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郡-响水村
“中原人,这竹楼已经给层层锁住了,你们出不来。”白发苍苍的村长拄着拐杖说,在村民手中火把的映照下,他脸上的皱纹如息郡的地形一般千沟万壑。
事实上看到李千袭仍旧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喝茶他还是很意外,计划里他们早在茶里下了大量的蒙汗药,这几个人现下正应当是不省人事才是。
但是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死的,睁着眼死和闭着眼死有什么区别。
李千袭似乎没想理人,自顾自喝着茶,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天字一打心里对李千袭是有些发怵的,即便是这人占了他的露台、坐着他的竹椅、还喝着他的茶,也绝不敢造次。
他两手插袖,蹲在一边,心里想着是不是方才应当随那老妖怪一走了之得好。
老村长见无人理他啐了一口:“愚蠢的中原人,只闭目塞听竟还斥我族为妖人,想我皖族千年来皆在这山里繁衍生息,我们才是这千万大山的真正主人!自你们设了个那狗屁王府,两百年来我皖族惨遭迫害,只能分做几个部落在这些个破村子里苟延残喘。息家的人从不敢从这些林子里过路,如今还有赶着送上门来的,那就让你们好好瞧着妖民的手段!”老村长咬牙切齿的说。
“把我们烤熟,然后分一分吃了?蘸不蘸盐?”天字一忍不住问道,“早说啊,我也无甚好吃的,黄狐狸却是日日山珍海味,滋味定是不错,换他来多好。”他嘟嘟囔囔道。
老村长的胡子哆嗦了哆嗦:“皖族不吃人。”
天字一见李千袭看也没看他一眼,也没令他住口,便又胡说八道起来:“那是要做成人棍插在村口?不妙啊,那以后你们还怎么骗人进村来烤?”天字一啧啧了几声,“息郡的部族真是有趣啊,我以前去过契族的几个村子,他们杀人是真的因为饿......还有个...阿什么族的,他们守着个巨大的地坑,硬说那里面住了个阿什么神需要每天吃活物,把村里的牛啊羊啊的都吃光了,人就只能吃素,吃的那些人...啧啧啧...不瞒你说,我觉得都有点绿绿的;还有喜欢把别人头发连着头皮割下来的,幸好在下的头发长得不是很好,若是遇到李堂主这种好头发是肯定要给连皮拿去的......”说道此处李千袭终于看了他一眼,天字一耸了耸肩膀,见李千袭对他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便挺直了腰杆,那架势看起来要说到天亮都是可以的。
李千袭心里开始认真的琢磨,黄子砚让他将天字一带上,到底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云越压越低,似乎是要下雨了。
村长被天字一的胡扯打乱了行凶的节奏,有一段时间只想着跟他分辩息郡的部族并非都如他所说的那般怪异,简直忘了今夜是来做什么的,现下一恍然回过神来,抡起拐杖指着天字一的鼻子:“小子,随你聒噪,今夜就是你的忌日,等把你烧成人干儿,看你还啰嗦!”村长对身后的村民摆摆手,“点火!”
“住手!”身后忽然有人道。
老村长拄着拐杖转过身,借着火光看清来人,正是自己的孙女阿玉儿,便道:“那女娃解决了?”皖族有规矩,男人死了要火葬,女人死了是要扔到那潭子里祭水神娘娘的,因此他才让孙女将楚泝和墨白约出去淹死,自己带了村民对付这两个男人。
“阿爷,这些人杀不得,”阿玉儿似是跑着回来的,气喘吁吁的说,“他们是画里的人。”
“什么?”村长抖着胡子看着自己的孙女。
阿玉儿转过身,众人这才发现她身后背着湿淋淋的楚泝,似乎是失去了知觉,软绵绵的趴在阿玉儿肩上。
露台上的李千袭站起身来。
“阿爷,这女娃娃是画里的人,”阿玉儿急急说,抬手抹了抹楚泝遮住脸的碎发,“她额头上的胎记,是一朵会开的莲花,和画上说的一样,”阿玉儿说,“她昏过去以后,我亲眼看见这朵花会自己开放。”
村民一见那盛开的莲花,竟是抛下手中火把武器,五体投地的跪拜下来,村长更是直愣愣的看着阿玉儿背后的女娃娃,一句话也说不出。
“找间干净的屋子将她放下吧,如今只能等着那小孩儿来解决了。”阿玉儿身后的树丛里,一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来,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待走的近了,那人扯下黑色覆面,一张年轻的脸显现在火光里。
“阿金哥哥?”阿玉儿疑惑的说,她从没见过阿金哥哥如此打扮,他白日里总穿着袒露胸膛的简单背心,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如今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却整个变了。
“金不换是真的很像个真名么?”男人有点脸红的向阿玉儿挠了挠头,又看着稳稳当当从竹楼里走出来的李千袭,以及赶忙跑过来从阿玉儿肩上接过楚泝的天字一。
“梨云羽焕。”羽焕向李千袭伸出手,却被晾在半空。
这位李堂主只是静静将他看着,令他只能尴尬的缩回手去,又道:“我们很久以前在太安城见过一次,李堂主可能不记得了。”
“记得。”李千袭淡淡说。
羽焕不好意思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先进去吧,息星天明天一早就到了。”
“墨白已去接应了,”李千袭道,对着天字一招了招手,查看了下楚泝的情况,好像只是睡着了,呼吸整齐绵长,不似有什么问题,又问羽焕道,“如今商郡谁当家?”
