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域-太安城
“回家乡的感觉如何?”黑甲骑士盘腿坐在大殿正中,乌金色的长枪横在膝上,锋刃上的光映着他一头细密的小辫子。
“不太好。”蹦蹦跳跳走进殿上的少女皱了皱鼻子,“两百年了竟还是那般无聊。”
“看来我要的东西是没指望了。”骑士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那位公主殿下你见到了?”
“没有,”少女在他身边坐下,“楚泝的边儿都没摸着,那画着实不知道是让黄豆豆藏在哪里了,”她咬牙切齿的挥了挥拳头,“死小子不要栽到老娘手上!”
“有时候我真的不能相信你有两百岁。”黑甲骑士说,“两百岁的老妖婆子不都应该是法力无边、无所不能、神神叨叨的么?”
“有时候我也不能相信是你杀得老元家和老楚家片甲不留。”少女说,“你甚至有点......有点性情温和......”
黑甲骑士懒懒一笑,随意往殿上一躺:“这世间荒谬,我却又找不见究竟荒谬在何处,有人告诉我楚泝是解开这荒谬的关键,我便来问个究竟。”他又看了看彩色衣裳的少女背影,“晚晚,我总觉得我有一个地方要回去,但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回去。我已经来到这世间的最高处,真相仍旧如千丈雾里闪烁的灯火,有时很近,但我奔过去,它又根本不在那里。”
“真相很重要么?老楚当年什么都舍弃了,只是执意要开那门,但门后的东西,似乎又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两百年前我什么都没问,后来老楚就死啦,我也不晓得他心里觉得值不值。”息霞晚说,“要是这回我帮你找到真相,你可以不死么?我可以问你值不值得么?”
仿佛并没有期待黑甲骑士的回答,息霞晚说完便径自站起身,走向殿外。
夜深了,殿外星斗繁繁,息霞晚看着星星叹了口气,回头对还是仰面躺在大殿上的黑甲骑士说:“小影子,这世上有三个人没有星星,你们可能并不属于这里。”
她的神色难得安宁认真,黑甲骑士却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仿佛是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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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琅环城
羽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说不得塔的琉璃顶闪耀在不远处,琅环城终于是到了。他扶了扶背上的仍旧人事不省的楚泝,复又低头前行。
据息星天说,为使楚泝恢复神志,他们需得尽快赶往琅环城。
因此告别了----其实也只是羽焕告别了老村长布奉和阿玉儿之后,六人离开响水村,前往琅环城。
一路上少了楚泝捧场,天字一便有些兴致缺缺的不爱说话,南下的队伍迎来了久违的安静,这令李千袭觉得颇舒心。
息星天虽说是个九岁的小孩儿,走起山路来却是不输人,一路披荆斩棘走在头里,此时他劈斩了最后一根粗壮树枝,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琅环城官道上。
“我的天,”天字一道,“琅环城这选址甚是成功啊,息郡的妖民估计连这城的边儿都没瞧见就已累死在半路上了。”
又行了一阵子,琅环城城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这城出奇的安静,整个城门掩映在各种植物藤蔓中,远远一看仿佛是座早已无人居住的弃城一般。
城门紧闭,无人出入,一行人跟着息星天走上前去,才发现这城门的角落里尚有一个小门,息星天扣了扣那门上锃亮的门环。
“我回来了。”息星天说。
门内有人应了一声,打开一条缝,缝里露出半张黝黑的脸:“小星星?”
息星天破天荒的脸上一红,又立刻正色道:“开门。”
门缝砰的合上,只听得里面链条响动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就全部打开了,开门的女人不好意思的笑了:“见笑了,息家向来不受本地土著待见,我们平日里便小心些。”女人皮肤黝黑,衬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格外明亮,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见息星天进门来赶紧帮他把灰扑扑的外套除了,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件干净的给他披上。
“阿羽也来啦?琅环城难得来这么多人,晚上杀头牛庆祝庆祝。”女人又说,两只修长手臂将息星天环在胸前又道:“小星星这些天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除了昏迷不醒的楚泝,“这么多人”里的其余四个人皆有点摸不着头脑,息星天在女人怀里不自在的扭了扭,这才介绍道:“这位是我姐姐息媛,爷爷已经不能理事,姐姐是现任的息郡王。”
女人对着众人鞠了一躬:“见笑见笑,里面请里面请。”
天字一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羽焕,后者仍是挠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琅环城里的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少,据息媛介绍,这里的居民皆是当年设立息郡王府时息家自中原带来的私兵,这些私兵有的将家人一并带来,有的找了当地的婆娘,有的抢了当地的婆娘,便是这些人繁衍,才使得如今的琅环城还尚有点人气儿。
当众人走到所谓的息郡王府时,天字一倒吸了一口凉气,习惯了黄狐狸的骄奢淫逸,如此脱俗的王府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
