是让你整天吃干饭的。你说你们厂要垮台了,可你们厂门口的几个餐馆生意兴旺,以为我不知道。请问厂长,每年给你们的技改费呢,贡献给哪儿啦?范厂长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还明知故问什么呢。厂领导们整天辛辛苦苦为你们背骂名,连一个中餐都混不上吃的,那他为了什么呢?我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这些问题了,赶快到路口堵甘蔗去。

他们说我——

竟穿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皮毛,乡长就是乡长。

乡长是穿的蓑衣吗?

这是不是城里最新流行的服饰?

现在要说到我出去是一副什么样子了。我出去穿一套很薄的衣裳,但没有三五分钟就得脱掉,因为我身上火亢亢的,不畏寒冷。为此,我只好穿条短裤——这也烧得难受。于是关于我的各种传闻就来了。不过更多的是害怕。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不是哭就是喊,为此我也没少挨了砖头。我这一身虎毛啊,我该把自己怎么办?

为此我只有拼命地工作来消除这身毛皮带给我的耻辱和不快,忘掉它,因为我还是我,还是范高,还是那个工作起来不要命,出自于贫寒之家,从一个水利记工测量员出身的小小的乡镇干部。

霜降过后的神农山区冷得不行。我们乡干部全部出动了,半夜潜伏在路口,拦截甘蔗外运车。不过我不需要添加衣服。我蜷在石头上一身露水白霜一点事都没有,耸耸虎毛,伸个懒腰,全恢复了。在我的路口,我吼叫着,发出老虎一样的声音,嗷——,嗷——,群山震撼,引来松涛阵阵。我说:“我是乡长!”我站在路口,在第一个晚上就拦住了五辆车,有东风140,有轻卡,有农用车和手扶拖拉机。我把他们逼到糖厂去,我对他们说,乡亲们,糖厂是我们本地的工业,我们有责任要扶持它。你们的收入固然重要,但是糖厂有两百多号兄弟姐妹没有饭吃,我们要有全局观念。

我是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可是他们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们怕的是我的身体,我一站在那儿,他们就调转车头去了糖厂,他们说:“虎!虎!”他们害怕这个。调转车头的时候,糖厂的几百号人就开始卸他们的甘蔗了。你一捆,我一捆,投到洗蔗车间去,于是糖厂的机器又轰隆隆地转开啦。

然而糖厂开工没几天,又冷了火。原因是今年冰雹,甘蔗变质的不少,二是成本太高。于是糖厂又在酝酿着到乡政府门前静坐。为了把这样的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我火速赶到糖厂去处理。我说:“范厂长,小心我撤你的职。”你别看范厂长成天嚷着要我们撤他的职,但一绞起真来他就害怕了。当一个厂长好处是多多的,哪怕是一个即将破产的企业。我一绞真,他就哑口无言了,说:“总不能把我们的肚子捆着吧?”我说,你自己想办法。我说现在我们乡政府的政策是:关键时刻各顾各。贷款是没有了的。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工资才发百分之六十,你静坐,我还不晓得到哪儿静坐呢。都静坐,这个国家还叫国家吗,啊?我看到厂长那副蔫巴巴的样子,我又加了一句:“范厂长,我恨不得把你吃了。”范厂长看着我,看着我的一身虎毛,浑身发抖,说:“我们想办法,我们想办法。”“早这样不就完了吗,”我拍打着手说。

我要吃人。

那天在我批评范厂长,打量他蔫巴巴的样子的时候,我滋生了强烈的想吃人的欲望。我忍着不光要吃外面的人,连我妈也想吃。我克制着。晚上我叫得很凶。在初冬的山区,我的吼声萦绕野外。那一天在强烈的吃人欲望的煎熬下,我回家用笔写了斗大一个“忍”字,贴在我的床头。当我吼叫的时候,我就看那个“忍”字,看它的“心”上画着的一把淌血的刀子。忍字心头一把刀嘛。“忍”是中国(甚至也是世界)最好的格言吧,而且是一字格言。一个字,世界最短的格言,可它管用。如果不是它来约束我,我把我家的上十口人早就吃光了。还有乡政府的那些人,我的左右手,几个副镇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工办主任、农办主任、文教卫主任、经管办主任、农机站站长等等,都得被我吃掉。我忍啊,忍啊,嘿,终于还忍住了。

现在,我在外求医问药的信,总算让小郜给我带来了回音。我怀着痛苦的心情在江西的《家庭医生报》、北京的《健康报》和安徽的《益寿文摘报》上四处求治。我写道:我是某省某县某乡的一个乡长,今年来全身长满了奇怪的毛发,并发出奇怪的吼声,今借贵报一角,向大家求助,希望能有神奇的药物和手术办法帮助我解脱痛苦,当重谢。

小郜是我不喜欢的乡邮员。他早就不是乡邮员了,现在为什么又成了乡邮员?提起小郜的父亲,那可是我们大家敬重的一个人,他一辈子的生命就消耗在神农山区漫长、崎岖、危险的小路上了。以身殉职后,小郜接过了父亲的邮包。可小郜是一个“二腾子”(介乎于二流子与懒人之间的人),他私扣了我们乡军民人等两百多封信,一次性地把它们丢进了悬崖。他懒得一封封送。有时送一封信得跑七八十里路。可是事情总是会捅穿的。县电力局的来这儿巡线检修,要将高压线铁塔上的老鸹窝一个个戳掉,以免短路停电。他们爬上铁塔去戳一个老鸹窝时,在一个窝里戳下了二百八十六封信。这些信有老百姓的家书、情书,有大量的乡政府公文,也就是中央、省、市、县寄来的各种文件。全被老鸹叼去做它们的安乐窝去啦。难怪我们有几个月收不到上级的文件,没有文件就不能开展工作,更谈不上吃透上面的精神。那没有文件的几个月里,我们的工作几乎瘫痪啦,完全不能开展工作,只好放了长假;我们乡政府一次放了两个月的长假,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上班该干些什么。如此巨大的损失,那不要找小郜算账!结果小郜给县邮电局开除了。但是这条邮路却没人跑了。正在我们的工作又陷于瘫痪之时,小郜又出现了,带来了中央、省、市、县的各种文件精神。听他说,他是反聘。被邮电局反聘?他又没退休,为何叫反聘?管他的,只要有人送信。

他送来的关于诊治我疾病的信息没有一个来自大医院的。都是一些民间的巫医、一些骗子们寄来的信,信上说什么病都能治,药到病除。都说获得了重大的突破,得过国际大奖(就差诺贝尔医学奖了)。这些信中,来自河南郑州一个什么中医院的信最多,北京打着部队门诊的信也海多。不过这骗不了我,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有病乱投医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这些骗子们大都等着有病乱投医的人。他们让我邮购拔毛净、毛除灵、毛发一扫光、沙漠地带擦剂等,据说是名贵中药,里面有大约数十种药,采用先进高科技研制而成,纳米膏药,无毒副作用,绿色药品,治标治本,永不复发。药品出口美国、澳大利亚和西班牙等,在东南亚一带抢购疯了。凡是夸大其辞的广告宣传我都不信。在这些信中也有几个好心人介绍的偏方。偏方千奇百怪,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只说一种,让我用白藓皮和地龙每天泡水喝加洗浴,用以熄风凉血。白藓皮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而地龙,不就是蚯蚓吗?你用蚯蚓泡茶?我的妈呀,打死我也不干,情愿披这身虎毛。

我说小郜,你是不是又贪污了信件,为什么只这些不中用的回信,而没有大医院的信呢?小郜说,乡长,我还敢藏信件?老鸹又叼走呢?我说难道你不可以烧掉吗,或者丢到溪沟里。小郜说乡长你教我干坏事。我说我说的是真话,一个人如果没有职业道德和责任感,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一年我在县里开会,亲眼看到县招待所的一个大师傅在裆里抓了几把又和面做包子,连手都没洗一下,后来我们就吃到了带卷毛的包子。小郜说,乡长,看您身上的毛,只怕是吃多了卷毛包子。我说呸你个小郜狗日的,拿老子的痛苦开心,你哪一天才不是个二腾子呢!小郜说,人家说乡长你才是个二腾子。我说放你娘的屁。他说真是这样说的,说乡长瞎指挥,不是二腾子是什么。神农山区这地方从历史上就没有种过甘蔗,你现在要大家种甘蔗,地薄,田瘦,你就是把蜂蜜种下去,化成的水也是淡的。我说小郜你懂个啥,难道我们不应该破破几千年的耕种陋习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发展规模经营吗?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创造一个什么品牌基地吗?小郜说算了吧,你想制造一种甜蜜的假象,把我们的痛苦掩盖起来。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小郜你这小子给我拽文呢,小心我吃了你。小郜一听这话吓得掉头就跑,手上的邮包踩到脚上,差点绊了个大跟头。我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天我过得十分开心,心情轻松多啦。可是晚上接到的消息又让人沉重起来。

这几天为了让糖厂能正常生产,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将甘蔗收上来,这便是采取强制性措施,由各个村组织挖窖队,将一些有较大蔗窖的人家,强行清窖。在挖石亚军家的蔗窖时,挖出了他的老母亲。于是,关于他的母亲变成癞头龟了的谣言不攻自破。这使我想到现在有许多失踪的人,变成了什么了,或者无影无踪了或者被外星人掳走了,全是骗人的,我相信那些人都是被人杀害了的。许多人(可能平时并不太坏)的心里潜藏着杀人的欲望,一时性起就杀了人;还有的一时糊涂,也会失手杀人。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兽性。像我这样平时的和善之人,孝顺之人,现在也想杀人吃人,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由石亚军的事,我决定再深挖细找,既抓出了坏人,又满足了糖厂的需求。我向他们说恶总是有恶报的,这样的事例很多。但也有一些坏人侥幸逃脱了,说不定你身边或者在台上的一些好人、优秀企业家、好媳妇、儿子、国家干部、警察、老师和三好学生,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杀人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呢。哈,这一查一挖,全乡在蔗窖里又挖出了一具男尸,当然也就挖出了一个谋杀亲夫的女杀人犯。更让人惊叹的是,在一个蔗窖里挖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失踪三年的人,那人挖出来时,浑身长满了白毛——他是个畏罪潜逃的纵火犯。

浑身长着白毛的纵火犯挖出来了,派出所长让我看。我在派出所里看了看,他的白毛也就是长一点的寒毛,颜色白一点而已。这白毛可以解释,因为三年没见阳光。而我的虎毛无可解释。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是能解释的,解释清楚了,也就不神秘了。

因为挖窖事件得到的战果使我认识到了两点:一是要破除迷信,有些坏人正是利用了我们的迷信心理,以售其奸;第二点是,要大力抓好社会治安,有案必破,不要等积累多了,想破也破不了。抓一个案就要破到底。我在派出所发了一通脾气。——事后有人议论说我在发“虎”威。就是虎威,那又怎样呢。我说这破的三个案子不是你们主动去破的,与你们无关,这是挖蔗窖的意外收获。国家和人民养了你们,给你们枪,给你们粮食,难道是要你们夯干饭的吗?你们就没想到犯罪分子会利用咱们这几年新修的蔗窖犯罪?没有研究在新的形势下犯罪分子犯罪的新特点?蔗窖是我们乡这几年打经济翻身仗的成果,也成了犯罪分子的避风港,成了他们抹去犯罪痕迹的好地方。你们就一点都没有想到。那么,既然他们可以用来杀人、藏身,进一步想,可不可以用来赌博,制造假烟假酒?我承认神农山的人民群众还是比较纯朴的,外面的坏风气还没有吹进来,但是我们应该保持高度的警惕。

这个冬天我在神农山区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破除迷信和整顿治安的群众运动,加大宣传力度,写大标语,开展精神文明建设。这场运动很有成效。以后的李洪志的法轮功,在我们神农山没一点市场,大家都知道那是骗人的,他能把大兴安岭的火弄熄?他能让地球毁灭推迟多少年?他能用手抓瘤子?见鬼去吧,我说,又是一个石亚军。迷信往往伴随着犯罪——犯罪企图和犯罪事实。后来证明,李洪志也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说谎者,这就不多说啦。

这年冬天,出了一件事,在虎跳坳,出现了真虎。有人说这都是我的吼叫引来的,我那身皮毛在那个坳子里挖窖时现过身,而这条真虎是一条母虎。这母虎凶残无度,吃鸡,吃鸭,吃牛犊子,吃大耕牛。整个坳子里弥漫着一股凄惨的血腥味。

事情反映上来了,我心里有些疑疑惑惑,果真有虎?但虎闹得凶啦,人心惶惶。这事他们就要我出面,要我当“诱子”,把那母虎引出来杀掉。但是杀国家保护动物这是不可以的。虎是几级保护动物,我尚不清楚,一级二级吧。但虎又如此为害一方,不制服不行。我们就准备了采用挖陷阱和下夹子的办法,万一不行打伤它。这样派出所给了我一把五四手枪,我带了几十个干警和乡里最有经验的猎手去了虎跳坳。

那天晚上我放开了喉咙吼叫,站在虎跳石上,我手握着枪,而在虎跳石周围都下了夹子,挖了陷阱。虎的确出来了,不是在这儿,是直接去了村子。结果被在村头潜伏的两个干警擒获了。正当干警发出开枪的指令时,“虎”却说话了,大喊:“别开枪,我是范乡长!”

凌晨三时我在村头的一颗冷杉树下看到了这个李鬼,原来是个偷鸡贼。他披着一张陈年的虎皮,那虎皮估计是从他祖辈传下来的,毛色都很黯旧了,倒伏了,没有光泽了。愤怒的村民群情激昂,恨不得把这家伙撕碎。我阻止了大家,我说还是让法律来惩罚他吧。现在这里有派出所的同志,让他们带回去审训。

如果真正有虎的话也好,他们就会淡忘我,我有时忍不住吼叫他们会认为是那些真正的虎叫。那样我的叫声就不孤独了,我的身影也不孤独了。我盼望着虎的出现,可是事实证明又是假的,神农山区的确没有虎,那么,我就太孤独啦,我的叫声也太孤独啦。

我是如此孤独和引人注目,简直众目睽睽,让人难受,我就想我是不是得到外面治治去了。

这时来了机会。

机会当然是糖厂提供的。糖厂虽然收到了如山的甘蔗,但坚持了一个月之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停产了。原因么,我们糖厂的糖卖不出去,没人买。市面上的糖才一两块一斤,而我们糖厂的糖成本就划三块多,且发沙,吃着咯咯地响。于是这一天范厂长就带着一个上海的老工人到了我的家里。

尽管范厂长事先给那个老工人说过我的情况,还是把老工人吓得绊了一跤,跌在门槛上,头上起了个大包。他说他是上海制革厂的老工人,范厂长说是他请来的,糖厂准备下马,准备上制革项目。这是经过了职代会一致讨论通过的。制革主要制猪皮和牛皮,羊皮也制。争取在一年内使猪皮和牛皮的加工量各达到五千张。老工人说:“有了制革厂,还可以搞深加工嘛,可以生产箱包,生产皮鞋,生产牛皮凉席,总之前景大有可为。”

我的心马上就被说动了,我也预感到前景诱人。我拍了一把范厂长的肩,用欣赏的口气说:“老范,这个点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范厂长说:“还不是因为当时你要吃我。”我说:“他妈的我说了一句笑话,一句笑话就给你这么大的动力,这么大的想像力?看来,人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他说:“真的,你一说要吃我我就想到硝皮。”他看着我身上的虎皮,那眼神不大对劲,好像要硝我一样,好像对我有报复心理,牙齿也在暗中磨砺,咬得咯咯响。我当时不管他了,我只想到糖厂可以走出困境,两百多职工有饭吃了,这比什么都好。我还想到办糖厂和种甘蔗是可能有些决策失误。而办制革厂倒适合我们山区。我们山区有养猪养牛养羊的传统,兽皮的来源不愁,而现在皮革原料市场需求巨大,价格也不错,有钱可赚,又请来了上海师傅,一定能够成功。关于种甘蔗,它的确只徒增了山区的风景。我的确想创造一种流蜜的生活。我受文学的影响太深啦。我记得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读过一篇贺敬之还是郭小川的诗歌,好像叫《青纱帐——甘蔗林》。我老记得北方应该有青纱帐,南方应该有甘蔗林。我受诗歌的毒害太深了,这首诗我如今一句都不记得了,却老是想我能走进一片片甘蔗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前几年,在县里的脱贫致富规划大会上,县委书记问我我们乡准备发展什么,自报家门。有的报发展长毛兔,有的报发展小尾寒羊,有的报发展板栗,有的报发展火鸡和驼鸟,我想到走进甘蔗林的梦想,就随便报了个甘蔗。现在看来,这是轻率的。既往不咎,现在我必须积极支持,全力协助。在不能贷到太多款的情况下,我发动乡政府和乡亲们拿出自家的积蓄来。因为要买硝皮机、磨革机、伸展机、打光机等机械。我把我自己多年的积蓄拿了两万块钱出来,作为入股,一元一股,就是两万股。所有投入股金的,以后都按股本分红。

在我的带动下,很快就筹齐了买机械和进兽皮的钱,然后在老工人的邀请下,我们一行人去上海考察了一趟。

我决定借此机会去上海看看我的病,将这身虎毛全部去掉。上海的医疗条件在全国是没说的啦。我们县好多得了绝症的人,都是最后上上海去求医的。就这样,我带了一万多块钱,我,范厂长,副乡长曾广贤,税务所长老涂,坐火车来到了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

上海真是太美啦,比电视上见到的还美,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单看一两个建筑没什么,但集中看浦东,就美了。南京路上那么多外国人,你就知道上海这城市的情调。还有黄浦江上那么多巨大的外国货轮,真让我大开了眼界。我是穿着我母亲给我连夜赶制的一套白色的单长袍子,有点像中东人穿的那种。这袍子是我自己设计的,有利于散热,也包裹了全身,以防麻烦(比如围观什么的)。上海的冬天虽然比较暖和(和我们神农山区相比),但人们还是穿着各种各样时髦的棉袄,我穿着单袍也燥热得不行,要不是自我克制,我一定要跳到黄浦江去游一趟水才觉舒服。

要说我对上海不好的印象,那就是苏州河啦,这么宽一条河成了下水道,臭熏熏地袒露在大街上,上面还百舸争流,爱干净的上海人就不晓得臭么?我也想这么肥的水在城里是污染,在我们山里却是肥料呢。我们神农山区地薄,如果把苏州河的水引到那儿去,肥我们的甘蔗,那不晓得要长多甜,榨出多少糖来,我的日子也就不会这么不好过啦,我也就不必到上海来了,不必再弄个什么制革厂了。

我想着神农山的事。考察过后的第三天,我就见他们嘀嘀咕咕的。他们:范厂长,曾广贤副乡长,涂所长等。他们背着我,鬼鬼祟祟。我那天从卫生间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瞒着我啦,我知道你们想去动物园。你们想看老虎大象,难道我就不想看老虎大象吗。我虽然长了虎毛,可我并不是老虎,你们看老虎并不会刺伤我什么,我是范高,我不是老虎。上海这么发达,难道去一身虎毛的医术也没有吗,你们不要跟我躲迷藏了,你们去,我就去!