“黄狐狸给我找了几个人顶替,死一个换一个。我这几年一直呆在小孩儿这边。”羽焕说。
“还以为你回去了能太平些。”李千袭说。
“习惯了也就那样了。”羽焕又挠了挠头。
天字一听闻两人一问一答的似乎很熟络,便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羽焕笑了笑走开了,与村长用当地话说了些什么,村长便招呼围跪着的村民让出路来,一行人进入竹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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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里总有一双手。
那双手有时执笔,有时握书,有时凭栏,有时端着装满鱼米的小盒子,有时只悠闲的叠放在身前,楚泝总是很努力的抬头想看看这双手主人的脸,但皆是徒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总作这样一个梦,只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仿佛自从有她起,这双手便存在于她的血里肉里。
有时候这双手会轻轻抚着她的脸,说些她听不懂的故事;有时她能察觉到这双手的主人在哭,泪水常会溅在她脸上,温温热热的带着真实的伤心和难过。
楚泝想安慰,却发现自己如一个梦幻泡影,没有身体,没有实质,连说话也不能。
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没用,但大多数时候她也觉得开心,这个世界仿佛只属于她和这双手,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能为他保守这秘密,她就很开心了。
她开心的晃了晃。
“起风了。”那双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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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郡-响水村
息星天是个九岁的男孩,但是绝大部分见过这个九岁男孩的人,皆不能忽视他那仿佛九十岁的气质,用羽焕的话讲,那像是一种厌倦。
此时暮气沉沉的息星天探过头去查看楚泝的情况,见她只是沉沉睡着,额间红莲娇艳得仿佛要发光,他转过身来对着绞着手站在那里的阿玉儿招了招手。
阿玉儿扭捏着走过来,对着一个九岁的小孩儿,竟是生出些莫名的惧意来。
“你讲讲怎么回事。”男孩说。
“我......我照着阿爷的吩咐......阿爷吩咐我带着小月息和另一个女的,去响水潭溺死,半路上另一个女的忽然不见了......”阿玉儿扭头看了一眼“忽然不见了的”墨白,咽了咽口水,“小月息说她经常这样忽然不见,我就想着先干掉一个算一个......息小王爷......”息星天一直盯着她,那眼神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阿玉儿觉得自己要哭了。
“接着说。”息星天道。
“我......我将小月息拽进潭子里,这潭子其他地方也就是齐腰深浅,但却有一处不见底的漩涡,我......”阿玉儿哭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呜咽着说,“我诱小月息过去推了一把,她脚下一滑就出溜进去了,我以为如此便成了,谁知她不一会儿便自己浮上来了。我就看到她额上那朵莲花,活了一般自己开了,人却没有意识了。我探了探她还有鼻息,就赶紧背她回来了。就是这样!”阿玉儿一股脑说完,便一转身哭着跑出门去。
羽焕啧啧了几声:“息星天,以后你若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你家爷爷估计要头疼。”
息星天瞥了他一眼,转身对李千袭道:“殿下的情况和十五年前很相像,”想了想又说,“太安城里那座塔当年是息家起的,钦天监只是担个名号。”
“皖族的神谕说,额上生有活莲的人是这世间的主宰。”老村长跪下来,“娘娘,是布奉错了,布奉老糊涂了啊......”说着竟是老泪纵横的嚎啕起来。
李千袭给墨白使了个眼色,墨白会意将屋里人等皆请了出去,羽焕也自觉自动的出门去了,房里只剩下李千袭和息星天。
息星天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看人的时候眼神就有些游离:“我是息霞晚之后,息家唯一的墨瞳子,六岁便能通算这天下始终,事实上,这天下根本没有始终。”息星天道,“五千年文明何其星河灿烂,但若是往五千年以前推演,便是无穷尽的虚无,星野里漆黑一片,仿佛什么也不存在。同样的,往后推演,这世界根本没有未来。”
李千袭静静听着。
“李堂主不觉得奇怪么,我们所知的天下就这么大,就这么几个郡国,这么些个人,外面的世界存在么?东海外有什么?西泽当真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泽?北部冰原的万里冻土之下,是不是有这个世界以前的秘密。”息星天道。
他静静喝了口水,又道:“看到殿下,我确定了一些事情。殿下身上藏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或者说她像一扇门,是通往真相的入口。既是秘密,我想还是没人知道最好,但有些人,他们无论如何都想求一个真相,就好像这真相是个什么好东西似的。”息星天苦笑道。
“只要入口出现在这世上,必是你争我抢的局面,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妖女祸国了。”息星天顿了顿看向李千袭,“若你知晓自己一条命犹如尘埃,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会不会根本不顾什么世间秩序法则,肆意妄为,快活就好?”
李千袭摇了摇头:“存在皆有意义。”
息星天点了点头:“如李堂主一般脑筋清楚的毕竟不多,”九岁的男孩犹豫了一下,起身一本正经的朝向沉睡的楚泝单膝跪下,“息星天恳请李堂主助我一起守住这个秘密,这世间即便无始无终,也足够爱恨一场,值得倾心相付了。”
“如你所愿。”李千袭道,神色仍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