不过是寻常三间茅草屋,只不过仿佛是要比城里其他的茅草屋都要大些。
息媛又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来,给众人介绍了从“王府”里走出来的丈夫阿夸,也是黝黑的肤色,看起来像是息郡当地人的样子,笑容友好憨厚,跟众人打过招呼,便张罗着杀牛去了。
“当真是世外桃源呐,”天字一在正厅唯一一把竹编的椅子上落座,发自内心的感叹道。
息星天被姐姐息媛逼着去洗澡了,走的时候一脸不情不愿。
羽焕将楚泝放在侧面卧房,熟门熟路的从各个角落又找出几把形制不一的椅子,让李千袭等人都坐了,自己则坐在一条不太搭的小板凳上道:“西南三郡日子都不好过,息郡至少还有琅环城是安全的,少数民族虽说不服管但也作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在我们商郡,啧啧啧,基本是部落自治,我一个姓羽的能勉强保住性命便不错了。”
天字一想起动不动就诉苦说不容易的黄狐狸,实在是应该给他下放到这边来体验下生活,就又听羽焕接着说:“且不管居心如何,多亏了蜀郡王周旋,西南至少面上都说的过去,不至于大家撕破脸皮,闹得不能收拾。”
天字一目瞪口呆,黄狐狸日日喝美酒、抱美人、三天不上赌桌便浑身不自在,怎的就还有时间周旋了。
“很早便知道蜀郡王在西南等地绸缪,不曾想还真绸缪出如此局面来。”李千袭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羽焕看李千袭的眼神有点复杂:“西南这些偏僻地方,少有人能看得上眼。”
李千袭点点头:“总是得做出些能让人看得起的事情。”
羽焕低头笑笑没再说什么。
天字一隐约间嗅出写火药味来,正在疑惑,阿夸便跨进门来。
他端来些粗泥的茶碗茶盏,用有些生硬的中原话招呼他们喝茶,解释到息郡属地别的不太行,却是一等一产茶的好地方。
这茶可不是琅环城里的粗人制的,乃是他去旁边花轿谷里求了仙人才得来的,滋味不同凡响,他也只得了这一合,特意拿出来请各位贵客尝尝。
天字一一听是好茶便来了精神,其他的拼不过雍都那头风流狐狸,但是看画和品茶,他自认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捏起那粗泥的杯子,心里先是默默嫌弃了一番,至这茶入口过喉,天字一便在心里“咦”了一声。
这茶入口极涩,细品之下也无甘甜,咽下去的感觉甚是粗糙,简直不具备好茶的任何特质。但这茶仿佛在有意识的说服你它自己是好茶,让你品完一杯就想再来一杯。
杯杯滋味不同,第一杯涩,第二杯苦,第三杯略甘,第四杯唇齿馨香,当天字一喝到第五杯,仿佛这茶帮他解析出了这世间的味道,他能从这茶中尝出泡茶的水可不是什么好水,这粗泥的杯子不单单是看起来,事实上也确不是什么好杯子,他的嗅觉仿佛也被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能闻到屋外远处杀牛的血腥气。
倘若这茶用上好水好茶具,在云间舫的顶级茶室里细细品尝,不知得是如何的滋味儿,天字一想,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憨笑着的阿夸:“这茶有名字么?”
“荼靡。”阿夸说,“仙人说的,阿夸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说着他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你说的那仙人,住在这附近?”天字一问。
“花轿谷,”阿夸说,“经常不在,不好找。阿夸剩八勺,给朋友五勺。”阿夸拍拍胸脯说。
“若有机会,定要见见此人。”天字一喃喃道。
阿夸点点头。此时息星天已经被息媛打理干净领了出来。
仿佛只有在息媛手里领着,才能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个孩子,带着些男孩儿特有的扭捏和不好意思,看起来十分正常。
见得众人,息星天挣脱了息媛的手,正了正衣襟又老气横秋的道:“离晚食尚早,我们先去说不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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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说不得塔
说不得塔与整个琅环城的样子都十分不搭,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外表金碧辉煌,内里精致雕凿,塔顶是整片琉璃覆盖,白日里阳光自塔顶滑落,映得整座塔内水晶宫一般。
息媛和阿夸在距离说不得塔一里处便停下脚步,让一行人自行进入。
“你为什么这么白?”天字一终于还是没忍住问息星天道。
息星天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你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是捡回来的么...”天字一小声说,“你和这里的人长得都不一样啊。”
息星天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天字一说的话。
“他胡说的。”墨白缓缓经过他们身边,轻飘飘丢下一句,便走开去将背上的楚泝轻轻放在塔底中央。
息星天狐疑的看着天字一,后者干笑了两声。
“画拿出来。”息星天说。
天字一“哦”了一声,连忙脱下外袍,又解开中衣,众目睽睽之下脱个精光,从内衫里抽出卷轴来,小心翼翼的递给息星天。
那卷轴的材质特殊,竟是可贴身收藏,一路从云间舫到了琅环城,竟没人发现这画一直被他藏在身上。
息星天目瞪口呆的接过那尚还留着些体温的画轴,不由自主的看向一旁不为所动的墨白。
墨白抱着手冲他点了点头,一副“我告诉你了他胡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