于是我们租了一辆车,到了动物园。动物园猛兽区曾经发生过老虎咬死人的事,这事我在神农就听说过。现在,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地方,是可以理解的。到了猛兽区,我们隔着车窗看到了狮子、老虎、大象与豹子。我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老虎。当导游员指着车窗外的一头老虎对我们说:“咬死司机的老虎就是这头老虎,你看它的爪子,它的牙齿……”听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的手当时是曾广贤副乡长拉着的,我要他拉着,我对他说:“免得我冲出去了。”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看见老虎就看见了本家,就想冲过去跟它亲热。如果这样真会被虎吃掉的。曾广贤副乡长拽着我的手,我突然害怕起来,车外的老虎没有一点亲切感,只是害怕,浑身发抖,不能自持,我说:“快把车开回去!快把车开回去!”范厂长和涂所长以为我见了虎想拉开车门跳下去,就站在车门口,曾广贤副乡长死死抓住我。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压根儿就没想下车,我只是害怕,这样情绪乱了,我就想吃人。吃人,吃人,吃人。我心里被这两个字蛊惑得罡火发烧,手又被曾广贤副乡长死死拽着,我烦他,我看他的鼻子和耳朵都是很好吃的样子,很容易下口的部位,我就下了口。这个家伙,从他登上来上海的火车开始,我就想吃他。因为他喜欢唱歌,上车后就唱个不停,什么“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他唱了不下几十遍,半夜全车人都睡了,他还在厕所里唱,我就想吃了他。特别是在全车人都睡了,地灯照着他从厕所出来的一双脚时,万籁俱静,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他轻轻地哼唱对我最有诱惑力,那时我最想吃他。我想扑过去,先撕断他的喉咙(不让他发声),再吃掉他呼呼冒着热气的鼻子。把他撕成八块,最好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走道里,一个人慢慢地吃他,然后舔舔手,把吃不完的骨头丢下铁路,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呢。我忍着了,我想到我的身份。可是那天在动物园我无法忍了,我终于下口了。我乱咬。我听见曾广贤副乡长嗷嗷地大叫起来。车上的人(就我们几个)一片慌乱,车就往回开了。我听见老涂对司机和导游(一个年轻的上海小姐)说:“他犯病了!”我没理他,我依然咬曾广贤,我没能咬到他头上的部位,也没能咬到他的喉管,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太多,身上也没咬到,只咬到了他的手。我把他的一截指头咬得快掉了。后来他们几个人终于把我按住,老涂还掏出一把手枪来用枪托敲我的脑袋(他这个税务所长不知从哪儿弄到的一把手枪)。他们把我敲昏了,终于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宾馆我自己的房间里。他们把我的手捆着,我心很平静,我说算了吧兄弟们,把我解开,我不会咬谁了。他们迟迟疑疑地把我的绳子解开,我真的再没咬谁。我对他们说,我犯了错误,我是不是中午喝多了?他们说你中午其实只喝了两杯。你的酒量大家不是不知道,你半斤八两在话下?我说也是,我说喝了两杯为何就醉了呢?这个酒有问题,上海酒有问题。曾广贤副乡长手上缠了绷带,他安慰我说,没有事的,我们知道你喝多了。我看他的脸上,也有我抓过的痕迹,一条条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我说曾乡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曾广贤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都是假酒惹的祸。我说你不唱了行不行呢?你不唱歌了行不行呢?那时你在猛兽区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这无垠的旷野中”,我就浑身像火烧一样,就,就……对不起啦。曾广贤说,我没有唱《北方的狼》,我绝对没有唱。我说,为何我听见了呢?见鬼!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听见你唱“只为了这片传说中的草原”,我的头就炸了,绝对炸了。我听见我的脑袋嘣咙一声,爆炸啦,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图嘴巴和牙齿痛快。

说了一会话,后来他们几个期期艾艾地说,是不是该把我送到医院去了。我摇摇头,我非常难过地摇摇头,我说这个病是不能治的。我感到治不好,不会那么简单,手头的一万多块钱治这个病,太难啦。我说我已经打听了,现在在上海割个阑尾也要几千上万块钱,光检查(用仪器)只怕就要把钱花光,听说住院一天什么药都不用,也要大几百块钱,我们这点钱,是来治病的吗?而我这个病又不知道是什么病,如果弄一些教授来今天会诊明日会诊,费用还高些。况且,我对他们说,我心理还承受不住。如果这病弄出去了,那我能安宁?在车上我已经看到司机和导游小姐的惊叫啦,我不能承受。我的心理压力太大啦,说不定这个病没治好,其它的病治出来了。我情愿就这样回去。在神农山区,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安安静静地,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太嘈人,心乱了,精神就会出错。我过去看过上海一个女作家叫什么的写过一篇小说,叫《悲恸之地》,说是有个乡下人头一次到上海来打工,与同伴走散了,在一些小巷里看谁都是来追赶他捉他的,他就拼命地跑啊,跑,跑到一个高楼顶上,怕人捉住,就跳下去摔死了,上海就成了他的悲恸之地。现在上海也成了我的悲恸之地啦。我就是女作家笔下的那个乡下人。这是一时的错乱和幻觉,因为精神紧张才产生幻觉。曾乡长你刚才说你根本没有唱齐秦的那首歌,可我分明听见了,这就是幻觉,这就是我咬人的根源。

他们听了我一通这样的分析,也就没说什么了。我们就把在上海购买的硝皮机、磨革机、伸展机和打光机什么的押送回到了神农山区。

可是,这一趟使我口齿留香。我不想掩饰我的感觉,我知道那满口的香味是在咬断曾广贤副乡长的手指头之后出现的。我说,这是幻觉。我不断地警告自己说是幻觉。我否定那种美好的余香,我想莫非我真要吃人了?吃猪肉和中华鳖也提不起味口了?这是幻觉!我斩断我的邪念,我说幻觉,你走吧,你离开我吧,我求求你了。

正当我们在糖厂安装那些制革机器的时候,神农山区下起了漫天大雪。那天晚上我和范厂长从安装现场走出门准备去食堂消夜时我惊呆了:大雪覆盖了神农山区的千沟万壑,一片洁白。多美的景致啊。雪还在无声地飘落,在这静静的夜晚。我站在那儿根本不想走了。好久,我听见范厂长说,乡长,是肉丝面呢。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可是我无动于衷。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不想吃。我在想什么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惊讶。后来我说,我去散散步,我头疼得厉害。就这样,我就走了。就说了这两句话,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我是在深夜走进神农老山里的,走得如此地冷静和莫名其妙。我疯狂地往山里跑;先是走,后是跑。我越过一片冷杉林,又越过一片山毛榉林,然后是长满了野漆树和连香木的混交林。山越来越野,人家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的脚印与呼吸,当然喽,还有一个人的吼叫,虎的怒吼声。寒冷是不会有的,对于我来说。山上的风像钢鞭一样笞打着我,可我温暖如春,一身厚厚的虎毛遮挡了一切。那种壮丽的景象我是无法忘记的,它将在我的记忆中,时时勾引我,包括我那种蠢蠢欲动的野性。我是人还是虎?我是什么?我呆呆地望着一轮冷月中的山野——那时候雪住了,世界冻得无声,都好像在屏息着,想聆听一点儿什么。这时候我的耳畔就响起了我(似乎)从曾广贤副乡长口里听来的歌:“为了这片传说中的草原”,不,是“传说中的雪原”。

我渴望如此。

在山上,我碰见过一头从冬眠中恍恍惚惚走出来的黑熊,它一定是饿昏了。可是它没吃我,我朝它大吼了两声,并且露出我猩红的舌头,它就晃着臃肿的身子离开了。我还碰见过一群想捡橡子和五味子的猕猴。它们在晚上想刨开雪找那些食物,可是我一跑过去还来不及怒吼它们就叽叽喳喳地逃跑了,并且在树上向我掷雪球,摇雪粉。还有一种灵山猫也是不错的,它们比一般的猫大,像一些看家狗。但它们皮毛华丽,是虎的近亲(都是猫科动物)。几只灵山猫看着我,朝我咪喵了几声,就消隐在树林里了。

我伏在山垭顶上,那儿有光秃秃的被风吹净的石头,也没有冻凌。我就伏在那儿。我看着我治下的神农山区。我有一阵子笑了起来,我想我跑到深山老林来干什么呢?这是幻觉吗?这雪,这雪野都是幻觉?因为不觉得冷,所以对我的行为放松了警惕。我也学着猕猴,在雪地里找五味子果吃。我在一片五味子树林里呆了五天五夜,吃得腹胀如鼓。可是我又想吃人了。我想起副乡长曾广贤的指头,我想吃人。

真的,我想吃人。这么想我就在雪地里画了一个人,画的是副乡长曾广贤,还有一个女的,我记不起是谁了,好像是一个跑红的歌星。我用手瞎抓,大把大把地吃雪,就把他们吞进肚里去了。

在抓雪的时候我抓到了一只山鸡,我把它撕碎了,血淋淋地吃了,连毛都没有放过。后来我在一个山洞里呆了两夜,山洞里有许多燕子,飞来飞去,这么高寒的山区,燕子也成了留鸟,看来什么都可以变异,没有什么稀奇。如果一只燕子留下来是稀奇,千百只燕子留下来就不是稀奇了,就很平常了。如果一头熊在冬天窜来窜去是稀奇,无数头熊窜来窜去也就很自然了。我虽然只碰见了一头窜来窜去的熊,但我相信还有更多的熊,离开了它们冬眠的树洞,在神农山区游荡,我坚信这一点。因而,我也推断将有更多的人长了虎毛,他(她)们同我一样,严守着秘密,讳病忌医。我真的相信。在我患病之后,我找来过许多医学外科书籍对照查找,我甚至看到过一本从美国翻译过来的插图本外科医疗大全,我看到的照片触目惊心,有的洋人屁股头长着几尺长的尾巴,有的人背脊上扎着辫子,有的人(女人)乳房上黑毛丛生,但一遮盖,就什么都看不见啦,身旁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正常人,还是跟他(她)们谈恋爱(爱得死去活来),还是听他们作报告发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对他们尊敬有加,有的还被选为健美小姐,健美先生,成为我们心中的偶像。由此我想到一句名言,一句我在山野里独自悟出来的名言——总统先生也可能长尾巴。哈哈,我想出这句话就大笑起来,在山野里大笑,哈哈哈哈,我的回声把树上的雪粉都惊落了,我的笑声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在这寂静的山谷里产生巨大的共鸣。但是后来我哭起来啦,我一个人在山野里瞎窜,一个人踩着深深的积雪,彻夜不眠,像一个游魂在山里走来走去,结草为巢。有一天我睡不着,我就想,范高,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就不想你的老婆,你的母亲,你温暖的家,照顾你无微不至的弟媳?还有正待上马的制革厂与每月只发百分六十工资的那个不大不小但很干净的乡政府?那个办公室的藤椅和一盆四季常绿的玉树?我就哭起来了,我就想我这一辈子,我的前半生。

我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家,我的祖辈是从湖南来到神农山里开荒狩猎的老实农民。我家祖祖辈辈务农,据家谱记载,我们尊黄帝为一世祖,第三世是颛顼,第四世祖好像是祝融(火神),难怪我今天不畏风雪严寒的。我们范家在唐代还出了一两个节度使,宋代还有过状元、榜眼、探花的名人,就像文学家陆游在给我们范家祖谱作序时说的那样,范家真是文彰武显,家声远播,可是从明代开始我们范家竟有十几代文盲,没一个识字的,只好断了家谱的记载。得帮与一个粗识文墨的高家结亲,在这个高家丑女的指点下才知我们祖上家谱的辈份已经用完了,于是我祖父就叫了范高,一直到我这里,还是叫范高。据说我祖父的祖父也叫范高,为了区别这么多范高,在称呼上前面冠以明范高、清范高、民国范高与解放范高;要是还分得细的话,清范高当然还有乾隆范高、光绪范高与咸丰范高之分。

就这样,我成了解放范高,解放范高就是我。感谢新社会,我走进了学堂,而过去那些识字的、有钱的人却不能进学堂了,因为他们成份不好。我们成份好的贫下中农终于扬眉吐气啦,终于能识字啦。然而,因为读书太远(每天要走十几里山路,时常都有摔下悬崖和被野兽吃了的危险),我十六岁就下学上了水利。我聪明能干,吃得苦耐得劳,小小年纪跟着测量员搞测量,计算土石方,不到两年把这些都学会了。公社的水利主任看中了我,就把我调到公社,搞了几年“背粮”干部,我就转正了。以后公社撤销,我就在乡里当了文书。再以后,如今我就成了乡长啦。在这块我家祖祖辈辈受人欺负的土地上,现在再也没谁敢欺负我了。过去我父辈祖辈没有一分田,现在我依然没有一分田,但是,我现在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全是因为在神农山区这一小小的乡里,我范高说了算。事情就这么简单,而从明代我们范家还出了一个县令算起,约五百年没有当官的了,现在我总算成了个有职有权的科级干部吧。这在我们范氏家谱上会不会留下一笔呢?

想起上家谱,我就不寒而栗。我这个病会不会记上家谱呢?我的子孙后代会不会说,我们祖上曾有一个长满了虎毛的乡长,差一点长出了虎爪和虎鼻子。不过我又庆幸,家谱按记男不记女的老方法,我们范氏——我这个“范”就在我这一代完结啦,我没有儿子。我的兄弟有儿子,那是他们的事了,与我这个范没有关系了。在结束家谱(续谱)的我这个“范”手里,事实上不管做什么事,也没人管了,做了什么错事上帝也会原谅。反正续不下去了。但我没做过坏事,为何长了这身可怕的虎毛呢?我没做坏事,没杀过人,放过火。我的曾祖父据说亲手溺死了他两个亲孙女——就是我的姑姑吧。因为那时候穷,养不活,不把她们丢进水桶里淹死,活着的大人就会饿死,这么着,只好把刚睁眼睛的小孩弄死了。到我的祖父曾经搞过农会杀过恶霸地主。但恶霸地主也杀过农会的人,怎么没听说他们的后代长虎毛呢?——只是没听说过,但真正有否,不敢妄论。

在寒雪茫茫的山里,我胡思乱想,前思后想,不禁唏嘘。

我在山林里乱蹿,完全成了一头野物。还加上想吃人。我不是因为想吃人离开山林的,是因为猎人的枪。那天我正蹲在山垭口上想我曾祖父(他就是咸丰范高)怎样亲自动手溺死我两个姑姑的事,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尖锐的枪响。我看了看远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就见肋下冒着烟子。

他们打我!

好在只擦伤了我的皮毛。我反应过来后就跃下石头拼命地跑,结果又一枪击中了我的中指,将中指击断啦。刚好是我咬断的曾广贤副乡长的那根中指。我怀疑是曾乡长的报复,我就躲在一块石头下大喊:“曾广贤,你出来,你想报复我是吧!”我大喊了一通,没有回音,接下来的声音又是枪声。我只好跑进了一片野生梅林。

我手上鲜血淋漓地回到了家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啦,这一个月像一场噩梦。我回来的那天就听见了一阵劈劈叭叭的鞭炮声,又听见了一阵劈劈叭叭的鞭炮声。他们说,过年啦,又说,制革厂正式开工啦。县里一位副书记来参加了制革厂的开工剪彩仪式,也顺便来看我,曾广贤副乡长也来了。县委副书记对我说,你这一个月跑到哪儿去了,也不跟身旁的工作人员说一声。我说到山里去了。他说到山里一个人扶贫蹲点吗?我说哪是扶贫蹲点呀,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想在雪地里撒点野,好像北京的哪个歌手唱过。这山区有十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县委副书记抚着我手上的伤说:小范,你了不起,你这人真是个猜不透的谜。多好玩哪,你又不是小孩了,你撒什么野。我说是啊,我这病看来真要治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要不是猎人的枪声把我打回来,我差一点就“回归自然”啦。我这么给他们幽默了一句,然后我又对曾广贤副乡长说,我还以为是你报复呢。曾乡长说,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你去了山里,至于用枪报复更属无稽之谈,我们还以为你去了新、马、泰呢。曾广贤副乡长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向我保证一定把凶手抓到。我说算了算了,没事了,我不过说句笑话。

我在家里养伤,我的女儿也因为春节寒假回到了我的身边。奇怪的是,我的女儿一点儿也不怕我,她不把我当病人,看见了我一身虎毛就像看见了一个玩具似的。我以为她会吓得半死的,没有。她见到我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说:“真好玩,爸爸你是只老猫。”她说我是只老猫,我就成了老猫,整天跟她捉迷藏。到了晚上,她就非得要跟我睡,不跟她奶奶睡。我说女孩子是不能跟爸爸睡的,你都七八岁了,应该跟爸爸妈妈分床了。我女儿撒娇说我就要跟你睡就要跟你睡。你身上的老猫皮好暖和,比电热毯还暖和。怎么阻止都不行,一趁她奶奶不注意就钻到我被子里来了。当然虎皮暖和啦,可是不行,我就伸手打了我女儿几嘴巴,把她打哭了,最后一个人赌气坐车回到了她妈妈身边。

女儿走了,我的心里怅怅的,但又庆幸,有种解脱感。实话说了吧,在女儿傍着我这身虎皮睡觉时,在我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和细匀的呼吸时,我就想把她吃了。我动了吃我女儿的念头我就掐自己的身上,就用头撞墙。这是一种疯狂的、残忍的念头,我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念头,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头脑是很清楚的。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把她吃掉呢?我有时候在半夜里磨着牙齿,咯吱咯吱地响,我的女儿全然不觉。我在回味曾广贤副乡长的手指,我女儿的肉肯定比曾乡长的肉好吃。我不敢往下面想了,我抽我自己的耳光,我说,范高,你还是个人吗,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想放过?病魔啊,病魔,有病就有魔鬼缠身了。我把自己的脸抽得稀烂,把头撞出大包小包。后来,我决定去上班。想用工作去冲抵我邪恶的念头。

