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郡-琅环城
“爷爷，近日里星天要离开琅环城一段时日。”息星天为床榻上半卧着的老人掖好被角，老人虚弱的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什么来，息星天接着说，“也可能不去。”
“爷爷，那位公主可能明日就到了。”息星天犹豫了一下又说，老人撇他一眼，似乎是扁了扁嘴，枯瘦的一双手拍了拍床榻两边。
息星天叹气道：“是我给黄子砚写信叫了她来的，我需要确认些事情，息家世世代代，不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而活么。”息星天看向窗外夜色。
息郡的夜似乎总是格外的长，格外的黑，也格外的安静。
“我会回来的。”息星天最后轻轻道，他站起身替老人吹熄了灯。
男孩缓缓行到门口，想了想又回头说：“说不得塔里的人似乎走了。”说罢，便合上门出去了。
黑夜里老人的一双眼睛却不混浊，那眼里是深深的无可奈何。
最后老人认命的闭上了眼睛，罢了罢了，这是他孙子的命，就像他的命告诉他，这废在榻上漫长又痛苦的日子，终于是快要结束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门口，门“吱呀”开了条缝，似是个女子的身影，闪身走进来。
－－－－－－－
息郡－边地
琅环城乃是息郡首府，距离与蜀郡的交界处并不远，路上林子茂密，坐不得车、骑不得马，楚泝一行四人徒步前往。
进入息郡地界后，楚泝便再没有被李千袭要求戴面具了，面无表情的李堂主只说了一句：“息家的人不是靠眼睛看人的。”说得楚泝很有点毛骨悚然，再看看旁边的天字一，此时也是故作镇定的咽了咽口水，楚泝就又觉得有点好笑了。
天字一难得是个爱说话的人，一路上叨叨个不停，给原本沉默以极的南下队伍添了不少人气。
不敢惹大名鼎鼎的李堂主，也奈何不了千年寒冰一样的墨白，天字一便只能捡着楚泝一个软柿子啰嗦。
原本他对这位公主额角的红莲还有些疑惧，但几日相处下来发现楚泝简直是一张白纸，几乎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时常十分捧场的一脸吃惊，这让天字一感觉非常良好，如今编起瞎话来已是丝毫没心理负担了。
此番顺着李千袭的话头，天字一又绘声绘色的和楚泝讲起故事来：“我前阵子走过一趟息郡收画，我去的那个寨子里，会把要死的人封进一个罐子里，然后埋进土里，只留一颗头颅在地面上，直到那头颅晒成干，他们就给浇上熔铁，然后挖出来摆在家里祭拜......”
楚泝瞪圆了眼睛道：“真的么？”。
“当然，像小月息你这么大的小女娃，要把头发都剃光，然后在头顶上打两个孔固定假发的。”天字一煞有介事的说。
楚泝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我听说息家其实是西南食人族，但是有了不得的妖术，当年楚春深为了拉拢息家的老祖宗每天供她个活人吃。相传息家的老祖宗现下里还活着呢，就藏在琅环城那说不得塔里，因为常年吃人容颜不老如十八少女......”天字一又说。
楚泝已经有点害怕的捂住耳朵了。
李千袭难得脸上抽搐了一下，再看墨白，皱着眉头似乎听得还很认真。
“今晚估计到不了琅环城，夜里有瘴气，寻个去处留宿吧。”李千袭向墨白道。
墨白点了点头，轻轻一跃已不见踪影，不一会儿便又返回来对李千袭说：“前面山腰处有个村落。”
李千袭点了点头。
“不能野外将就一晚么？”天字一有些紧张的对李千袭说，楚泝也在一旁有些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不能。”李千袭道。
“我进那村子里探过，”墨白难得接口道，“他们户里没有尸体罐子。”她一本正经的说。
－－－－－－－
息郡-响水村
一路上听天字一讲些有的没的，第一次见到这些息郡本地人，楚泝心里很有些紧张。
但其实他们看上去都十分友好和善，招待他们的是响水村村长的孙女阿玉儿，长着一双弯月一样美丽的眼睛，笑容极富感染力，她冲你笑得时候，你也禁不住要对着她笑。
楚泝私下里悄悄问过，她的一头乌黑长发是否留了很久，得知是从出生就没剪过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响水村因一处小而可爱的瀑布得名，瀑布终年不断，清冽的泉水从四五丈高的石崖上跌落深潭，溅起的水花如珍珠一般洁白。
住处安顿好后，楚泝便随阿玉儿来到这处小潭，与她一同除去鞋袜在潭边玩耍，楚泝一路行来皆是紧紧绷着，如今在这前后不挨边几乎隔绝于世的小村子里倒是安下心来，她与阿玉儿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竟是很能合得来，相处半天便渐渐熟络了起来。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阿玉儿问楚泝，她抚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特别喜欢阿金哥哥，就方才帮你们搬行李的那个。”说罢面上红了红。
楚泝愣愣说道：“我啊，身边的人我都很喜欢，我的父...父亲还有哥哥们，还有阿芷他们都对我非常好。李先生虽然是凶了一点，墨白也不太爱说话，但都是很好的人，天字一先生是非常可爱的......”
