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腊月天，三九严寒，前几日北平下的一场大雪，让马路、胡同、四合院儿，都遮去了原本的颜色。
即使是内城，不管他是碧瓦飞甍，还是雕梁画栋，通通蒙上一层白雪。白瓦楞，红宫墙，映得厚重的城墙内多了一份悠长与静美。然而王朝更迭，白雪依旧，旧时的紫禁城如今已经是故宫博物院，只要你有票子，就能信步于皇宫内庭，不必顾及宫殿森严，大可眺望谈笑，与友同行。
上一场雪下了三日，积雪三寸，雪下有冰，冰下是冻土，没有一个月雪是化不干净的，至于背光阴凉处，更能停留数月不止。
在石板桥下，文华堆的雪球还在那里，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场还没来得及打的雪仗。
石头蹲在门前的石墩上，一改往日是淘气跳脱，有些闷闷不乐。
今儿一早他就去九爷宅前看过了，九爷家紧闭大门，也没瞧见看门的，等了一会儿，他要走的时候，刚好看到要出门的文朝。石头忙问他文华呢？文朝告诉石头说：“这几天你就不要来找她玩了，文华不在家。”
“她去哪了？”石头很着急，洋人的金表还藏在丫头家的灶膛里，一直这样总不是个办法，文华说要先问过爹和哥哥，也不知道说了没有。
文朝蹲下来，对石头小声说到：“她出城去姥姥家了。”
“她还回来吗？”石头问。
“会回来吧。”文朝说，似乎并不确定的样子，他又叮嘱了一下石头：“你自个儿知道就好，不要说出去。”
石头挺纳闷的，为什么不能说出去？文朝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向外走了。石头目视着文朝远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金表的事情，他注意到文朝手中黑的的手提包，心想都腊月了文朝哥哥还要上学吗？
石头正心烦意乱着，爹在铺子里吼了一嗓子叫他过来帮忙。
“哦，就来！”石头忙跑过去，见到在铺子前面的正是九爷。
“去装废水来！”打铁宋给石头下任务，转头问九爷：“还是老样子？”
“这回儿多给我一桶。”九爷回答道。
老样子是什么石头当然知道。很多年前，打他记事起九爷每个月末就来铺子买废水。废水是给铁降过温的水，九爷很久之前就找打铁宋要他留下废水卖给他，给的铜元竟比买一把斧子的钱还要多。打铁宋为此特意泥了一个水池装废水，每月存着专卖给九爷。
有一次石头实在是好奇就问九爷回回买这没有用的废水做什么，九爷笑了笑，跟他讲：“养鱼用。”
石头和打铁宋都有些不相信，打铁宋说：“您老别拿我们开涮，这脏水养鱼，不得把鱼养死了？”
九爷露出满意地笑容，他说：“寻常的鱼兴许不行，但我这特意托人从东边买来的金鱼，养到半米，要再想喂大就要用淡盐水掺了足量的铁跟铜，精细喂养，用不着几年，这鱼就能有灵气。”
这话儿他们还是信的。九爷有条爱鱼，街坊邻里都知道。花鸟鱼虫在北京深受市民喜爱，款爷多喜欢养鸟，六道巷子里的九爷却独爱养鱼，时常抱着一只大鱼缸，将里面的红金鱼带到宅子门口晒太阳。那鱼也似乎真有灵气，同样的鱼饵，九爷喂的才吃，换了旁人儿是一口都不动。这金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长越大，到今儿足足有一只胳膊长，街坊们也见怪不怪了。
石头要用瓢舀池子里的废水，把水桶装满，还不能舀起池子底下的沉渣，动作得小心。等待的空当打铁宋和九爷闲聊了两句。打铁宋问：“昨个那洋人找着表了吗？”
“没呢。”九爷闷声回答。
“这使馆区的洋人向来不讲理的，早年间还是大清朝的时候，就有批洋人在那边鸿升馆说丢了枪，馆里的伙计顶年轻气盛，顶撞了两句，被洋鬼当场给打死了，后来发现枪就掉在桌子底下，他们还反咬一口馆里人不长眼睛，你说这事儿闹的！这要是洋人真丢了东西，他怕是不能轻易放过去。”
九爷低着头摆弄着放在铁铺前面儿的刀具，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地说：“他要来，就让他来去吧！”
“哎，您老硬气！”打铁宋奉承了一句，这时候石头也灌完了废水，九爷拎着装满废水的水桶抬脚往回走，石头突然跟上去，他问：“爷，要是找不到那表会怎样？”
九爷瞥了他一眼，并不愿意和小孩子搭话，打铁宋紧忙把儿子给拉回来骂道：“**崽子，你还上脸了你！”
石头想要不要告诉九爷金表的事情，却被爹数落个不停，他说：“净知道瞎问，找刺儿是吧！”
石头看着九爷也走远了，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先不要说的好。要是被九爷知道金表是丫头拿的，准不定怎么想她呢，这些洋人做起事来又不讲理，一言不合就能打死伙计，万一……九爷把丫头出卖给洋人赔罪怎么办？再者文华也说过不要把金表还给洋人……想到这里，石头悬在心头的石头好像落了地，心里畅快多了，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
打铁宋正数落着石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却见他傻笑着根本没在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棍子就要打他。石头像上蹿下跳的猴子，紧忙窜到了院儿里，不回自个家反跑赵婶儿屋里躲着，听打铁宋又絮叨了一遍：“洋人的事儿没完，九爷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以后你再去找什么文华玩儿，看我打不死你！”妈妈梅辣子闻声从屋里出来也跟他爹一块儿骂他：“从你赵婶家里滚出来，像什么样子！”
石头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但也无济于事。赵婶和她家的儿子小水一起笑话他。
小水说：“石头，你整天就知道和小丫头玩，是不是因为你们家没有女人啊？”
“有女人，母老虎！”石头压低声音又夸张地回答道。
小水听了哈哈大笑，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对他说：“你老和丫头一块儿玩儿，知不知道猫眼胡同昨晚闹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