我终于走进了糖厂也就是现在的乡制革厂。

我走进去满屋都是牛羊的腥味,这很对我的胃口。但是往里走就不那么令人高兴了。我看见他们硝皮,硝牛皮与羊皮,不管什么皮,先泡进用肥皂和纯碱化成的水里,又泡进皮硝化成的水里。他们把那些皮子朝下,捏着生皮的头,往缸里浸硝水,我就想到我曾祖父溺死我姑姑们的样子。就像硝我的虎皮一样。再然后,他们把硝水沥干了,就开始用一把把大钝刀割那皮板上的肉屑、残余脂肪,然后,横铲,直铲;手握着钝刀的人你来我去,横铲,直铲。他们把皮板钉在钉子上,用木板压住,不停地铲呀削呀,削呀铲呀,然后再打皮张,打那上面的灰。他们把皮子吊起来,用木棍敲打。可是那铲削的疼痛蔓延到我身上,接着又被他们吊起来了,被他们用木棍撑着,被他们硝,然后他们磨,他们伸展(防止缩板),再然后,用一种磨砂轮子把皮子打光。我压不住啦,我找范厂长。我看见范厂长正在和几个厂领导硝几张灵山猫皮。那灵山猫皮与虎豹的皮没什么两样,一样色彩斑斓。他们硝着这种皮,这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皮,说是县里某领导托的,送给省人大的一位老首长去做皮袄的。他们知道我不会制止。因为我在这里有两万股呢。他们也一样的像硝其它皮子那么硝,一样用碱水泡,一样下盐,一样削、铲、刮,一样用棍棒敲打,一样用竹子绷着皮板,然后上机,上各种从上海买回来的机器。特别是他们割着那些残存肉屑时,真像在割我的肉。那里面有一种想腌制我硝我的气氛。可恶的范厂长还递给我一把钝刀,说乡长你来一显身手。我说范厂长,你们这是硝谁呀?他说硝灵山猫呀。我说你们该不想硝我这身皮吧?他说乡长开玩笑,我们何曾敢硝您,只怕不要命了。再说你是我们厂的有功之臣,可以说没有范乡长就没有今天的制革厂,制革厂的每一点成绩都浸透着您的心血。我们只有多创造产值和利润才能报答您的关怀。我说行了,别恶心了,我讨厌阿臾奉承,你搞好哪是报答我,把我的投资收回来就不错了,让几百工人有饭吃就不错了。他说那就硝呀。我只好拿起特制的大钝刀。可是面对着我脚下的灵山猫皮,我却不敢下手。我的手就抖了起来,拿刀的手直发抖。范厂长看见了,说:乡长,您怎么啦!我记得当时我没说什么,我把大钝刀奋力地甩出了窗外,砸在原地磅车间的地磅上,哐当一声。接着我就去夺他们手上的钝刀,我夺一把甩一把,夺一把甩一把,全扔了出去。我说:你们别硝我了,我烦死了!他们说,我们在硝灵山猫。我说灵山猫不就是我吗,啊?你们给省里送这些东西,你们不怕丢进(牢房)去吗?以范厂长为首的人直瞪瞪地站在那里,手上没有了刀,不知做什么才好。我见他们还不明白,就吼叫起来,就扑向他们,见人就咬。

我先后咬伤了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和主管会计,还咬伤了他们的公关小姐。

是谁把我抓住的呢,是副乡长曾广贤带来的几个联防队员。他们来此何事呢?他们是送打伤我的凶手来的。

这就巧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乡联防队员都是好样儿的,曾广贤副乡长一声令下,他们就把我抱住了,并且掐我的脖子,在我的口里掏出了许多人的肌肉组织。曾广贤副乡长说:范乡长,范乡长,不要激动,我们把枪击你的凶手抓到啦,你认认,看是不是他。我看着那个五花大绑的人,不像个猎人,倒像个叫花子,流浪汉。我那时哪有心思辨认凶手,我已经咬红了眼,我说:范厂长,你不要硝了,我跟你说,你硝灵山猫该当何罪!范厂长说不硝了不硝了,他给曾广贤副乡长说,范乡长太坚持原则了。这种猫在咱们神农山多的是,算什么呢。又对我说,范乡长,不送这几只山猫皮去,我们就贷不到款,贷不到款,制革厂就不能扩大再生产。范厂长说这些时捂着耳朵。他的耳朵已经被我咬去了大半,他对曾副乡长诉苦说,范乡长的牙齿好厉害。曾广贤副乡长就乐嗬嗬地笑起来,说,范厂长你的招风耳可以硝一个城市小姐的好坤包。范厂长捂着耳朵哭笑不得,回敬说:你曾广贤还要多咬掉一只手指就是叶利钦啦!这小子!他知道叶利钦的一只手差两个手指。曾广贤副乡长说:范厂长你是不是咒我退休?范厂长说:哪里哪里。你们退休了我制革厂咋办?他们开着玩笑,我的喉咙还是被人掐着的。

后来我到办公室才平静下来,离开制革厂才平静下来。我对曾广贤副乡长说,你把那猎人放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曾广贤副乡长说,不判他三年五载不平民愤。他竟敢枪击革命干部,这不是暗杀吗?我说别上纲上线了,他还不是以为是只真虎,这怨不着人家。曾广贤副乡长说,我的不白之冤算是雪洗了。我说你何必把玩笑话当真呢。但是在离开我办公室时那个猎人却喊起冤来,他说他打过他们村村长的一条狗,村长讨厌他,就把他送来了。

“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枪击过范乡长。”

“可是你承认了,白纸黑字。”曾广贤副乡长拿出一张纸说。

“是村长要我承认的,说只要我承认,就不找我赔狗了,以后如果计划生育超指标,只罚我一半的款,这样我就签了,我还想要个儿子。”

曾广贤副乡长说:“你还要个卵子的儿子,到号子里要儿子去吧。你想翻供,没那么容易。”

我十分气愤了,我对曾广贤副乡长说:“还不放了他!现在的法律是不告不理。我不告他,法院会理这个茬吗?你怎么完全没有法制观念,你这个混账!”曾广贤副乡长被我骂了一通,乖乖地要联防队员解了绳子把那个猎人放了。然后我又骂联防队员,我说你们他妈的小心些,你们掐我的脖子,在我口里乱掏,我跟你们没完!你们这些小子,官不官,民不民的,警察不像警察,土匪不像土匪,尽是些二腾子!以后清楚一点,该掐谁的脖子,该掏谁的嘴巴,心里没个数!你们执什么法?是国法还是王法?

哪知道那几个联防队的二腾子一点不怕我,不怕我吃他们,不怕我怒吼,他们就又把我卡住了。这完全是曾广贤副乡长指使的。他们把我押进一辆桑塔纳轿车里,两个联防队员把我紧紧地摁住,车开之后,他们说:“乡长,你消消气,现在要给你褪毛了,这是乡人代会一致的意见。”原来他们背着我召开了大会。我看着车离开了乡里,离开了我们县,一直向省城开去,我才知道了他们是要强迫带我去治病。

在路上当我明白这一次“绑架”的真正用意之后,我就与那两个二腾子联防队员握手言和了。我说何必采取这样的办法呢,其实我可以顺顺规规地走进医院。这个病把我折磨得太苦啦,我早就作好了准备,想脱胎换骨改变自己的形象。联防队员说这没有想到,大家都认为乡长你不会那么爽快答应,今天我们又碰到了你大闹制革厂,曾乡长用手机与大家联系后一致认为要提前把你送去治病,早日治好了早日回来领导我们乡致富奔小康。他们说曾乡长表示,乡政府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范乡长的病治好。我说哪来的钱呢?乡政府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每个人每年的医疗费一律两百元,多了不报。我这病不是一分两分的事。他们说,钱的事已经解决了。曾乡长还发动了大家献爱心捐了款,每个小学的师生也在他们很困难的情况下一毛两毛捐了不少,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曾乡长让我们转告你,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家里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我听了之后感动得流出泪来。我坐在轿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泪水簌簌地往下落。我哭成了一个泪人,他们就安慰我,就给我说笑话,让我开心。他们说了一个很恶劣的笑话,一个荤笑话,荤得一塌糊涂,在此我就不想转述了。后来又说起了顺口溜,我也跟他们说起了顺口溜,顺口溜我心里装得多啦。这样我们说着讽刺社会不良现象的顺口溜,就到了省城,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

现在就要说到医院有名的整形外科大夫毛晋教授了。我们请毛教授吃饭的时候毛教授说,今天没有手术,我喝两杯酒,结果喝了十杯。毛教授为人和蔼,不摆架子,什么话都跟我们谈。他最擅长的是治巨乳症,他说割下来的最大的两个巨乳有80多斤,他说我这点病简直不算什么,长各种各样毳毛的人多得很,他说这是多毛症。他一句话就说出了我的病根,可见是我们省非常厉害的一把刀。他说巨乳症多毛症不是天天都有做手术的,于是他也干一些乳房整容的小手术,把连接的乳房分开,把瘪乳填满,把垂乳弄翘,把无乳的弄出有乳来。另外,他说他还做一种修补处女膜手术,这手术做得好,一天要做十几个。都是乡下来城里发廊打工的女孩。因为他爱说,我们就怂恿他说说这弄破了的处女膜怎样修补。他喝多了酒,几句话就把秘密说破了。他说很容易,朝下身打一针麻醉,把破处女膜周围的粘膜用5-0或8-0的尼龙线一缝合,老婊子也就成处女啦,现在骗男人太简单了。我就说:毛教授,你就是个大骗子了。毛教授跟我碰了一杯说,我当然是个大骗子,我还会做假鸡鸡,我做的假鸡鸡硬梆梆的。我们问,那它为什么硬梆梆呢?毛教授说,我们用软骨嘛,或者用更假的化学硅胶银丝假体作支撑嘛。现在能把人送到别的星球上去,一个鸡鸡还做不出来,所以说,你这点病就不要着急啦。你早该来找我,早给你拔光了,早没事了。

听了毛教授的一番话,我心里热乎乎的,当即就给我老婆打电话,说我这个病有治了,主刀大夫我们都打点啦,带来的神农香菇和茶叶都给他啦。人很好,说不定一个月就解决问题了。

但是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在医院里做了数不清的检查与盘问(问诊)。他们看我有没有糖尿病,有没有柯兴氏症,有没有肾上腺皮质增生。他们要查清我吃过什么含激素的食品与药品没有,祖上有没有多毛症。最后确定为一种遗传返祖现象。花了那么多钱就作出这么一个结论,真是让我哭笑不得。莫非我祖宗是一头老虎吗?我还是极能与医生配合的,依得我过去的脾性,早就对他们下口了。他们太啰嗦啦,花了不少冤枉钱,有些检查据同室的病友说,可以花几十元就解决的,他们见我是公费医疗,就让我用精密仪器检查,像什么核磁共振、全身CT什么的。用药的时候也是,医生问我:是自己掏钱还是公费医疗?来照顾我的两个联防队员抢先回答:公费!医生就开始开进口药了,连葡萄糖都用的是美国进口的。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心理——譬如两个联防队员,生怕说出自己掏钱会让医生瞧不起似的,说公费,好像就是吃公款,国家公务员,有保障的城里人。难道自己掏钱就是乡下人吗?当然是。乡下人当然自己掏钱。这样医生在手术给我下刀子时,在开药检查上也下刀子了。

过了半个月,毛教授就问我,你是想永久性脱毛呢,还是暂时性脱毛?我说当然是永久性脱毛啦。他说我们要这么问,因为永久性脱毛和暂时性脱毛手术方法不同,医药费也不同。你反正是公费医疗,不如永久性脱毛来得爽。说不定公费医疗今年明年就要改革了,一改革,吃药自己掏钱,你的毛就要自己掏钱脱啦。于是他们给我制订了细致的医疗方案,当他们告诉我需要半年,要做五次手术时,我就傻了眼。我说这么长时间我能熬得住吗?再说,我们乡很穷,把全乡的财政收入拿来给我治病也不够啊。毛教授嘿嘿地发笑,说,别哄我了,我知道,三年小乡长,百万进腰包!我当即就急了,我说毛教授,照你的意思我是个贪官喽。毛教授说,哪里哪里,我说的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们医院院长,工资与我们差不多,但是房子装修就花了几十万,钱从哪里来?我们内科医生,比我们外科医生还有钱,钱从哪里来,开好药贵药呗,拿回扣呗。我说,毛教授,你给我开那些药也拿回扣吗?他说,肯定要拿回扣啦,我吃我千把块钱的工资,那不饿死!他估计又多喝了几杯,说了真话。

我跟他说只有把手术时间减少,五次手术一次作怎么样?毛教授说可是可以,但你要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手术时间就要很长了。我说,长痛不如短痛,一次痛就痛够,我能挺得住的。鉴于我的经济情况和强烈要求,他们开了几次会,勉强同意把我的五次手术一次做了。

手术前他们给我吃了一些药,说是让我镇静,免得我乱叫乱咬,又给我打了麻药。我正想细看他们是怎么用一台新型脱毛机给我脱毛的,但马上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手术做了足足十五个小时,毛教授和他的两个博士生操刀。我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但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的那身毛一根也不剩了,光溜溜的了。多么好啊,我说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我忘情地欢呼起来。但是疼痛的感觉像石头压来。我疼啊,疼啊,两个照顾我的联防队员就扭住我。怪不得派两个男人来服侍我的,不然的话真要出事。在我的嗥叫下,医生也加入了制服我的行列,他们给我打针,打的是杜冷丁,嘿,打下去就不疼啦。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来后疼痛又来了,他们不给我打针了,说怕我上瘾。这可苦了我,我恨不得把床拆了,两个联防队员一边一个按住我,说:乡长,乡长,忍忍就过去了。我说你们来忍啦,你们忍忍看,刀割一样,我忍得住?没有办法,我被他们按住,呼哧呼哧地吼着气,就这样,又过了一天,疼痛才轻了一些,我也平静多了。

对治病的恐惧这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特别是手术后的两三天,我简直在地狱里走了一趟。当我从病床上下来能走动时,我已经不成个人样了,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畏寒畏冷。我让联防队员给我买了一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我问我:这是范高吗?范高乡长?这是那个一身虎毛的人?完全不是了,是一个正常的鸦片鬼。虽然正常,却是一个鸦片鬼,打着呵欠,流着眼泪,眼里惊惶,想到那台脱毛机,就会联想到我们制革厂的硝皮机、磨革机、伸展机和打光机。这比那些机器还可怕,简直是绞肉机。

我催医生快让我出院,因为钱已经用了十几万,没有钱了,两个照顾我的联防队员每顿只能吃一碗面,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假若我再在床上打滚,他们完全没有气力按住我了。为了保证我的饮食,他们作出了极大的牺牲。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把我没吃完的一点面汤,装着出去倒掉的样子,竟在走廊里争抢起来。他们争着我的面汤,两个人抓得满脸是血,我在病床上暗暗掉下了眼泪。

不过好在小郜来了,小郜雪中送炭来啦。小郜给我们送来了钱,说是曾广贤副乡长给他的。小郜现在神气啦,小郜评为全省优秀乡邮员啦。这小子!人哪,估不死,说变就变,既可以变坏,也可以变好。我真为他感到自豪,我们山乡,出了个全省的优秀乡邮员,是我们乡全体三万人民的骄傲。我问小郜这钱是哪儿来的,小郜说大概是制革厂的。制革厂现在生意火啦,我都给他们投递过几十封订单了,全国各地的都有。小郜说,乡长你的病好了我最高兴。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一个人在邮路上最怕听你叫,你一叫,我就真以为老虎来了。那一次我听见你叫,吓得我把一袋信就丢在悬崖下了。我说好你个小郜,你扯我的歪,自己没有职业道德怪得了别人。说了会笑话,小郜给我汇报说,他不仅拿了一千块钱奖金,还幸运地得到了一首诗,省邮电局工会的一个女诗人给他们优秀乡邮员一人送了一首诗。他拿出那首诗来。我看那首诗写着:你的邮路上,青春在闪光,你的邮袋里,盛满了山区人民的希望。我说,这是好诗,小子你有出息啦,省里的女诗人还给你献诗,你千万不要辜负省里领导对你的期望,好好干啊。

小郜坚持要用他的奖金请客,于是我们就在医院旁边的一个餐馆,点了两个回锅肉,一个羊肉粉条火锅。两个联防队员各吃了三大碗饭,把餐馆一个电饭煲里的饭都掏空了。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我的喉咙硬硬的,我对他们说,把你们受苦了。他们说,如果不是乡长你病了,我们哪能在省城里住一个月。只要乡长的病好,我们受点苦算什么呢。我说,我好啦,彻底好啦,省里的医术还是高明,三把两下,就把你的毛剃光了。我现在能穿上过去的服装了,我正常了,抚昔思今,不由人感慨万端。我想我真的好啦,面对着医院外面的阳光,面对着匆匆的人流,车水马龙,我对他们说,我要出院了。

我用手机给乡里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乡里的桑塔纳就到了,小郜也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去了。

我回去就投入了乡里繁忙的工作。我边工作边吃毛教授给我开的药,身上的疼痛就消失了,而且也不想吼叫和吃人了。我没有了吃人的食欲。除了偶尔还有点吼叫的念头外,其它都好啦。不过想吼叫也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不能在溪涧、在山顶逗留,也不能一个人行夜路,每每这时,想吼。我十分注意自己的行踪,尽量不要领受神农山区的暗示和诱惑。这样,我差不多就要把过去忘记了。我振奋精神,面向未来。

但是两个月后——大约两个月吧,我在一次上班的途中被人绑架了。但那是被人体面地绑架的。有两个外地商人在饭店打电话来,要我去饭店谈谈他们来此投资的事。我走到半路上,一辆别克车就把我截住了。多么漂亮的别克车,当我细看这辆闯入我们贫困山区的锃亮的轿车时,有两个人就下了车对我说:“是范乡长吧,请,我们的老总在饭店等着你。”这样,我就糊里糊涂跟他们去了我们乡新修的四层神农饭店。

进了房间那个声称来投资的老板二话没说,就从旅行包里拿出两个玻璃罐子,里面泡着一只手和一只腿子,说,这就是欠债不还的下场。我说我何曾欠你们的债,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这时他们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垂头丧气的人,他就是制革厂的范厂长。我就说,范厂长,是不是你欠了他们的钱?范厂长说,确切地说,我不是欠了他们的钱,是欠了那些屠宰公司和养牛专业户的钱,那些猪皮牛皮都是赊来的。我说你们的皮革都卖出了,你们的钱呢?范厂长说,钱让曾乡长拿去了,说是给你治病。救人要紧,我们就付给了医院。他们让讨债公司来催债,讨债公司要下我的膀子,我只好把你请来啦。

我看着那个讨债公司的老总,两只断眉眼,尖嘴猴腮的,有什么狠气。我说,你吓唬不了我,你以为我真相信你们的话,这些泡着的东西我见得多啦,我刚从省城的医院回来,那是教学标本,以为我不知道。

“好啦,”他说,“那么我这么有钱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的车,你坐了,前些日子没在电视上见到我?我养了我们县十五个福利院的孤寡老人,每人每月一百块钱零花钱。”

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知道,我看见县委书记接见了你,你对孤寡老人很有孝心。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呢?你真这么残忍吗?

