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人力车已经等在门口了，莺娘把文华先放到车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自己坐到车上，小心地看护着文华。
九爷给车夫多塞了银两，叮嘱过他要悄无声息地把人送出去。“坐稳了您哪！”车夫道了一声，拉着车子稳稳地行驶在石板路上。
车夫脚底稳，声响不算大，但不可避免的，走到巷口的时候，还是惊动了栓子家的恶犬大壮。伴随着两声嘶哑的犬吠，莺娘和文华离开了六道胡同。
回程的路不太好走，颠着颠着文华就醒了。她从棉被里探出来半个脑袋，惊讶于眼前的景象，转过看到妈妈，更奇怪了，文华张了张嘴，一声“妈”没能喊成，莺娘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小声说：“没事儿，文华，我们去城外你姥姥家。”
直到车夫拉着车子翻过了石板桥，离六道胡同有些距离了，莺娘这才松开捂住文华的手。
文华着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问：“妈，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要走啊？”
“不为什么，我想跟文华待得久一点，你不愿意吗？”莺娘抱住女儿，轻轻地安慰道。
文华扭头往回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看不到六道胡同，更看不到家。她失落地低下头，她说：“是不是爹担心洋人吃了我，让妈把我藏起来？”
莺娘摩挲着她的头发，却没有回答她。文华难过极了：“可是我也担心爹呀！”
“不会有事的。”莺娘在胸口比划了十字，亲吻文华的额头。“天主保佑”，她说。
文华在六道胡同长大，从没有出过远门，出城的路是陌生又恐怖的，她抓紧了被子，将头埋在里面，只漏出一只耳朵，听到周围渐渐由寂静变得吵杂，不时有汽车往来的声音
直到车夫停下脚步，文华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她们在城根儿换了一辆洋车。出了城门，文华看到另一番世界：宽敞笔直的大路，车轮压过卷起尘土，路边有树，高的像是槐树，矮的像是松树，昏黄的路灯时明时暗，照的树丛也荫荫郁郁。
这个车夫的步子不稳，磕磕绊绊的很不舒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有钟声敲响，文华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一座高大的教堂，暮鼓晨钟，已是早上了。
“到了。”莺娘将文华抱下车，带上东西，领着她往里走。
街上三三两两有着买卖人的吆喝声。“肉包～”“豆浆～”此起彼伏，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是早点摊子支起来了。文华昨晚没吃晚饭，现在肚子里空荡荡，被这几声吆喝给勾起了馋瘾，心想城外的早点好吃吗？她咽了咽口水，加快脚步往里走。
刘家的别院在教堂之后，文华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对于新环境的好奇战胜了恐惧，小孩子很容易就恢复了活力，蹦蹦跳跳地拉着妈妈的问东问西：“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天主教堂。”莺娘告诉她。
“为什么姥姥家在教堂旁边儿呢？”文华又问。
“因为……”莺娘噎了一下，回答道：“因为你姥爷喜欢听钟声。”
“姥爷是怎么样的人？他长什么样？”文华脑袋里并没有关于这里的记忆，更不会记得将她扔出门外的姥爷是怎么样。
文华问起问题来喋喋不休，但莺娘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回答，她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几秒，实在是鼓不起勇气推开屋门。虽然在九爷面前她可以云淡风轻地将文华带走，但关于如何让爹娘接受文华，怎么和他们解释，莺娘思考了一路。
九爷从来没有告诉过文华她在刘家是被嫌弃的，也不会告诉她她私生女的身份。爹妈不说，文华也没有可能知道。因为哥哥姐姐都将文华看作是同胞妹妹；莺娘来时也是被伙计叫做夫人、被文朝叫做妈的；郑老板这两年虽然没少在生意上挤兑九爷，但碍于颜面，也不会将这事儿往外传。得此地利人和，文华才能避免被街坊邻居闲言碎语议论。
文华还问过石头，你妈也经常回姥姥家吗？得到了否定回答后，经过一番思考，文华认为一定是妈忙着生意，没空回家。
刘家别院修得雅致，中西结合的二层独栋小楼，坐北朝南。青砖绿瓦，出檐外展，屋脊置走兽；铁质窗板，镶有玻璃；人字形的山墙，砖墙平行纵横；墙面和檐身饰有一痕繁花、猛虎长啸的浮雕。
莺娘攥紧文华的手，深呼吸，轻轻推开门。铁门看着厚重，推着却无声无响，进了屋门就是玄关，而没有院子，文华看着觉得怪别扭的。
莺娘把被子放下，还没来得及拍打文华身上灰土，从楼上一声“跪下”乍然惊现让莺娘浑身一颤。
文华抬头看到一位身穿深绿色袄衣，烫着卷发的妇人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跪下”，她说，莺娘便跪下。
“莺娘，这是谁啊。”妇人走下楼来，捏着文华的脸，脸阴沉的像要结出冰来。文华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妈妈身后。
“这是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莺娘仰着头，对她说道。
“我的女儿未曾出嫁，哪里来的外孙女。”妇人又看了文华一眼，声色俱厉：“谁让你带回来的，把她赶出去！”
“妈，不要！”莺娘哭泣道：“京城那边出了事儿，我把她接来家躲躲，求求您了，您再帮我这一回儿，她就在家待几宿！”
“女儿，不是我见不得她，你是知道的，这边有什么事你爹都知道，你现在敢把她接来，你爹回来也敢把她扔给人贩子。”妇人并没有因莺娘的眼泪心软，毫不犹豫地提醒她。
“妈，你们好狠的心！”莺娘抱紧文华，注视着妇人，声嘶力竭地说：“你们若是要丢了文华，干脆把我也一同赶出去罢！”
妇人眉头紧锁，眯着眼睛看着她们娘俩，慢慢开口说：“莺娘，你真是无可救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