“我就这么残忍,”他说,“我最看不得欠债不还的。这是我小时候就形成的观念。我的父亲是个剃头的,老实巴交,一年下来,全是一本赊账。我父亲就把我支使出去讨债,我五岁就开始讨债。我今年四十五岁了,我讨了四十年债。我为私人、集体、政府部门催回来五亿元债款。我下过的膀子无数。今天,为了使乡长你相信是真的,我用七千块钱抵一只小指头。范厂长欠我的债权人九万七千多块钱,我剁他一截指头,就只剩下整九万了。”

这个讨债鬼说到做到,把范厂长的手拉到桌上,剁下了他一截小指头。那血淋淋的小指头在桌上跳了几下,跳到地下,还在动,一掣一掣的。我的眼睛盯着那血糊糊的指头,我闻到了血腥味。血和指头在唤醒我什么,我毛焦火辣的。我听见那个家伙还在说:乡长,你是还债呢还是给我们一只膀子。你不想还,我已经知道你爱人在政协哪个办公室上班,你女儿上学走哪条路,什么时间出校门,你不顾自己,莫非还把老婆孩子的手膀也搭上?

我克制不住自己了,我听见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啦啦地往外蹿,是火,可蹿出来成了虎毛啦,火苗成了虎毛,虎毛像火一样,更加夺目,更加灿烂!我上去就咬,我发现我的牙齿越来越尖锐,我的指甲越来越长。我连咬带抓,把这个可恶的讨债鬼咬得面目全非,把他的两个打手也抓得鲜血淋漓。我听见他们在喊:“老虎!虎!”我听见范厂长用断了一截手指的手在拍着欢呼:“虎!虎!”

那三个讨债鬼就这么伤痕累累地抱头鼠蹿了,钻进了那辆别克车,一溜烟开跑啦。

可惜那时候没人泼我的水。我就这样变成了虎,我被关了起来。派出所和联防队全体出动,把我围在一个山头,我与他们对峙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我捉住,关进了一个大铁笼子。

为了防止讨债人再来催债行凶,他们把我放在制革厂的大门口。制革厂有我吃的,那些运来的猪皮牛皮,削下来的大量肉屑,够我饱餐。

在夜晚,硝皮机和抛光机拼命地轰响着,在神农山区的深夜里,还有一种响声,那就是从制革厂流出的硝皮的废水声,哗啦啦地冒着一股臭味。在这股恶臭的废水声中,我将要睡去。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准备和月亮一起睡去。

我是一个制服了歹徒的英雄,我却变成了一只笼中的老虎。命运就是如此。全部的过程就是这样。

§§第五章 一个武汉老知青

陈应松

吉庆街大排档一直是武汉最热闹的夜景之一。南来北往的商旅,若在武汉的夜里没有事,当地人就说:你们为何不到吉庆街去喝两杯?我在家里也能猜想到入夜的吉庆街是一幅什么图景。一长溜一长溜的排档篷子,彩色的塑料桌椅,各种盆装的素荤原料,卤得发黄的猪脚猪尾猪顺风特别是鸭脖子,炒辣的烟雾弥漫的气味,卖唱的清汪鬼叫。还加上那条街上的咬牙切齿的居民的抱怨,就组成了那道奇异的风景。这样的排档,不到早上第一缕阳光出现是不会收场的。

上个月一天的晚上,我从武昌过江去汉口办了点事,事情很顺利。我突然想,何不到吉庆街去玩玩。作为一个武汉人,我为自己生活的单调常常感到羞愧和不平。这么我甩着手来到了吉庆街,要了一个辣炒顺风,一盘虾球,一盘凉拌毛豆,一瓶白酒,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自酌自饮起来。

卖唱的,卖花的,卖小盘水果的和算命的,往往会把一些人的情绪弄坏,也会把一些人的情绪弄好。我属于前者。尤其是卖唱的,他们可着忽高忽低的嗓子在人前赚钱,使人想起朱元璋家乡那些唱凤阳花鼓的灾民。而事实上她们大多为安徽人;她们擅长黄梅小调,什么《打猪草》、《槐荫记》之类的都听腻了。但一曲《孟姜女》标价三十元,却还有人点呢。那价格都写在一块牌子上,什么曲儿,什么价,一目了然。一般一首十元。为何《孟姜女》要翻倍呢,因为唱这首要落泪,不是抹清凉油的落泪,是真落,一滴一滴地往脸颊滚,唱到动情处必须如此,否则就算没有唱出感情来,客人可以拒付。巧就巧在,卖唱女说落便落。卖唱的队伍中,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怀抱吉他自弹自唱的,如过江之鲫,与喝酒人的谈笑风生,猜拳行令一起,闹成了一锅粥,你休想听清一点儿什么。我的天,居然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拍着手欢呼着叫好。

这中间,一个吹箫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个不怎么强壮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牙齿发黑,穿一套过时的双排扣西服,领带和衬衣也显得没有颜色,蔫不拉叽,可他微笑着。但他的那身西服的确太打眼了;不在于它的好坏,一是卖唱的人群中没有谁穿西服的,二是他的眉宇之间没有穿西服的那种情调。穿西服的确是要情调的,要精神振奋。西服和领带总是不事张扬地从中透出一股明明白白的信息,一种浪漫的希望和憧憬。并且和这种希望与憧憬联系在一起的得体的生活方式。看一看那些当官的和做生意的人吧,西服把他们内心的渴望和炫耀都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了。而我眼前的这个吹箫人,啊,他拿着一管箫和一张价码牌子,他的那身装束为何显得如此不协调呢。

他的箫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而他底孔的彩穗却是新的,为了在这儿吹奏新装饰上去的。他的箫很陈旧,不怎么高级,甚至看起来比专业演员的箫细一个尺码,泛着深红的颜色。他逡巡在各个桌子之间,但并不像其他卖唱者一副胡搅蛮缠的下作样子。别人若摇头和用筷子头摆摆,他就会迅速走开。他是个新手吧,他还没学会死皮赖脸地推销自己。而且,这箫声,这低沉的、近似于无的箫声,在这高分贝的场合,多么地不合适宜啊。好在有一个扩音器,但跟那些管乐弦乐打击乐在一起,也是近乎于无。箫真的是一种特别的乐器,它的声音,怎么说呢,只适合在月光下一个人吹奏。在这里,休想镇倒那些狂轰滥炸的嚣闹。后来他走到我桌前来了,估计今天他还没有开张。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牌子,字小,但我看清了一些曲目:《敖包相会》、《草原之夜》、《珊瑚颂》,也有《梁祝》、《送别》、《渔舟唱晚》、《梅花三弄》什么的,更有一些流行曲如那英的《征服》,王菲的《执迷不悟》、《流年》之类。他的标价不分长短难易,一律十元。

“能吹吗?”我说。

“么样不能吹?上面有的能吹,你点了没有的我也能吹。”他信誓旦旦,一口地道的武汉腔。

“那……《送别》。”我一敲桌子随便说。同时我掏出十元钱来,先交与他。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舔舔吹口,说:“谢谢。”然后他吹起来。

嗯,不错。虽然太嘈杂,但我还是听见去了,从最初的几个音符就走进了连天的芳草和忧伤中。但我更想到了一部很久前的电影《城南旧事》。它的主旋律就是如此,飘飞的黄叶,伤感而温馨的回忆,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一个旧时代的强盗,善良的强盗……

他吹完了,把箫拿下,双手拄着,旁若无人,没有说话地看着我或者若有所思。

“不错,”我说,“太好了,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最适合听。你吹得太好。可应该在江边有月光的地方听你吹。”

“呵呵,”他笑,“那就没有生活费了。”

“来吧,喝一杯,反正就这瓶酒。”我叫服务员拿杯子和筷子,邀他入座。因我看见他想走,并没有强迫我再点一曲,所以我按住了他。我按的是那管箫,它是冰凉的。

“那……恭敬不如从命。”他坐下来,“这杯酒我喝,我再给你吹两首,免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喜欢听的。”

他很有礼貌地向我点头致谢,喝了一大口我斟给他的白酒,又接过去我递给他的一支烟并接过火,“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说完,就吹起来。

唔……远山夕阳……江水渔舟……阳关风沙……长亭送别……

“太好了,太美妙了,不错,不错。”我不停地说。

“不行不行,”他说,“自学的,瞎吹的,师傅多指教。”

“你学多少年了,吹这个?”我问。

“那有年头了,十几岁吧,不是搞宣传队吗,又不上课,跟着街坊胡吹。”

“师傅退休了?”

“早下岗啦,没事干,到这儿混口饭吃。”

“应该有孙子了?”我说,“家里还可以吧?哪个厂的,过去?”我问。

“街道工厂,不提啦。我们这一代人,老的老,死的死,基本被社会淘汰啦。现在谁还提我们关心我们?八零后九零后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呢……我这一生,很有意思,你不嫌弃,我借着酒兴,跟你说说,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我说:“没事,没事,我很愿意。”我用手示意了一下让他说,又给他斟满了酒。看来他很想找个人说话,也可能很久没说话了,我得满足他。

他眼露出高兴,开始讲起来。

不知道师傅下过乡没有?我们是下乡知青。说是知青,叫知识青年,其实我初中才读了一年,老婆小学毕业,在家呆了两年赶上上山下乡,也就稀里糊涂当知青,一起下放到靠近四川的神农架了。

那个地方可真穷啊,又不通公路。我记得我们十五个人到了我们插队的茅子岭七队,生产队长就把我们抛在半山窝的一个破庙里了,并让几个老乡给我们送来了两麻袋洋芋果。刚去时我们都有几个钱,没事可做,就天天喝在老乡家买的“苞谷烧”,煮洋芋果吃。

我们喝得昏天雾地,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提来了两桶油漆,一桶白的一桶红的,还架了个梯子来,让我们站在墙上写标语。我们就在墙上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覆盖了,写上斗大的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扎根农村干革命”。

我跟我的老婆在那十几个人中文化水平最差,就安排我们给写字的搬梯子扶梯子,提油漆。就是这样我跟我的老婆慢慢搞拢的。我们在下面给人搬梯子提油漆,有几个人就轮换了在上面划格子描字。用铅笔画出了字又换人照字上的去填红漆。填红漆的事照说我是可以干的,但是他们不让我干,让我老老实实给他们搬梯子扶梯子。我站在下面仰着头看他们描字,一笔一划的真是很有味,字又写得好。眼睛睁得太大,一不小心一坨油漆落到了我的眼里。

你想到红油漆落到眼里会是个什么滋味?用水去冲,冲不干净,又不能用肥皂洗。这样我的眼睛就红了肿了,眼里的红漆使我一抹黑。过了一天,我的眼睛肿得更厉害,晚上睡觉也疼得直打滚。生产队长说,大队的赤脚医生大约十天到茅子岭来一次,大概就这两天要来了,来了就可以找他讨药打个“巴子(包扎)”。我就等啊等啊,等了一个两天,两个两天。看等不到了,我决定自己去大队弄药打“巴子”。

我捂着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看路,从早晨天亮启程,按队里的人给我划的路线图,走啊走啊,走到下午三点钟才到了大队,中途没吃没喝没歇口气。大队赤脚医生用眼药水给我洗了眼睛,打了个巴子,我又往回赶。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我记得那天没有一点月光,那种黑我可是从来未见过,我是武汉人,从小在灯光里长大,我怎么摸回去呢?又没有带电筒,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天黑会隔在外面。我有一盒火柴,我划燃分辨我走的路,我有时会碰见一户人家,努力回想这是否是上午曾走过的。我连哭都不会哭了,在经过一个山谷的时候山里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肯定是野兽的声音,我想哭,想为什么我有这么惨的命运。我捂着那只伤眼,连滚带爬,竟然摸回了生产队。

在生产队的路口,我看到了两支手电筒的光。我想是有人来接我了。走近一看,果然是来接我的,一个是我的街坊,叫五毛,一个就是我的老婆金凤。我本来是准备哭的,竟乐嗬嗬地笑了起来。我笑得十分开心。我说你们来接我了,怕我被狼吃了?你们真是瞎担心。那时候十八、九岁嘛,不能让人见了没有男人气,何况在队里都瞧不起我,认为我没有文化,家境又很差,父亲是个贪污犯。

说到我父亲,我父亲旧社会可不像我们这么窝囊,我父亲是汉正街胡记绸缎布庄的账房先生,那可是天天早上过早(吃早点)都要吃烧梅和小笼汤包的,晚上要去民众乐园听戏。我的父亲穿着最好的苏绸长袍,头发梳得溜光,我的母亲也穿着丝绸对襟大褂。解放后他分到江岸商场布匹柜搞营业员,我母亲先后生下我们五姊妹,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全家就靠父亲的那点工资生活,入不敷出。就在我下乡的前三年,因贪污十九块六毛钱,判刑十年。等五年以后我招工回武汉,我的父亲已经死在江北劳改农场了,是被人打死的。

我还是说乡下那会儿的事吧,伤了眼睛才是个开头呢。后来我们就全安排去垒大寨田。大寨田你知道吗,我想你知道。就是抬石头,像码万里长城一样地把石头码起来,再填土。整整五年,我们就在垒大寨田。五年下放我们没摸过犁耙,没栽过秧割过谷种过庄稼,每每天天垒大寨田。每每天天就是跟石头打交道。把田垒好了,交给村里人,让他们去种苞谷,种橘子。我们下乡啥都没学到,就学会了把大石头解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码成石墙。

我的老婆和我一样,因没有文化被人欺负,让她给我们烧饭。一日三餐,还要砍柴,还要种一些蔬菜腌制一些菜。

我老婆她们四姊妹,四个姑娘。也不见得比我们家好,全家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子,还是在一个鼓风机房的旁边。她父母都是纺织厂的工人,父亲工伤丢了一只膀子,大家都叫他“一把手”,在纺织厂打扫厕所。母亲是母猪风(癫痫),说倒就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后来我老婆疯,可能与她们家遗传有关。我老婆是她们四姊妹中最丑的,又矮又胖又黑,没有一点看相。我不是糟鄙我老婆。她大姐最好看,嫁给了一个军人。她妹妹是个有白化病的人,头发是白的,全身是白的,眼珠子都是白的,像个洋人。就是怕过热天,一过热天全身汗不得出,热得大喊大叫。一个夏天她就那么叫,像杀猪一样。

我老婆自被安排烧饭,以后就老是烧饭。她真是尽心尽力了。做米饭那是没得说的,有一点什么菜也是做得很辣很香。光洋芋,她也会做出十几种花样来,而当地的农民只会烧洋芋吃。就是把洋芋煨在火里,煨熟了扒出来,烧得好还好,烧得不好就是一块炭了,那吃什么呀。苞谷面,磨成面她就能做成干的稀的馍馍、饺子;不磨成面她给大家烧着吃、煮着吃也香得不行。我抽空就给她挑苞谷了去队里磨面,也帮她上山砍柴。她对我好,给我洗衣裳,给我缝缝补补,感冒了给我熬姜汤。平常吃饭总是给我多添点,菜也多打点。后来我们搞成了我还是很感激她。我想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家里穷,没有文化,又是劳改犯的儿子。可她就喜欢上了我。她可能想,她只能配我,我当时也可能这么想,我只能配她。

我记得有一次她跟几个女知青上街赶集去,买回了一本《战地新歌》送给我。她是不唱歌的,她没有音乐细胞,就因为我吹箫,我想这是她专门给我买的,她的心还真细。就这本《战地新歌》,我们就搞成了,而且成了知青点的第一对,也是唯一的一对。

这就要说到那个狗日的民兵连长啦。带领我们垒大寨田的是民兵连长,他就住在七队,听说他在宜昌读过中学。他有一支步枪,说是县里奖给他的,他抓过一个偷砍大队森林的地主,并把人家打死了。他三天两头来,拿着那支步枪,我们都怕那支枪。后来混熟了,这民兵连长还热情,还憨憨厚厚的,他教我们打枪,不仅教男的,也教女的。如果谁石头抬得好,他就奖给谁一颗子弹,让谁打着玩。但渐渐地,就露出了他凶恶的本性,应该是叫兽性。婊子养的,那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身的牯牛劲,面孔黑黄,像一块石头。他要对女知青下手了。第二年的秋天苞谷熟了的时候,大约是九月份吧,他提着枪说要护秋。因为山上下来了一些青猴掰苞谷吃,再就是生产队饿急了的人,也要掰苞谷吃。就这么,他要护秋,专找女知青跟他一起去,一次只找一个。你说这个婊子养的!

第二天跟他去的第一个女知青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为啥不叫男知青去呢?可他要女知青去。等到早上女伢回来就哭哭啼啼,在东厢房;女知青睡东厢房,男伢睡西厢房。

大家知道可能出事了。我老婆过来给我说,等于给大家说了,说刘连长欺负了她。

欺负是啥意思,我们大家都清楚。我们就闷着头抽烟,闷着头骂那个连长。有的说给公社知青办去告状,有的说找大队书记去。但有人提醒说大队书记是他的表叔,那有什么用,刘连长仗的就是他表叔的狠。有人说咱们有八个男知青,可以把他杀掉,趁他与咱们一起垒石头时,一起上,把他用石头砸死,然后埋在石头底下。有的说可以趁他再去护秋时再找咱们女伢时把他砍死,然后丢下悬崖。但有人提醒说他个狗日的有枪。可咱们手无寸铁。提起枪我们就都害怕了,都不吭声了。谁不怕枪呀,你不怕枪?我不怕枪?我们看见过他打野鸡打鸟,一枪下去,还有活的!什么打不穿!

第二天他又来了,笑嘻嘻的,拿着枪。他说,昨天晚上下来了许多青猴,把小庄吓坏了,是不是呀小庄。他问昨晚被他欺负的那个女伢。那个女伢看着他背的枪,只好面无表情地点着头。

那一天,大家都没有吭声,屁都没放一个,真他娘的一个比一个软球蛋,咱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小伙子,怎么就屁都不敢放一个呢?我们抬石头,我们狠狠地砸石头。这一天晚上,他又叫去了小庄,就是那个女伢。

小庄是我们知青点最漂亮的女伢,歌唱得好,个子又高,在学校时打篮球,人又丰满,皮肤又好。她就是喜欢唱歌,她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尤其唱得好,因此包括我,八个男伢没有一个敢追求她的。她的父亲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她就这么给刘连长强奸了。因为她平时太傲气,谁都瞧不起,说心里话,咱这男伢中被她伤过心的不少,现在倒了霉,大家心里还会生出一些高兴呢。人在那时候的心理十分开怀。包括那些女伢,甚至我的老婆,都说好,都说让她吃点苦头,解咱们的恨。

刘连长要她啥时候去是以枪声为号的,就是在傍晚,枪声打哪儿她就去哪儿。我们看见枪响的时候小庄从东厢房冲出来,冲着我们西厢房的一伙男伢说:“你们救救我!”自从刘连长又通知她要她去护秋后她就开始哭。她朝我们喊,她拿着手电筒,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有的还装着没听见的,不出来。我们看见她被两个女伢扶着下了石坡,向一条山路上走去,那两个女伢回来了,电筒光也就不见了。大家希望这样的事是未曾发生的,也想得很简单,我还听见一个同伴说:“她被刘连长爱上了是她的福气。”

我拿着箫到山上吹去了。后来我的老婆也上来了。黑灯瞎火的,山上的风很大,一入秋,风就吹得人骨头打颤。我那时候喜欢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吹我们武汉知青爱唱的《思乡曲》。不过我最喜欢吹的是芭蕾舞《白毛女》里面的曲子。像那个“满天风雪一片白,躲债七天回家转”,还有喜儿剪窗花的曲子,喜儿在山洞中与大春相会的那一段。特别是喜儿与大春相会的那一段,用箫吹很是伤心,那一天我记得吹着吹着我就落泪了。我在石头上嘤嘤地哭。我的老婆问我:“路生,你怎么啦?”路生是我的名字。我说没什么。想到咱们这么垒石头,不知要垒到哪一天才能完啊。我说:“金凤,你说怎么办呢?”她说:“什么怎么办?”我说事情肯定没完,咱们如果不把事情反映上去,还有女伢要吃亏。

我们在山上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但我的预感算是灵验了。小庄以后,又一个女伢被派去护秋,又让那个家伙给糟蹋了。

接连糟蹋了两个女伢,我们还没有反抗。慢慢觉得她们是自讨的,谁叫她们太张扬了呢。我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对大伙说,我看是刘连长太了解我们了,他知道那些女伢没跟我们中的人谈恋爱才敢下手的。我说为保护其他的女伢他再不敢动手动脚,我们现在要在他面前假装是成双成对的。我的号召力太弱,完全没有号召力,我这么一说大家轰地发笑,说我在讲梦话。说路生老弟,那你来安排谁跟谁唦。我说我怎么安排,你们不信算了。

一连几天,我被大家笑得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是个苕货,二百五。结果第四个该我的老婆倒霉了。

第三个倒霉的是我们点最小的一个女伢,叫招妹的,十六岁,被刘连长强奸后流血不止,天天哭。我们看她可怜,就派两个人把她送了一段路,让她拦车回武汉去。但是她在路上走不见了,是死是活一直到现在,她的家人还搞不清楚。估计是跳崖了。

第四个或者第五个,反正我的老婆是吃了亏的。那一年春天,第一个被刘连长糟蹋的小庄去了好地方,被推荐给当女兵走了,在青岛当话务兵。她走的时候已经微笑了,很高兴。第二个呢,第二个被推荐上了孝感的医学分院,也算脱离了苦海。这是后话啦。

还是说那时候吧,是春夏之交时,有一天我们回那破庙里吃饭,大伙都看我老婆板着脸,哭了的样子。我感到不对头,感到有事了。我想起刘连长中途从我们抬石头的地方下山了,说是给我们弄水喝,背着枪就走了,再也没有上山。我无滋无味地吃了一碗饭,心里乱乱的。晚上我就把我的老婆叫到了后山。她不去,我说你今天非去不可。我去了我也没吹箫,我说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给我说清楚,由我来处理,是死是活都由我来办,我说我是不信邪的人,老子就一条命。可我的老婆死活不说什么,说没有事,说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就抽了她一耳光,我说你欺骗我呀,你隐瞒我呀。那时我跟她的关系还没有挑明,还没有谈论婚嫁的事,也没有跟她有那个事,可我就认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抓住她的头发在一颗树上撞她的头,我撞她,她也不喊不叫,像一块木头让我撞。后来我撞累了,放了她,她呜呜地哭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也不冷静,做得有些过份,她有她的苦处呢,可我没原谅她,只管自己出气。我的心就软了,就说,还不回去睡呀。她不回去,怎么拉她也不回去。那天晚上的蚊子又多,还有一种山蚂蟥,就是旱蚂蟥,扎在草里面的,比蚊子厉害多了。你坐哪儿不动它就从草里爬出来,叮你的腿子,叮得你鲜血直流奇痒难受。我说你回去呀,她不回去。我后来就去拉她。拉不动。后来她挣脱了我的手往山上跑去。我想坏了,她若死了那就是我把她打死的。反正那时候她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我后来还是把她强拉硬劝回去了,说,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也不报复了,我知道你怕把事情闹大咱们回不了武汉。我说这口气就忍了,好,就忍了。

可我哪儿能忍呢,那个年纪,啥事都不能忍,哪像现在,啥都能忍。因为认定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嘛。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都没动一下。就像一碗菜,你弄来的,你做好了,刚端上桌,被别人先动了筷子。你说!

我整天茶饭不思。可我看着我的老婆也可怜啊,她受了屈,还不能休息,还要顿顿不能少了十几个人的饭食,还要挑水,打柴。她那段时间瘦多了,脸色蜡黄。

那个夏天我们也没啥可吃的,天天大雨如注,天就像割开了几个口子。山洪暴发。我们没吃的,还要上山垒田。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让狗日的刘连长给气死了。我要活下去。我要找点好吃的调我的胃口。因为我的街坊五毛在三队的知青那儿弄来了几颗马钱子,我们就想着去毒死一条狗来煮了吃。

我们把马钱子包在馒头里,决定去毒山下一个老红军的狗。说起这个老红军,据说是从成都遣送回来的,是个少将,文革时犯了错误。他也是刘连长以及刘书记的本家,都姓刘。他住几间大瓦屋。他腿脚不便,全村只有他家有条狗。这也是间接地报复刘连长,刘连长那狗日的经常带着这条狗上山来,还跟那个老红军一起喝酒。

我跟五毛和另一个人就下山了。老红军就住在我们一条线上,一条下山的直路。那时天已经黑了。狗在外面,我们唤来了狗。那狗因为被刘连长经常带上山,跟我们混熟了,也不咬我们,就吃了我们五颗马钱子。马钱子要半个小时才发着,我们也不急,坐在那儿等那条狗发着。后来那条狗就发着了。发着就是到处找水喝。因为毒气攻心它就口干,浑身发燥。我们不让它喝水,拽着它。它又急又跳,还想咬人,但没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事情这么简单,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正准备拖狗回去时,其中一个人就说,听说老红军屋里有好多几箱从成都带回来的五粮液。我们从学会喝酒开始,就是“苞谷烧”,从来没沾过五粮液高级酒,不知是啥滋味。我心想,既然搞狗这么简单,不如偷他一瓶五粮液来喝喝。这样狗肉才吃得有味。

我是愤恨,恨刘连长以及一切姓刘的,才滋生出了入室偷盗的勇气。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做强盗,我是恨。我对五毛他们说,你们在外头等着,等老子翻窗进去。他们两个守着死狗,我就翻窗进去了。我是从厨房翻窗进去的,厨房的窗户齿是两根木齿,我没有弄出什么响声。这老红军有早睡的习惯,天黑就睡了。我进了老红军的屋,打开手电筒,先是在厨房里找他的酒,没有找到,后来在另一间杂物间里找到了。我拿了一瓶,又拿了一瓶。正待走时,头上就挨了一闷棍。那老红军很有几招,力气还不小,一把就将我的手扭到背后,一脚就踏到我的背上。这时屋外边的同伴五毛他们,听到屋里有事,丢下狗早就跑了。我一个人遭了老红军一顿痛打。可我说我是因为有恨,恨刘连长才来偷狗偷酒的。我于是把刘连长睡女知青的事原原本本地给老红军讲了。老红军就不打我了,就连连质问我:“是真的吗,你没说假话?他刘大海有这么粗的胆子,他不怕毙了?”老红军说他要过问此事,说你们应该马上去公社汇报,找某某书记。不行找武装部长,找县里也行。

我被老红军打得浑身疼痛,我回去又遭到了他们的嘲笑。这些人,我说了,武汉的知青活该别人欺负他们。武汉人就是这个鬼样子,在武汉狠,在外面就不狠了。这叫巴门框子狠。我说好呀,你们这些斑马养的,你们笑我,到头来笑你们自己还来不及呢。

第二天还是大雨,我就穿着一件蓑衣,去了公社。去公社要过黑松峡和盘洞河。这两条河山洪暴涨,我硬是游了过去,到了盘洞坪的公社所在地。天已经黑了,我找到坪上的旅社花五角钱住了一夜,烤干了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公社大院。我徘徊在大院门口都不敢进去,还一直打着牙嗑。你说,我这个人。我怕这件事如果他们不处理呢?刘连长不一枪毙了我,他们压住我不让我招工,我一辈子在这里跟刘连长为仇?小庄已经当兵走了,另一个推荐读大学走了,招妹死活不知,还有两三个比如我老婆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女孩就是个面子,为面子她吃了多大的苦也不会承认。我发现这些跟他睡了的还讨了好,读大学当兵都走了,我们八个男伢一个都没走。我这是替谁申冤呢?我的老婆又没嫁我。我这么想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往回走。人到关键时候他就想到保护自己,还想什么呀。

但心里还是不舒服,想到刘连长欺负我们远离故乡的小姑娘伢心里就恨,就长出了牙齿,在心里咬得咯咯地响。

回去的山洪更大,我在水里漂了七八里路才爬上岸来。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别人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没说。

第二天我们被刘连长逼着去山上修补冲垮了的梯田。那怎么修呀,我们几年来垒的梯田就在那一年给全部冲垮了。

山洪暴发得厉害,山上的石头往下滚,刘连长回去睡觉去了,就留下我们知青。我们知青还不知道山上这么多石头滚下来是泥石流的前兆。我码着石头,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砸到我手上,把我的手腕砸断了,当时摸得到断了的骨头桩子,把皮都快刺破。当时就去叫队长。队长到了破庙里,看了看,要我们赶快去找会计借钱,到县里头去接骨头。

借了几十块钱,要找个人陪伴我去,如果住院还得伺候我。五毛说他去,其他人也愿去,但最后我还是选了我老婆金凤,她毕竟是个女的,可以帮我洗洗衣服,女人细心一些。那时候,我已经跟我的老婆不说话了,我看轻了她,她也觉有愧,极力回避我。但现在我的手砸断了,我说要她去,她也没推辞,便跟我走了。

到了县里,接好了骨头,打了石膏。还是不停地下雨。大约一个星期后,就听医院的医生和病人传,咱们县里茅子岭发生了大泥石流,死了不少的知青。他们就问我你们不是茅子岭的知青吗?我们说我们是茅子岭的知青。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茅子岭分北坡和南坡,北坡南坡都有知青,我们在南坡。南坡两个生产队有两拨知青。那又是谁呢?不管是谁,那都是咱们那儿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乡。我和我老婆就急了,所以一到了拆石膏的时间我就要医生给拆了石膏。拆了石膏一看——你看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手腕有了个弯儿,没接好,接错位啦。医生说,那没有办法,只得把你的手砸断了再接。我说我的妈呀!想到石头砸断手的滋味,我还能再忍受医生把我的手腕砸断吗?医生让我动了动手指头,五个指头都能动,都有知觉。说,不再手术也可以了,不影响手的功能,就是不大好看。我说还讲好看,能留下胳膊就不错了。医生说,那就对不住啦,我们只有这个水平。

我们收拾了东西往队里赶。那时候,我跟我老婆又和好了,在我住院期间,我的老婆对我无微不至,好吃好喝洗东洗西,让我原谅了她。我想,也不是她的问题,我老婆的心是属于我的。我们赶回队去一看,从山上到山下,从破庙到老红军的房子到老红军,都没有了,都被泥石流埋了。泥石流是中午下来的,我们知青除我们两口外,一个接替我老婆烧饭的女伢到队里磨苞谷去了,还有两个男的因为偷懒,说是病了,结伴到大队打葡萄糖去了。一共死了七个,加上上一年失踪的招妹,共八个人。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了,我们吃的穿的,我们的箱子都埋进去了。我在泥石流里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我的这支箫——喏,就是这支,你看,还有被石头砸的印子。这箫因为长,插在泥石流中,我抽出来,我吹,还能发出声音。我握着箫,站在泥石流旁边,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真的是笑,也不知为什么,就想笑,我说个斑马养的,该我笑你们啦,你们瞧不起我,嫌我没有文化,你们老是笑我,嘲笑我,你们现在笑啦,你们哪个还能笑老子?

我站在那儿狂笑,我的老婆就抽我的嘴巴,总算把我抽清醒了。我们就想,怎么办呢?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在那儿吹箫。我的老婆采来了许多野花,撒在泥石流上。那时雨住了,天空阴得要死。我一曲又一曲地吹,我把我会唱的全吹了,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吹《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吹《珊瑚颂》,吹《南山岭上南山坡》,吹《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思乡曲》。我把嘴都吹肿了。我的老婆说:“路生,别吹了。”我没理她的,我只想吹。

第三天,那些死去的同伴的家长就来了,其中有五毛的母亲。五毛的母亲一个劲地骂我,说都是街坊,你为何把我们家五毛丢下不管呢。我当时就发了火,我伸出我的手来给她看,我说伯妈,你为何要骂我,我的手如今成这个样子了,我又去骂谁?我活着,我成了残疾,我从此手不得劲了,我才二十一岁,我这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五毛的妈说,你这个小杂种,你回去你妈还能看见你,我五毛的尸骨都看不见了。几个家长就在石头里扒呀哭呀,队里的人一起去才把他们拉走。

我和我的老婆捡到了一条命。我捡了条命,我就相信命,其它的什么都不信了。我刚下岗时,有人拿来李洪志的书,我一看,什么玩艺儿呀,全是狗屁,咱什么没经历过,哄不了咱,又有人要我信佛,我说我插队的时候在一个破庙里住了五年,差一点把命都丢了,我的同伴死了七、八个,菩萨保佑了他们?后来有人又拿来一本《圣经》,邀我去教堂皈依上帝。我说别忙,让我先看看再说。我读了《圣经》,读到一半,就不信了。“旧约”里的约伯,你知道吧,那样信奉上帝,是古代的大义人,可上帝让他失了牛羊,儿女,还让他从头到脚长毒疮。约伯就怀疑上帝,说,你应该是惩罚恶人的,怎么让我遭如此大难呢?然而上帝说,苦难可以是上帝的教育与管教,而不都是罪的惩罚,因为上帝借着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受欺压,开通他们的耳朵。后来说约伯开悟了,说他所遭遇的太奇妙,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场大苦难对他最大的教益是:从前风闻有上帝,现在亲眼看见了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我觉得这记载不真实,我不相信。佛教也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基督教也说作恶的必报,但为什么总是好人要遭难呢?我们那么苦,远在异乡,修补地球,为什么要让灾难降临到我们这些人头上呢?所以我不信。

我这说到哪儿啦……我什么也不信?啊,是说我的同伴们死了。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我这是在替死者说话。替他们说话。如果那次我没躲过,还不是埋进几米深的泥石流里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还能跟您侃什么呀。

我们没处住了,窝没了,就到了另一个生产队,有人说我们叫挂单,跟庙里的游方和尚挂单乞食一样。我们挂单到了第三生产队,靠近大队部。

因那儿有个伐木队,有许多树林——这就要说到挂单的第二年,也是我们插队的第四年了。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全是些疏懒好吃、打架闹事的渣子,人渣子,再就是像我和我老婆这类没有文化,没有家庭背景,而且父母有点问题导致政审不合格的人。总之,全是些人渣子,我认为我就是人渣子,是人渣子,不是药渣子。渣子,没人要了么。

我的老婆还是烧饭。有一次,她本是好心,下了场雨,她去采了一篮蘑菇,弄回来煮给大家吃。结果吃得大家上吐下泻。有一个女孩还吃休克了,心脏停跳,后经大队赤脚医生抢救才脱险。这下惹了祸,我的老婆就被他们打了一顿。是在半夜打的,全是同房间的女伢打的。我老婆睡到半夜,发现有人给她灌水喝。我老婆咕噜咕噜被灌了一杯子水,醒过来品品不对,一口骚味,原来是尿。我那老婆想挣扎,可四肢和头都被人死按着,动弹不得。就这样,我老婆又喝了两杯子尿,然后她们放开了我的老婆,拳打脚踢,特别是脑壳,打得厉害,后来头肿得有篮球那么大。就是那次痛打,对我老婆的大脑有很大的损伤,留下了隐患。我老婆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尿灌了,被打了,最后才醒过来,坐着,说,你们打我做什么?她们笑着说,感谢你给我们吃毒蘑菇。然后她们又打,见她清醒了又打,边打边骂,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卖逼的,你当我们不知道,你是刘连长的情妇。我的老婆哪是她们的对手,她一个人。这些女伢,她们全是硚口区的人,她们的背后都有男伢撑腰。三队是硚口区的,我们包括死去的那些都是江岸区的。江岸区的伢们都很老实,硚口区的靠近汉水,汉正街,她们的祖辈都是靠打码头为生的,所以她们旧病复发了,连女伢也凶狠得不得了。后来我就被她们打架和号哭的声音弄醒了,其他的男伢我估计都是策划者,假装呼呼大睡。我爬起来出门去看,看到我可怜的老婆已经疯了,头发散乱,赤着脚,短衣短裤,后来就往外跑,我拉她拉不住,我说你去哪儿呀金凤。她说你不管我。我说你不回去睡觉为何要往外跑?她说老子还输了她们,你等着瞧。她就挣脱我的手跑了。

我心乱如麻地蹲在路口上抽烟,我看见那些硚口区的女伢和男伢们开始喝酒了。他们半夜喝酒,他们多高兴啊。

我决定去找我的老婆,我怕她寻了短见。等我的老婆回来时她的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了。赤脚上有血,短衣短裤,就差赤身露体了,像个野人,她的后面跟着刘连长。原来她没死,她半夜一个人去我们过去的七队叫来了那个狗日的刘连长。我走过去迎接她,她像没看见我似的,把我的手打开了,领着刘连长到了知青屋里。“喏,就是她们,她们说我是你的情妇。”刘连长提着县里奖给他的那支枪,这是你想到了的。他提着那支枪,说,谁,谁?我的老婆就说谁,谁。我的老婆点一个,刘连长就用枪托揍一个,专门揍她们的下身,揍得她们哇哇乱叫。揍得她们月经紊乱。她们的男朋友在旁边看得干瞪眼。

出了这口气,我的老婆也不理我了,为了感谢刘连长,她还主动地跑出去跟那个家伙约会。这真是气死我了。我有一次抓住她对她说:金凤,你这样下去也不对呀,你未必真想跟他结婚,生一窝乡里伢,一个个黑皮溜秋的,穿开裆裤,抹绿鼻涕,端着个大碗,鼓着个肚子,喊你姆妈?

没有几天,我的老婆就招工走了。我看她不想理我,我也不想理她。我想痛骂她一顿,我要说,金凤同志,我知道你是怎么走的。我那时万念俱灰了,我的这只伤手又不能干重活,我完全有理由病退回城,可是没有谁理我,有的满面红光的人都病退回城了。是什么原因呢,后来刘连长才说出了实情。有一次刘连长嗤笑我说,老革命,你还揭发我啦。我想起我给老红军汇报的事,估计已经到了他耳朵里。我自认倒霉。他封我为插队落户的老革命就老革命呗,我破罐子破摔了,请了个病假,去了咸宁我弟弟插队的那儿玩。

我弟弟在咸宁一个叫桃花湾的地方,混得不错,那儿桃花盛开,有大米饭吃。我弟弟因为爱好打架成了一帮武汉知青的拐子(大哥)。我到我弟弟那儿天天吃米饭,不敢回武汉。因为我妈不让我回去,回去就说我表现不好耽误招工。她要赶我回我下乡的那儿去好好劳动,以便感动当地领导让我早点回来。我一肚子苦水我怎么好说。

我在我弟弟那儿吃了两个月大米,才回了神农架。回去我看到了一封信,是我老婆写给我的,她说她要尽量把我弄回武汉,说是我妈找过她。

我只当是玩笑话,因为几个月过去了没一点动静。那个春节我没有回家,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哇。加上那一年春节大雪封山,雪下得大呀,平地足有一米厚,人走不出去,雪救了我让我呆在山里。春节我蒙头睡了五天五夜,饿了啃两个红薯。当地的人都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在那儿,他们还是会请我去喝一杯酒的,我跟当地的老百姓混得还可以。

春节过后,雪化了,知青陆陆续续地来了,我的老婆也来了。她那时是纺织厂的工人了,穿着纺织厂的工作服,提着许多东西,有吃的有喝的,有烟有酒。她说是我母亲搭她来的,另一些是她的,要去送给刘连长、刘书记以及其他刘什么的。她说是来帮我跑病退的,说我这个情况只能办病退,不能办招工。原因嘛,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的老父亲还在劳改农场。我们以为他还活着在改造,其实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这次来我的老婆是来替我求情的,我很感激她。一个人很绝望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来安慰你,你就很能记住他。但是我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办的,从年轻时候起,我的事情就难办。一到我头上,就很麻烦。

我的老婆走时我也没有送她。她是搭一辆大队的手扶拖拉机走的。她走后我就给她的工厂写信,我在信中讽刺她说,金凤同志,我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其实你什么都没有。有人说你很能干,连风都抓得进来,我看抓的就是一把风。

她有什么本事呢,是啊,她有什么本事。唯一的本事还不是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别人。我那时确实没想到以后还会同她结婚的。我只想激将她把我病退回去算了。

因为我仗着我老婆对刘连长的牺牲,我就天天去大队部闹,找刘书记,刘连长。有一天逼急了,我捡起桌上的一个算盘砸到了刘书记的头上。当即刘连长就把我关起来了。他们说我打革命干部,把我一捆,丢在一个打米机房里,打米机房有许多老鼠,把我的脚趾头啃了半个。啃得我大喊大叫,又不能动弹。他们不给我水喝,也不给我饭吃,第二天把我拉到各队游斗。

我的脚趾已经啃出了骨头,还要走山路,走得我脚下淌血。我就骂他们,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你们想把我整死啊,把我整死了看毛主席怎么来收拾你们,你们破坏毛主席的上山下乡运动,你们这些狗东西,婊子养的,你们睡女知青,你们把我们安排在破庙里,让我们被泥石流埋了,你们搞特权,我的手都残了不让我病退,没病的倒病退了。你们睡女知青,就凭这一条毛主席也毙了你。

我骂啊骂啊,我的脚实在太疼,手也疼,手断过的嘛。我那次什么都不顾了,我吃了我嘴巴的亏。但也是我的嘴巴救了我,毛主席说,事情要一分为二,任何事情有利就有弊。他们看我这么讨厌,就研究把我送到县里的监狱里去。但有人担心我嘴巴瞎说,说把我送到公社和县里去了,我一瞎说,他们就完了。于是,他们就对我采取了打一打摸一摸的政策,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只要你态度好一点,嘴巴也不瞎说,我们就给你把病退办了。这很简单,只要我们弄一张贫下中农座谈意见,盖个章,你就可以走了。他们说,你能保证你不瞎说吗?我说我能保证。他们说,你先打自己三十个嘴巴。我就打了自己三十个嘴巴,狠狠地打,左右开弓。他们就把我放了。

我得到了大队干部的口风,我就又给我老婆写信,我说你不在最后关口帮我一把吗?就差一口气了。这样我把她哄了来,她一来就真的把我的病退办成了。我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了,我执意连夜赶到县城去乘车,乘车到宜昌,然后坐船回武汉。我去时拿了一管箫,回来还是只拿了一管箫。

那个夏天又是天天大雨,我和我老婆冒着大雨到了县城,天就亮了。我们到县汽车站去买车票乘车,汽车站候车室挤满了人,但汽车不开,说路上有塌方。我认为司机是怕辛苦,就发动等车的人一起去找汽车站站长。我让大家都把买票的钱给我,我一个个登记,登了四十多个人,把钱放到汽车站站长的办公桌上。因为我是武汉口音,戴着军帽,穿着靠板裤,一看就是武汉知青。武汉知青在当地名声是不好的。汽车站站长见钱收起来了,给我们解释说不是不开,是怕不安全。我们说死了不找汽车站。这些乘客中不止我们两个武汉人,还有几个知青,包括有几个宜昌知青,大家都说死活不要他管,车非得发。就这样,车就在大雨中发了。

结果呢,你想见得到,车遭遇了塌方。我们的车本来没事,就停在塌方处,前行不得,后退不得。当时雨大雾大,一辆装磷矿的卡车撞上了我们,把我们的车挤到山坡下去了。就像我老婆说我一样,我是个灾星。

我们那一车人死了多少我没有统计,反正我是从车厢里爬出来的,我的手里还抓着那管箫,我老婆是在车翻下山坡时从车窗里甩出来的,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拄着箫,去找我的老婆,我在大雨中大喊“金凤金凤”。后来我找到了她,挂在一颗树上,脸全划破了。我把她从树丫上背下来。放在公路上,我说金凤金风你还活着吗?她睁开了眼睛说:未必我死了?我说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她说你还活着吗?我说我还活着,我这不活着吗?我是鬼?未必我是鬼不成。她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说你被车子甩出来了,你挂在树上,像一片树叶子。她就笑了。然后又哭了,说路生,你是个灾星,跟着你要倒霉。我说我是福星。我们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想想那一年我砸断了手,不是我叫你去县城照顾我,你还不是埋进泥石流里面了。她说狗屁,我不会挑苞谷去磨面!我说我肯定是大福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两人抱着大哭了一场。她说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我说我也不知道,知道就好了。哭过之后她对我说:咱们的事清了。过去我欠你的,有什么今天都全部还清了。你看吓得我,我还这个月的工资没领呢。我说你是不是想跟我断交。她说就是。

我就这样惊魂未定地回到了武汉,通过我妈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将我安排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楚天机械厂里上班。那时候好像厂里的人都满了,加上我的手半残废了,没啥技术活给我学,就让我去了包装班,专门为机械钉包装箱子。从此以后,我就跟锤子与钉子打交道了;除了锤子就是钉子,除了钉子就是锤子。

像我们这样没有文化没有后台的家庭的伢们,只有这样的命等着你。假如我家有人当官,我未必不能推荐上大学吗?我们那个大队刘书记的女儿,小学都没毕业,后来,“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现在做啥?现在是咱们省政府的一个大处长了;我们有个知青,成份不好,可他的叔叔是北京的一个什么官,跟县里打了个招呼,后来作为革命干部的子女招走了,招到市轻工局坐办公室,后来当了副局长,什么车都坐过了,什么女人都睡过了,什么酒都喝过了,房子呢,四室两厅。听说有好几处,一个儿子高中都没读,就送到了澳大利亚。这都不说啦,这你们也都看得太多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太多了,这几十年,再说也不起劲了,不新鲜了。啊,我可不是在这里跟您诉苦,我这大把年纪了,已经没苦可诉了,我只是讲我稀奇的经历。我说到哪儿啦,我总是说到前面忘了后面。我说到我回来了,钉钉子。

就这样,我们回到武汉总算有了工资发,我们不能跟人家比,人比人,气死人。

回家后我那老婆果然没理我了。她当然可以不理我,她的纺织厂是国营单位,我的厂是街道的集体单位,没听说国营单位的女伢找集体单位的男伢的,很少。集体单位的男伢要么找集体单位的女伢,要么找郊区像黄陂、汉阳的女伢。可集体单位的女伢稍有点样子的又瞧不起集体单位的,非要找一个国营单位的,走出去这人都有精神些。况且我那个钉钉子又不是技术活,没哪个瞧得起。

那时候我的哥哥娶了,我的姐姐嫁了,我的弟弟还没有上来,他调皮捣蛋,我们还以为他一辈子死在乡下的。我的父亲呢已经证实死在劳改农场了。我的母亲连我父亲的骨灰都没要,因为她恨他。说他把她抛下了,让她来抚养这一大家人。我母亲去取骨灰那一次在半道上把骨灰送了人。我猜想哪是送人呀,八成丢在水沟里了。骨灰那玩艺儿谁要呀。

因为我的哥哥也娶了,我就想我也应该娶一个才是。于是我就缠着我母亲要她给我在老家找个乡下媳妇算了。我母亲是黄陂的。我母亲说,金凤不是很好么。我说她哪瞧得起我呀,她现在是国营工了,再说,她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她呢,跟民兵连长胡搞,让我戴绿帽子啊。我母亲说不许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对你那么好,帮你办病退,你还说她的坏话。我说她就是那个人,我又没诬陷她。

我后来跟我们车间的一个女伢玩过一段时间。她喜欢我吹箫,天天晚上缠着我跟她去滨江公园吹箫。在江边找个草坡坐着,吹着箫,也不做什么。但不久她哥哥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她就跟中专生好上了,也不听我吹箫了。

我个人的事情一直拖到七八年;七八年我听我们一个知青战友讲,刘连长到武汉出丑了你知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在大街上听那知青说的,那知青骑着自行车,又没停下来,甩下一句话就走了。我想去追也没追到。我想着他甩给我的这句话,好像是讽刺我似的,他为何在我面前提那个婊子养的刘连长呢?他们是想笑我,笑我戴绿帽子吗?其实那时我与我老婆几年没见面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听了这句话,我决定去找我老婆,我到那个纺织厂找到了她,我说金凤,有人给我说刘连长在武汉出丑了是什么意思?金凤说,爱玲抓进去了你不知道?我说我哪儿知道啊,我整天锤钉子。她说的爱玲就是哈爱玲,就是那个被推荐去读医学分院的女孩。刘连长跑到武汉来还要跟爱玲睡觉。爱玲被缠不过了,就同她妹妹一起,用剪子把刘连长的鸡巴给剪了。

我当即就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老婆说你高兴什么,我说反革命分子受难之时,就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我说他早该剪了,还留到现在!我说这下看他还屙得起三尺高的尿来!

这个刘连长前年到武汉来了,还到我们家去过。穿一身海青和尚服,他出家啦。他说话声音尖细的,像个女人了。他来是要我们武汉知青出钱修庙的事。我们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接过了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当和尚的庙就建在我们当年住的破庙那儿,他说挖地基时挖出了那些埋进去的知青,一共是八副骨头,但我记得只死了七个人,为何有八副骨头呢?他死咬着说真是有八副骨头,可能是过去修庙时埋进了一个镇山和尚。然后他给我们一个东西,这庙初建于何时,毁于何时,再建于何时。一共建了十几次。这一次要建一个大庙,刘连长是庙里的主持,到处找人拉赞助。他不好明说我们给少了,就拿出一个本子来,点出哪个给五千哪个给两万。我送他下楼时我说明山法师——他改名儿啦,他叫明山啦,我说明山法师,你看见女人了还起不起性?他忙说罪过罪过。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只好说,家伙都没有了,起性何用?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弘一法师说过淫欲不断,万劫沉沦,念头方动,天怒地嗔。三界轮回淫为本,六道往返爱为基。我说你终于成了正果啦,他说不成正果又怎样?还不是跟你们当年到破庙里插队落户一样,逼的。我现在终于到庙里插队落户啦,你们几年就走了,我这是一辈子啦。他唉声叹气地走了,我在想,这就是报应。他挖出来的那些尸骨中,至少还有两个被他给糟蹋过,这刘连长,天诛地灭了他。

啊,我说着说着又说走了。我是不是说到我去找我老婆问刘连长的事,对。我当时问我那老婆,刘连长来找哈爱玲,未必没来找你?我的老婆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好像要啐我一口的样子,连连说,恶心,恶心。然后给我端饭吃。她给我打了一大碗饭,两个菜,全是肉,她用她自己的碗打的,她自己没碗了,就看着我吃。我说你也吃一点呀,她说就一个碗,你吃了我吃什么。你吃完了我再吃。我在她的食堂里吃着饭,看着川流不息的纺织女工。好漂亮啊,好多啊,女伢们扎了堆,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当时都看得忘乎所以了,结果把一块肉吞进气管里,不停地咳嗽。我那老婆说,你没吃过肉的,我说哪是肉卡的,全是纺织女工卡的。我被那块肉憋得脸都紫了,我蹲在地上说:金凤,麻烦你给我找一个纺织女工好吗,管她是已婚的还是再婚的,我真的喜欢上了纺织女工。我老婆说,个斑马你这个样子还鬼喜欢你,不屙泡尿照照。我说莫非我打一辈子单身不成?她说难道我就不行,你还要别人?我说,这么些年,你还没结婚,你哄我吧。她说我哄你个鬼哟,我还嫁得出去,都被你睡了。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的确跟她睡过。那还是在下放第三年时帮她上山打柴,在柴山里跟她睡过一觉,她不提我把这事都忘了。一想到跟她睡觉时的情景,我就激动了,我就说,金凤,我们办了吧,今天就办。我的老婆一把将我推坐到地上,捏了一把我的喉咙说,你把肉吞下去再说。我卡了半天,她一推,嘿,肉吞下去了。我连忙说,下去了下去了!

就这样,我们就结婚了。我家是没有房子可住的,我哥哥结婚了在家里住,我一个妹妹和我母亲住在厨房里。我和我的老婆给她们厂长送了几回烟酒,才终于搞了半间团结户房子。

所谓的团结户,就是在过去的女工宿舍里,几家住一间,又没有隔墙,帘子一拉,就成了一家啦。我们那一间,还是厂长开了皇恩的,只住了两家。当然不是对我老婆开皇恩啦,是对另一家的,人家是边防军人,军人家属。那军人长得很有气势,威威武武,据说是特工班的,常摸到越南那边去侦察,一个人打得死七、八个人的样子。人家是多年探亲一回,回来了那还不是干柴烈火,加上这次回来了下次不知回不回来得了,会不会踩地雷完事,所以帘子一拉也就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地做,嘿嘿的声音就像是跟越南鬼子搞肉搏似的。我和我的老婆都要把耳朵塞住,就一张布帘子嘛。这真是受罪呀,我想学那军人的,学不了,我那老婆也不行,每回要与她做那事,就像做贼似的,生怕弄出了声,我老婆一紧张就腹痛,肚子痛得汗直冒,而且,不怕你笑话,下面干干的。

这怎么成,这完全不成。就这样,我们在纺织厂住了一年多,我老婆的肚子还一点反应也没有。这可把我急死了。有一天我和我老婆在我家楼顶上乘凉,那也是公房,挤挤攘攘的一栋,楼顶有个斜坡,我小时候就爱在那个上面乘凉,看长江,看那个毛主席题词的防洪纪念塔。那楼顶是个铁梯子直上直下的,上面堆满了几家人家不用了的柜子和木柴。看着看着,我突发奇想,说,金凤,这里我们可以垒个小房子住唦。我的老婆环视了一下,说,这个斑马养的能住,这么陡的坡,住到半夜溜到楼底下摔死了还不知道是么样死的。我说用砖一拦你溜到哪里去,你溜到我怀里来。把这些破东西一丢,把房垒结实嘛,坡是陡点,到时我们把床腿一边锯短点,不就平啦,你还是纺织工人,这点脑筋都没有。她说,你聪明,我听你的。我说不这样么办,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我想要个伢,在纺织厂,一辈子也生不出个伢来。我老婆说,我这么住着就住着,我不住着占那半间,以后能分到房子?都是排队,所以我就那么住着,你要在这里盖房子你住,咱们分居。我说分居可不行,我一天都离不开你。她说路生你个斑马养的好会说假话。她说我心里清楚,路生,你一点都不爱我,只想让我给你生个伢儿。我这一辈子,亏就亏在没一个人爱我。我那老婆就哭了。我说金凤你别哭了,你多心了,我真的爱你。我们马上行动,我们要把这个房子建好,然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啦。

我在那儿估算着这个房子有多大的面积,大约可以围出五、六个平方来,那就很宽畅啦,我说哪儿放床,哪儿放个柜子,哪儿开窗。靠南面的窗户是要留的,有江面风吹过来,窗子要开高一点,以后有伢了防备他爬出去摔坏了。窗户还要搞几根铁齿,然后,我们可以坐在床上吹江风看长江,这就像神仙啦。

就干就干,我跟我的老婆穿街走巷开始捡砖。白天我骑着我哥哥的自行车四处侦察,晚上就一个人或者与我老婆去挑砖。砖有好砖、新砖老砖。只要有,能捡就捡,能拿就拿,嘿,拿几块砖也犯不了蛮大个法。有时候兴致很高,一捡一夜,好几次碰到过街道的巡逻队,有时没事,有时不仅没收了你的砖,还把扁担绳子也收了去。我那时候没啥想的,一门心思想把那房子垒起来。我想到知青时垒大寨田,现在垒自己的家。哪是家呀,就是个窝呗。可人有时候飞倦了非得要这个窝,管它大小。有时候我老婆被砖砸了手,想起来就哭,我说只当我们多当了几年知青,这总比当年垒大寨田强多了,至少饭有吃的,至少是在武汉。过去垒的田,洪水一来就冲了,现在垒的房子,是我们自己的啦。

砖有了,又花两包烟找一个工地上弄了些石灰粗砂,就要开始做了。一动工,老住户们都来了,说这房顶是大家的,要垒大家一起垒,都有份。几十年的老住户了,可说翻脸就翻脸。还有的太婆爬上去睡在那屋顶上撒刁,说要叫领导来,说我是乱搭乱盖,说我是霸占集体财产。还是我弟弟狠些,那时候他也回武汉来了,是最后一批上来的,就是没有工作。他回来了还是我们那条街的拐子。他拿了根我做窗齿的钢筋,说谁要是不让做,他就一条子刷过去。我弟弟一出面,睡在屋顶上的太婆也就乖乖下来啦,屁都不敢放一个。谁不爱惜自己的命呀。他们都知道我弟弟回来后都拘留过两次啦,都是因为打架。

房子就垒起了,上面用石棉瓦盖顶。房子是建起了,是在九月,但武汉那年热得不得了,立秋了还四十一二度,人进去就追一身汗出来。我那老婆不想搬,说她宁愿住团结户,上班近些。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使她不搬不行了。就在我们房子垒起来不久,我们团结户的那个军人就被越南人埋的地雷炸死了,成了烈士,后来那烈士的妻子就搬了出去,厂里给了她一套一室一厅,算是个安慰。接着再搬进来两对新婚夫妻,都是一个帘子。你想想新婚夫妻是什么样子吧。我老婆自从当了档车工以后就神经衰弱,过去胖胖的后来瘦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两只眼睛都是青的。一到晚上,听到旁边两张床上的声音就心惊肉跳,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估计那时候对我老婆刺激不小,从那时候起我老婆神经病的兆头就越来越明显了。头疼啦,神经衰弱啦,惶恐不安啦。

我说什么也要让我的老婆睡一个好觉,你说是不是。我是个男人哪,我不能让我的老婆睡一个好觉我还算什么男人。唉,别提啦,提就脸红。您说我们单位为何不给房子?我们那集体单位有工资发就不错啦,屁大点的工厂,有钱也没地方盖房,何况没钱呢。

我把老婆接过来了,我们爬上那铁梯,上面多安静呀,没人打扰,啥声音都听不到。可是我老婆可能因为太兴奋,迈进去就摔了一跤;脚没踩到实处,忘了那房里有坡度。当下头上就起了个大包。我老婆就哭起来,我老婆骂人是不输哪个的,她骂人是一把好手,后来她犯神经病时,一个人在大街往往一骂就是半天,骂哪个?鬼晓得!我老婆骂我妈,说一样人两样心,为什么要让我哥住下面的好房子,咱们只有自己垒房的份,这哪叫房呀,这就是鸽子笼,你妈喜欢大媳妇。我说金凤,你别提我妈了,我妈是个老混蛋。

武汉的冬天,干冷干冷,比他妈高山上还冷。我们那房子,又没粉,四壁透风,风还从石棉瓦里钻进来。可那时候年轻,心是热的,捂进被子里,也就不管世界了。我们的女儿姣姣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出生的。我那女儿生下来可漂亮了,胖乎乎的,大眼睛,长睫毛,生下来就想喊我们爸爸妈妈似的。我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就叫她姣姣吧,就这么,叫了姣姣。

生下姣姣是在第二年冬天,那一年冬天冷得人发筛,整天风直吼的。我记得姣姣还没满月,一场大风把咱们屋顶的石棉瓦卷了一块跑了。当下我们一家三口就冻得浑身像凉水浇,女儿也感冒了。我老婆骂我,路生你个斑马养的,你还说你不是灾星,你这个灾星哪!我说我不是灾星。一冻,我老婆的奶也冻没了,再怎么吃鸡吃鲫鱼也发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我那女儿就苦了,饿得整天嗷嗷叫,不喝牛奶,不要米粉,就要她妈的空奶头。

好歹我老婆找到她的一个同事,也是刚生了小孩的,奶水充足,便把我的女儿抱过去,时常匀点奶水给她。但这个女工是个乙肝,她又不说,我那女儿吃了她的奶水,染上了乙肝。当时哪知道啊,多年以后才知那女工是乙肝,再查我们的女儿,也是乙肝。

说到这里,吹箫人擦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泪汪汪的。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讲——

慢慢地,孩子就长大了,我老婆的头痛病却加重了。我们在她单位分到了两居室,跟人共用厨房和厕所,这房子我就非常满意啦,日子也还过得不错。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了,越来越可爱,家里电视机、录音机、冰箱什么的都有了,心想这日子就平稳了,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像我们这种人,能过上点平稳的日子,心里就满足啦,也没啥别的想法了,就这么过呗,人到中年了。虽然与老婆经常吵吵闹闹,也没有大的矛盾。我老婆有头痛和神经衰弱的毛病,什么事我都让她,她在家摔东西骂人,我有时情绪来了叮她几句,有时就走了,到外面去玩玩,看看人下棋,打打牌。

但是这日子慢慢就改变了,先是我们单位不景气,我们单位有一阵子是红火的,八十年代初生产一种铣齿机,还有畜牧机械的减速器,一年生产几百台,差一点就被收归国营了。大家奋力地工作,争取厂子转成国营了我们的待遇就会好些,特别是福利、医药费什么的,以后想调出去,就可以调到其它国营单位去了。那时候,集体单位只能在集体单位一辈子,想调国营万万不行。但几年以后单位就不行了,又转产搞轧花机——就是乡下轧棉花的那种,轧花机过不了关,没卖出去几台,再搞铣磨机。但是我们那个小厂,技术过不了关,好歹卖出去一两百台,天津市人家生产的铣磨机就把我们的生意全抢去啦,人家搞的是32行,咱们厂最多只能搞18行的。

没有了事做,就自然而然减员啦,我在包装车间,没有机床包装了,加上我平时脾气不好,跟领导没有啥关系,领导就要我回家了。

当时又不是我一个人回家,也没啥好想的。回到家里,单位有时候发几十块钱,有时候不发。因为是集体单位,国家又不管,自负盈亏,没钱你有什么办法,你没钱厂长也没钱。

后来厂子就彻底垮了,机器被几个人承包了。也是厂长找的几个人,都是有技术的人。我们是没技术啦,有技术的人那一段时间都回去上班了,我没有技术,一个月还能拿几个钱。我就在家吃闲饭了,管老婆和女儿的饭,早晨起来给女儿端早点,在家还洗衣裳,买菜,完全成了家庭主妇,跟老婆的关系对调啦。

但过不了些时我到厂里去厂里就什么都没有了,说没钱了,最后一次算给我一千三百多块钱,说以后你不要来厂里了,厂子已经卖给了别人。

我揣着一千三百多块钱,在厂里走了一圈,厂里的确都没有啦,机器都被人拆走了。我们几个工人在空厂房里坐了一会,抽了几支烟,大家就含泪告别了。

我说的是那些没有技术没有后台的人,有技术的找到别的厂去了,或是自己做点什么,有后台的在厂子垮台之前早就调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就丢下我们,回家吃老米。当农民没学到种田,当工人没学到技术,一晃,嗬,四十多快五十了,人都老了,这一辈子做了些啥呀?啥都没做,白吃了几十年阳世的饭。那一阵子,我心情不好,在家经常发脾气,喝酒,一喝就把自己喝醉了,忘了做事,老婆说我,还不服。我老婆那张嘴很讨厌,我就跟她对着干,并且渐渐动起手来。她头疼,我就敲她的头,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们两人打着架,我女儿就护她妈,也加入了骂我的行列,我的女儿骂我婊子养的,你说她有没有家教。她骂我,那我也打。那还不打,就打她的嘴巴。后来,打掉了她一颗门牙,光补这颗牙齿就花去了千把块钱。

打掉了门牙,我女儿还不恨我呀。可我酒醒了又后悔,后悔不该打老婆的头,不该打女儿的嘴,后悔当初没在厂里学点技术。后悔有什么用,我就想,我得找点事做,不然的话,她们更恨我,说我在家里吃闲饭,吃女人的闲饭,这男人就做得很掉底子了。除了在家里凶狠,实行高压政策外,她们谁听我的,一个男人挣不到钱,在家里都没有说话的地方。这个社会什么都不狠,就是钱狠。

恰好这时我弟弟对我说,他想和他女朋友在黄石去开个服装店,是别人让给他的,有一部分服装,然后再到广州进一点服装,他说让我入股,说本做大了,有了经验再开一间,也就是让我当一间服装店老板。他说钱不多,你给我五千块钱的本,赚了钱我们对半掰,我想,自己的亲弟弟嘛,我跟他感情还是不错的,我们都下放过,从小睡一个床长大。我的弟弟拍胸说做得成,说黄石很好赚钱,黄石人手撒得很,穿衣裳很舍得。他说了这个道理,说黄石当年有许多上海人来开发铁矿,如黄石的饮食都偏向下江味。这个我知道。加上我那未来的弟媳妇是黄石人,老家是上海的,更把我说动了心。我当时想过未必黄石那女伢靠得住,一看那作派就不是好货,我弟弟是在社会上混的家伙,回城后一直没有工作,派出所的常客啦。我想他如果真搞服装店,算是行了正道,做兄长的理应帮他一把,而自己又有钱赚,说不定以后能当老板呢。多的钱没有,找老婆要出了三千块钱给他。为这三千块钱,我又跟我老婆吵了一恶架。

钱拿去了,弟弟没有回来。春节回来的时候穿一双烂皮鞋,后跟直掉直掉的,还说是鳄鱼牌,八百多块呢。我说你们的服装店呢,给我分红的钱呢。我弟弟说,钱是没有了,钱我输了。哥,当着妈的面,今天你怎么都可以,我由你了。我当即就送了他一耳光,我说老弟,这钱是我去做小生意的本钱,是想给你侄女治乙肝的钱,你竟然黑我的钱。我弟见我打了他,就一掌劈下去,把桌子劈成了两截,桌上的一桌好菜也稀里哗啦了。还好,那掌还没劈我。我弟说,哥,钱我一定还你,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然后扬长而去。

我弟走了,我哥我姐我妹妹才劝我,并说,老弟都找他们借过钱,都是有去无回,找我妹妹借得最多,差不多五千块了,也说是去做生意的。他们说,他是老幺,让着他点。你不让他,他真的拿刀子捅人的。自己家的人他都捅得下去。

春节我一直闷闷不乐,我家的兄弟姊妹就给我出主意,有的说可以在学校门口去摆个摊卖点玩具点心什么的,有的说在汉正街打点货像梳子袜子鞋垫子什么的,白天到滨江公园,晚上到江汉路去“挖地脑壳”。有的说买个电麻木(三轮)也可以,投资不多,一两千块钱,咱武汉人,路又熟,那些乡下来的开电麻木的,起步价现在就三块,一个月大几百块钱不成问题,比上班还强。

我说,就是想开电麻木,那时电麻木都上残疾人牌照,我说我这手基本上是残疾,怎么看都是残疾,对位不准嘛。但就怕上不了牌照蛮扳人的,要送礼。你上不了牌照就是黑车,到时交通大队发现了,跟你一没收,你两千块钱就完蛋了。再则我又不会开,家里亲戚都没一个有摩托的,我找谁学去?还要考驾照。这些事好麻烦呀。其实我是拉不下面子来,那时候人还拉不下面子。你要我到滨江公园去挖地脑壳,哈哈,当时真没想到要下这个决心。现在就不怕啦。

讨论了一个春节,没有眉目,我那时就发现我们上辈没有当官的,我们这一辈也没有,找的媳妇、女婿也没一个当官的,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当官的,怪事!他们不是工人就是无业游民。我哥哥找的还是后湖乡种菜种莲藕的。

春节过后,我姐夫给我送来了一个消息,他一个朋友办了个化工厂,专门生产洗发精,然后用收购来的空瓶子灌装,在他那儿批一瓶两三块钱,拿出去卖七八块钱,一瓶可以纯赚四五块钱,可以先提货后付款。我一想这是无本生意,何不试试。我姐夫就把我带到那儿去了。我一看,有海飞丝,有舒蕾潘婷,应有尽有。细看就像真的,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我进了一箱,用自行车托着,到离我们家远一些的集贸市场去卖,什么赵家条、球场街、二七路、渣甸路市场,我都去卖过。一天下来,嗬,总可以卖四五瓶,两三张钱就拿到手了。有时给市场交点,有时能躲就躲,能赖就赖。卖完了,把钱给化工厂,再进一箱,再卖。你问我有没有没收的,没有。在集贸市场卖,你只要交钱,他不管你卖啥,卖人都可以,他不管的。就是交钱的名堂太多,税钱、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这费那费,七八种,一个费一块钱,就七八块钱了。也有的管理员差劲,说,你这是假的,我们拿一瓶去化验,拿了就走了。

卖洗发水总不是长远之事,我卖了几个月,也就渐渐没有生意了,一瓶从八块卖到三四块钱,就没有赚的了,人家也认识了,知道是水货,你若到老地方去卖,那些买过的上过当的就要来质问你,遇到脾气爆的就要揍你,要把你拉到工商所去。我就想,不能干这个事了,辛苦不说,被人打了还不划算。

可是,等我一收手我的老婆的事就来啦。我老婆在纺织厂细纱车间,我老婆的技术算是不错的,她们厂的技术能手一分钟能接二十多个线头,我老婆一分钟也能接十四五个。累啊,细纱车间,还有什么布机车间,都是很累的,机器声震耳欲聋,老婆那头痛的病,神经衰弱的病也与长期在车间劳动有关。可是,我老婆的那个四班,十几个人,说是要精简,要优化组合,一下子全班人就组合掉了。其它班为何一个都没组合掉呢?有的是有后台,有的是双职工,在厂里都有了些狠气,别人不敢惹。我老婆就这样给组合掉了,不说下岗,那跟下岗不一样吗,说是内退,强行内退,一个月发两百多块钱,两百二三十块钱。就这样,说退就退,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怎么行,全家就老婆两百多块钱了,怎么生活?女儿要读书,还要给她买药治病。我们就想到过去有个副厂长与我们两口一起吃过饭的,就买了两瓶稻花香去找他。酒是收了,却无力帮我们。他说现在厂长成了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了,一肩挑,一个人说了算,我这个副厂长说不定哪一天都没有饭吃,建议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厂长,不要怕,这是自己的大事,饭碗都没有了,还怕什么。我们就买了好一点的五粮春去,也是两瓶。在厂长家的门口等了两个小时。那次我记得厂长家的门口在修路,到处是稀泥巴。我要老婆提着,我可不好意思提这个东西。按门铃也是要老婆按的,我的老婆说,你哪像个男人。进了厂长的屋,我们就把该说的说了。厂长倒是蛮热情的,听我们说。然后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他说牢骚是情有可原的,要我内退,我也有想法。可优化组合、竞争上岗,全国都在这么搞,国有企业生存困难,特别是纺织行业不景气嘛,你们都知道的嘛。大锅饭肯定是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吃垮了。改革嘛,肯定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从大局来说,对我们国家的深化改革是有利的,不是你退,就是别人退,反正总得有人作出牺牲。我当时就听烦了,又不好发脾气,我说她们车间一分钟只能接不到十个接头的没优化掉,为啥我老婆能接十五个接头倒优化掉了,这里面的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厂长说这是车间的事,现在我们简政放权了,要真解决还是得找车间。然后他又给我们上了一通政治课,说什么改革开放就是人人要有危机感,说他也保不了哪一天就没饭吃了。都说自己会没有饭吃了。可是我看厂长家豪华得像宫殿,仅我知道的厂长有专车,一年四季全国各地甚至外国坐飞机飞来飞去,还不是飞的工人的血汗钱。他这么说我的老婆一急就哭起来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看她不是假装的,是真哭。她说我老公的单位早就垮了,我也内退了,我女儿又有病,乙肝,想给她打干扰素要一万多块钱,现在好啦,吃饭都成困难了,哪有钱给女儿治病。这可怎么办哪。这一下,四十多啦,厂长,你说我们能做什么?是年轻?我们这个年纪,到发廊里去卖身,男人也不要我们啦!

我的老婆那天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厂长的夫人还好,来劝我老婆,并扶我老婆出来,一直扶下楼梯。厂长的夫人是个好人。

我们走到车间主任的宿舍,又临时在楼下买了两瓶酒,提上去。我老婆说,那个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他服硬不服软的,他非要人骂他。这两瓶酒说不定给你甩下楼来的,我说进去瞧瞧吧。我就拍门,我提了酒。那家伙果然不是个东西,进屋了也没让我们坐。我说呀,官越大越有礼貌,官越小越牛逼。那车间主任等我们进门了就说,金凤,你吓不了我。我老婆说,主任,我们决不是吓你呀,我这是向您求情来了。我也连忙说,主任,我们决不是来吓您的,我们敢吓哪个,是厂长要我们来找您的。那主任说,厂长要你们来找我,让他增加工资,他增加工资,金凤你就回来嘛,是不是,多个人我少做点事,我不舒服些。钱就那点钱,就那点粑粑,让我们分,那还不打破脑壳。厂长恶毒得狠,把恶人我们当,哪一天我都没有饭吃,我算老几。

都说自己没有饭吃,就我们有饭吃。那我们就走咧。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地走到大街上,我就爆发了,我说还不是你那张嘴巴,讨人厌,那还不该你退下来。想起你这张嘴巴我就有气。她说个斑马老子的嘴巴怎么啦,这优化组合与老子嘴巴有什么关系,看看人家的男将,人家都是仗男将的狠,你没有狠,别人还不欺负我呀。你算什么男将,茅厕里的搅屎棍子——文(闻)不能文,武(舞)不能武,鸡巴卵的用。这时候你不安慰我,还来埋怨我,哪个愿意退的。这辈子就是跟你亏了,老子做姑娘伢的时候随便在街上抓个人都比你强些。我说,好,我没有用我们离婚唦,你再找一个去,找一个当官的去,找一个有钱的去。我老婆说,我快五十了,月经都快转去了,我还到哪儿找人去。我说,这就对了,怪你那张嘴巴,一天不骂人就不舒服,哪个喜欢唦。我的老婆就哭自己的命苦啊,哭我不关心她不心疼她呀。这么哭,我的心也乱了。我去拉她,我说走吧走吧,回去吧,回去再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不会叫咱活不下去的。你这么在大街上哭,碰见熟人了别人还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

哭累了,我的老婆就站起来,可身上发抖,抖个不止。我好怕啊,在深夜的大街上,车也稀了,路灯明明暗暗的,自己也恨不得哭一场。心想,大街宽宽的,哪条路是我们的路呢?千万不该发火来贬斥她的,她也可怜,把她逼急了,逼成神经病了,我更加没有办法,这个家,里里外外还亏得我那老婆,没有她,天早就塌了。怪只怪我没有用。怪谁呢,怪谁都怪不住。

整整一个晚上,我那妻子就浑身抖着,止不住,头疼。给她盖被子,给她吃止疼药,都没用。我女儿也惊醒了,抱着她妈妈,又是埋怨我,说我欺负了她妈。我说我没有,我就说了她几句,她不是为我,是为她内退。

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老婆就睡着了,就安静了。再醒过来,也就没事了,就是有时在做饭时,在上厕所时,在洗衣服时,突然大声骂一声个婊子养的,把人吓一跳。就这个毛病,以后就发展成神经病了。

真正发展成神经病,那还是在她与几个内退的姐妹们自己办了个小织布厂之后。

那一段时间,我就尽量不刺激她,安慰她。她却像掉了魂似的,到处这里跑那里钻。打听有没有可做的事。后来她大姐夫总算给她找了个打扫会议室的活,是她大姐夫那个单位。她大姐夫当时已经退休了。是个大机关,在武昌。机关每天都有会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就要个打扫会议室的人,包括抹桌子呀,洗茶杯倒痰盂呀,拖地呀,还帮着买些东西,什么点心糖果、饮料、水果什么的,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我那老婆就每天坐两站路到江汉关,再过轮渡到武昌,月票也给报销了。她很高兴,每次回来的时候就讲开会的事情哪,还给我带点散烟回来,别人忘在桌子上了的。还有几块糖哪,几根香蕉哪,一把茶叶呀。有个事混着,她的精神就好多了,头也不疼了,早晨出去,晚上回来。中餐也就是我跟她蒸好的两个馍馍,几块咸菜酸豇豆,就解决问题了。每天早上,我就比她提前起来一会,给她把馍馍蒸好,用两层塑料袋子装上,然后她就提着,去赶轮渡。馍馍中午是冷的,她说那里开水反正多的是,开水一喝,啥冷的到肚里就都热了。我记得刚好是一个冬天,老婆早晨起来戴上毛线帽子就出门了。武汉的轮渡为了创经济效益,把轮渡的二层搞成了交钱才能进去的封闭式娱乐室,看录相什么的,跑月票的就在下层,下层冬天一般都没有帘子,冻得人稀里哗啦,江上的风像刀子一样的。老婆回来总是骂轮渡,说他们缺德,搞创收把乘轮渡的人都赶到专线车上去了,这样的创收还是不创为好。天太冷啦,有时候我就要多交待几句,我体谅她太辛苦了,我说,你扫地的时候把馍馍揣在怀里,吃就热呼些。她说我知道了。我说那些小东西以后就不要往家里拿了,几颗糖哪,几支烟哪,怕让人家看破。到哪儿都不要留下个不好的名声。她说我知道了。她嫌我啰嗦。下雪的时候我还要送她,我不能光顾自己睡在被窝里。上下船时那么多台阶北风一吹就结凌,不知摔坏过多少人。逢到大风天气,渡船不开,她还要倒三次公共汽车才能到武昌她扫地的那儿。

搞了一些时,我老婆觉得太苦了,钱又不多,路又太远。就与几个姐妹一合计,大家入股投资搞个小纺织厂,织坯布。她姐夫那个机关还舍不得她呢,都说她做事蛮下得身,踏踏实实,地拖得干干净净,茶杯洗得干干净净。答应再给她加二十块钱,但我的老婆被一种想当老板的幻想拖住了,把她拖下水了。她说到的几个人都是蛮贴心的几个姐妹,内退了,憋了一口气,想做点事来让那些人瞧瞧。就是这股气,把事情彻彻底底搞糟了。

小织布机厂买了四台织布机,还是宽的,织三尺二的那种,大概花了三万块钱左右吧。我老婆决定拿一万块钱入股。她告诉我当时家里的确还有一万块钱的存款,这钱是准备日后女儿读书用的,读大学要花钱哪。我说你给我打埋伏,你说没有存款,原来还有一万块钱,她说不是我捂着,这钱还不是一花就花光了。她说,就这一万块钱了,我投进去,现在坯布好卖,国家对下岗职工办厂又很优惠,三年不交税,三年说不定我们就发了。她给我算了个账,一匹棉坯布可以赚一百余元,涤棉坯布也可以赚大几十元,一台机子一天一匹,一年下来,四人分,一个人两万块纯利没有问题。这比上班强多啦,求哪个呀,求人不如求自己。我老婆说她在滨江公园算了个命的,抽的签上面有这么两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己,求己功夫胜求人。我的老婆很兴奋,说,家就交给你了,我去赚钱,赚了钱,咱们就可以换台大彩电了,冰箱也要换了,这响声太大,又耗电,洗衣机买个全自动的,连洗带甩干。头年赚了钱,就拿一万块钱给姣姣打干扰素去,把她的乙肝治好。再辛苦几年,咱就不是万元户了,就是十万元户啦!她说这还是个机会,说不定这下就翻身了的,哈!我那老婆眉飞色舞。我说你们几个内退的女人,还想搞大事,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她说大家都是内行,这个又不担风险,又不是白菜萝卜水果,怕烂了亏了,这不会亏的,咱们的技术也不错,织出的坯布绝对是一等品,自己的布那不比过去给厂里织过细一千倍!

她啦,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一年能赚两万我还说什么。我只是想,一下子投进这么大一笔钱,收不回来怎么办。我想着就怕,可我老婆似乎完全没想这个问题,只想着一年的两万,好像这两万块钱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只等年终的时候去取。

我老婆她们几个做事真是吃得苦呀,我说,女人吃得苦,比男人还能吃苦,她们从安装机器开始,就住在了厂里。那厂是我帮着租的,找我嫂子在后湖乡租的几间空房,很便宜。然后她们就找熟人进砂碇,先交一部分钱,布卖出来了再还款。10支、16支棉纱,32支、42支腈纶纱,都进。

布织出的那天我老婆回来了,高兴得像什么似的,说,机器蛮好用,布也织出来啦,四台机器四匹,得到啦!我老婆找出了在厂里上班的纺织工作服,围裙和帽子。我看见她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叠得好好的,还放了樟脑丸子。我老婆说,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上了呢,现在又穿上了。我老婆穿上有樟脑丸味道的工作服,就又是纺织女工了。我老婆穿上工作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说,上班还是好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泪没下来。我老婆就这么穿上工作服上她自己工厂的班去了。

我老婆半个月没回来,我就去后湖乡看她,想看看她们几个四五十岁的老纺织女工办的厂究竟怎样了。我到一个破烂的大院子里找到了她们的厂,院子里外拴着些牛,到处是牛粪和臭味。她们的四台机器却轰隆隆地转得欢。那是什么厂啊,外面堆着稻草,厂房内麻雀乱飞,房子倒不小。我到处看看,在旁边一间房子里安着一口锅,就用砖搭的灶,有些白菜、洋芋什么的,灶烧的是柴草,这就是她们吃饭的地方了,几个碗放在锅里还没来得及洗,半锅洋芋冷冰冰的。厨房后头是睡觉的地方,几张木板子,铺上稻草,几床被子,这比咱们当年知青住破庙还苦啊,我看着这些,当时鼻子就酸了。

我去喊我的老婆,我看见她和几个姐妹正埋头在织布,一人一台机器。还真是那回事,布织得很好,很白。她们选出来的厂长是赵大姐,赵大姐见我去了,说,来视察来啦,欢迎领导同志视察。我说真不错呀,真搞起来了,啊。赵大姐说,靠你们男将,喝稀饭。女同志干事呀,干一件成一件,男将干事,十件没一件成的。

她们都自豪得不行,我就连连夸奖她们,心里却说,这哪是纺织厂呀,这就像小伢“过家家”。我老婆瘦多了,我说你头还疼吗?她说疼让她疼去。我要她坚持服药,她说一忙就忘了。

我从她们那儿出来,听到纺织机声渐渐没了,看着安静的城郊的景色,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我在心里问,这就是创业啊?这大把年纪了,还不就是想把个生活混过去吗!

然而搞了四个月不到,我老婆她们就完了。事情蛮简单的。她们织出的坯布自己没人推销,因为都上机忙嘛,还因为她们过去都是工人,没干过销售这活,屁都不懂,相信别人了,交给原来厂里销售科的一个副科长,也是个女的,跟赵大姐关系很好的一个。那女的当然愿意嘛,可以拿回扣嘛。就这样,让她代理销售。

第一个月不错,坯布卖了,货款没完全收回来,收了一部分够进纱碇的,第二个月销售还是很好,没积压,就钱没收回。第三个月还是钱没收回来。赵大姐急了,没钱进纱碇,就要停产了,便亲自去追货款,一直追到江苏,一问,全付清了。那个女副科长呢,个斑马养的,进戒毒所啦,把我老婆她们的坯布钱全吸了白粉!

机器被人抬走了,租房子的钱和电费至今还欠着在,全是我嫂子担了。我们两口子那些年积攒的一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我老婆就疯了。那还不疯,我老婆那些天人就恍恍惚惚的,嘴里不停地咕咕叽叽。有一天晚上我以为她去上厕所的,光着身子就出了门。唉,夫妻俩就这一万块钱的积蓄呀,谁知道她是怎么攒的,一分一厘地攒,全成了人家注射的毒品。

你说找那个科长的家里人要?她的老公也是个吸毒犯,双双都在戒毒所里。

我老婆犯病了经常往后湖乡跑,我几次都是在那里找到她的,我老婆在那个拦牛的大院子里,还坐在空空荡荡的过去放机器的地方,说,看,出布了,出布了!我老婆将那身纺织女工的衣裳穿得周周正正,帽子也戴得周周正正,就那么坐着,说,出布了,出布了。我就说,是棉坯呢,还是涤坯?我老婆不答理我,就笑,就破口大骂,个斑马养的。我就说,啥布都没有,女人屙得起三尺高的尿来!我上去就抽她一个嘴巴,把她抽清醒了,就把她带回来。每次如此。

为她治病,没少花钱。我是烟也不抽啦,酒也不喝啦,特别是她两个姐姐,总是拿钱出来给她治病。她妹妹作算没钱。她妹妹我不是说了是个白化人么,后来找了个老公,生了个十分乖巧的儿子,但被老公甩了,她一个人带个孩子。我老婆那纺织厂多少还给报点医药费,但你每次去,拿一把药费条子不是找不到这个就是找不到那个,再不就说没钱了,下次再来。我就想老婆病成这个样子了,我弟弟还欠我三千块钱,我于是便到黄石去找我弟弟,让他想办法还点钱我给他嫂子治病。我到了黄石,我才知道我弟弟在专给人拉皮条,靠这个混饭吃,混一包烟抽。你看,堂堂的武汉伢,一表人才,在黄石竟干这个。我当下就要他回武汉去,我说钱我可以不要你还了,但你得回去,别给自己丢脸给咱们家丢脸了。

回来以后我弟弟说,哥,钱我还你,不过要请你帮点忙,咱们一起做点事。我说啥事?他说摆象棋残局。他说我在黄石摆过,赚钱。他说你就帮着做个“笼子”演个戏,我还有两个哥们,一起出去在汽车站外马(外地人)多的地方去摆,有时戏演好了,什么戒指、手表、手机全输给你,几百块几千块输的都有,就是要演得像。我一听就火了,我说欺负乡下人,外地人,做笼子让人钻,这不丧天害理吗?你也下过乡的,咱们都做过乡下人,你未必把什么都忘了?咱穷是穷点,可不能做那丧天害理的事,人家会骂着咱说,难怪他们穷得没正当职业干坑蒙拐骗的,为人不善嘛,那还不一辈子穷,世世代代都受穷。穷也要有人味。我吼了我弟弟一通,我弟弟不服,说,听你这话就气,那些贪污受贿的干部家里金银成堆,他们就善了,比咱们不坏一百倍,为啥富呢?这年头,人不坏能来钱?于是我弟弟就去摆残局,压分子撞猴子去了,还给我还了千把块钱。但有好几回都撞在警察手上了。

唉,我们这把年纪,是坏事不敢搞,好事也搞不成啦。就是这样,坏不能坏,好不能好,这辈子一晃就晃完啦。

到这里来吹箫,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好玩。有一天夜里,闷得慌,出来散心,就走到这条街上来了,要了几块卤干子,想喝瓶啤酒解闷。见到这些卖唱的,我的妈呀,我承认极个别有水平,大多五音不全,这些外地人,就这种水平还敢来汉口混,我佩服他们胆真大。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我看几个吹笛子吹黑管还有巴松的,我想,我比他们吹得好。我就开始暗中观察,看他们一个晚上能赚多少钱,嘿,我看了几个,到转钟一点的时候,两三张钱甚至五十元到了手。这样下来一个月不上千块!我就想,我也来吹一把试试,这里还没有箫,还是个新鲜名堂。

我这样作了决定,半夜回去,就翻箱倒柜,找出这管箫。用旧衣服包得蛮好,十几年、二十年没动啦,下乡当知青的一件纪念品。当初之所以把它保存,还是信了点迷信,认为病退回来的那一次,我与我老婆在路上双双遇险,死了那么多人而我们两个毫发无损,当时手上就抓着这管箫,我就认为是它保了我们的命,因此,不吹了还是把它藏下了。现在我没饭吃了,它又要救我的命。我找出了箫,赶快把它浸水,我们叫润音,箫跟人一样,在吹之前要先喝水润润嗓子,这样,声音就有水灵灵的味道,焦脆,否则,就是哑不拉叽的。我润了音,关进厕所里,吹了两曲,一点都不生疏,就像每天都在吹一样。那个晚上别提多兴奋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箫演奏》,我得练几首传统曲子,因为我识简谱,就每天练《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平沙落雁》、《苏武牧羊》什么的,还有《梁祝》、《送别》。我每天在家里练,我女儿不满,说,妈有病,你还有心思吹箫。我也不解释,先练。我那有病的老婆一听见我吹箫,多躁的精神就安静下来了,像不认识我的一样,坐在远远的地方呆呆地看我吹箫,面带微笑。我发现这箫声还真能治我老婆的疯病。也可能是箫声又把她带回了插队的那种生活的记忆中,她头脑虽不清醒了,但这箫一吹啊还是能触动她哪根没有病变的神经的。反正,箫使她安静多了。

我就练了一个星期,练得差不多了,我便拿着箫也写了个牌子来到这里。我让自己像平平常常一样。刚开始没有啥生意,赚不到钱,我就半卖半送,给十块吹两曲三曲,没人点了我在空桌前也吹,让大家接受我的箫。慢慢地,我就有了一些听众了,老年的、中年的,甚至小哥哥们,流行歌曲我也吹。流行啥我就能吹啥。箫嘛,这是中国管子,虽然土点,它有它自己的味,你西洋管子再好,像双簧管、大管、大号小号什么的,照我看来,还是没有咱中国管子好听。总有听得懂的人,他听厌了你吉他自弹自唱,再来点箫,闭着眼睛听,直往心里去。箫就是这样,送到人的心里去。

开始的时候我没给我的女儿讲,女儿还以为我在外干什么坏事呢。我天黑出去,半夜三点回来,我女儿说我不管她,也不管她妈。我说我挣钱去了,就把那些钱拿出来堆到桌子上,一块两块的,十块五块的。然后我就去菜市场,买肉呀,买鱼呀。我把它们做好了,端上桌,就说:你们来吃呀,这都是我挣的,我吹箫挣的。你们不是说平常没有油水吗,从今以后大肉大鱼让你们吃个够。我女儿那肝病非得要吃点有油水的东西,加上学习又紧张,营养跟不上,人就打不起精神。我那痴痴呆呆的老婆吃着肉,我就对她说,金凤,你还记得箫呀?咱们那时候垒大寨田搞田间小演唱吹箫,晚上在那个庙后头的山上,咱们吹箫。你看,就这点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不丢,现在能换来吃的喝的了。你看,我啥力气都不费,吹了两曲,酒就跟我走回来啦。我端举酒杯,我亮着酒。我想给谁敬一杯酒,给箫么,就是箫。我想敬它一杯。我想说,老伙计,你不声不响的,现在你能帮我了。

在这里晚上吹箫,白天睡觉,我就照顾不了我的老婆了,我把她交给了她大姐。她大姐是个好人,她大姐夫也是个大好人。她大姐夫是军人嘛,退休后闲不住,他们住徐家棚江边,退水后有大片的江滩,他就在江滩上开了几垄荒,种些白菜萝卜、菜薹豌豆什么的,在地头搭个小棚住里面。她大姐两个儿子都参加工作了。于是她大姐就照顾我老婆。我老婆在她们家准时吃药,病情控制住了。不过她不能看见纺织厂的工作服,见了就焦燥不安,往后湖乡跑,也往自己过去的厂子里跑。

白天,我也过江去看看我老婆,跟她说说话,有时就到她大姐夫的菜棚去聊聊天,喝喝酒。我们在江边的小棚里喝着酒,看着江对面汉口的高楼大厦。我听她大姐夫说,有几个香港的游客曾散步到他那儿,跟他说,在这儿看汉口,也就跟站在九龙看香港一样,汉口这几年简直就像香港了。的确,我看也是,我在她大姐夫江边的菜地里,也喜欢看汉口,特别是打雷过后,天上干净了,没了雾霾,那一栋栋高楼几好看哪,把汉口都占满了,听说,马上有一栋世界第二高的楼要竖起来了。我就想,生活总还是有希望的。我拼命地吹,努力地吹,想多挣几个。到了月头,我就到女儿我姣姣的大学去,把我挣来的钱给她,一般是三百块。我要她尽量买好的吃,不要克扣自己。我女儿接了钱也不给我说什么,也不送送我,我就赶快回来。女儿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虽然她不想跟我说什么,有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从内心里可能还恨我,我打掉了她的门牙嘛,打骂过她妈妈嘛,但不管怎样说,还是我女儿。我想多挣点钱,给她去打那个贵得要死的进口干扰素针。因为她以后要结婚,生子,这病谈起男朋友来都困难哪。唉,今后我也不想靠我那女儿,她跟我没话说。我知道我的晚年肯定是很孤独的,那时候,我就带着这管箫去全国流浪去。我相信有这管箫,哪儿都能弄来吃的。跑不动了呢,往哪儿一歪,鬼都不晓得。哪儿死了哪儿埋……

吹箫人喝光了杯中的酒,被人唤过去了,他的故事大致也讲完了。我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在人头攒动的酒桌中看到他,正坐在一群亢奋的食客中间,他在给他们吹什么《新鸳鸯蝴蝶梦》,我依稀听见:“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我走出大排档,外面街道的空气清新多了。依然是车水马龙,霓虹闪耀,武汉的夜色越来越美。

§§第六章 争渡,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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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