阿玉儿目瞪口呆说：“那你有不喜欢的人么？”
楚泝摇了摇头。
阿玉儿翻了一个大白眼，仰面躺在潭边的巨石上：“你可以有不喜欢的人啊，要想着让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你啊，那多累啊。”
楚泝垂下目光：“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你要是真的认识我了，你也会不喜欢我的。”
阿玉儿翻身坐起来：“怎么会，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爷爷说我一向能识人，小月息你很好的，今天阿金哥哥都偷偷多看了你几眼的。”说着她咯咯咯的笑起来。
楚泝脸一红，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阿玉儿看着楚泝的窘迫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一纵便跃进潭子里去了，吓了楚泝一跳。
只见她在潭中游了阵子起身招呼道：“来游泳呀。”
见楚泝扭捏着不肯，便干脆游过去抓住楚泝的脚踝一拉。
清凉的潭水自楚泝的领口倒灌进来，激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赶忙用脚尖探了探，探得潭底一块平整的石头站稳了身体，甩了甩头发和脸上的水珠，抬头才发现缺角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天上。
月下潭水里的阿玉儿笑得那样开心，看得满腹心事的楚泝也开心起来，仿佛世间就只有这一潭水，只有两个年纪尚好的女孩儿，只要尽情玩耍就好。
潭边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榕树上，坐着一个人，夜色里他似乎是不自在的扭了扭，轮廓模糊。
－－－－－－－
“哎？”有人从背后拍了天字一的肩膀，娇俏的女声，唤人时尾音微微上扬。
天字一吓了一跳，毕竟他是在自己的客房里，站在自己的露台上，况且方才他才整理过自己的房间，确定屋内并无其他人。
响水村的村长颇为热情好客，听说他们是琅环城息家的客人，更是命人即刻收拾出单独一栋竹楼供一行人居住。
天字一的房间在竹楼二层，朝向西，观看夕阳位置绝佳。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红终于消失在天际，灰蓝的夜色潮水般笼罩过来，可正是好鬼出没的绝佳时辰，这时候莫名肩上被拍，着实令人很难淡定。
但天字一却很淡定，他一动不动，头也不回，只僵硬的站着，脑海里疯狂的记忆起自己读过的那些个神怪故事。
据说让精怪拍了肩膀，是万不能回头的，只要一回头肩上的真火便熄了，熄了那鬼可就要上身了，天地良心无量天尊南无阿弥陀佛，我天字一年纪尚轻，此番难不成就要折在半路上了么。
正当天字一考量着要不要喊下李堂主，叫墨白的话是不是根本不会搭理他，小月息似乎刚刚是出门去了，不然我跳下去会不会残废啊之类之类的时候，身后的姑娘探过头来，狐疑的看着天字一的脸，又唤了声：“哎？”
看起来颇正常啊这姑娘......
并没有什么三只眼睛四张嘴，甚至长得还挺好看的，尖尖的下巴，杏子核一样的圆眼睛，肤色微黑，穿着息郡寻常少女服饰。
少女似乎有些着恼，嘟着嘴问道：“喊你没听见？作什么装聋子。”
“你怎么进来的？”天字一僵硬的问。
少女指了指门口：“你又没锁门。”
总算是能正常呼吸了，天字一一屁股坐在露台的竹椅子上喘息了半晌才道：“姑娘莫怪，是在下失礼了。”他抄起竹几上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儿猛灌了几口茶水又说，“姑娘是住这竹楼里么？找在下何事啊？”说完这话天字一拿着茶壶的手又顿在半空。
不对啊不对，这竹楼是单独给他们居住的，据村长说是村里专门招待客人用的，非常清净不会有人打扰，最近的居民都住在二里地开外，这姑娘是哪里冒出来的？
少女挑着眉毛笑了笑：“黄豆豆，你讲我故事的时候不是讲得挺来劲的？讲的可差不多都对了，只除了有一点，我可不住在琅环城那破塔里面。”少女皱了皱鼻子。
天字一感觉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亮出来了，缺一角。
－－－－－－－
“这里有些问题，鸦儿飞不出去了。”墨白靠在门前对李千袭说。
“嗯。”李千袭喝了口茶，“加了不少好东西。”
“要我去联络其他人么？”墨白问。
李千袭摇了摇杯里的茶：“不能用歃血堂便不用，路总要她自己走。”
墨白点了点头。
－－－－－－－
天字一开始有点头晕，眼前少女的脸分成了两个：“你真的是息霞晚？不可能不可能，那是个传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兀自嘟嘟囔囔的说。
“我要那幅画，小狐狸让你带来了吧？”少女说，“这些人下药从来没个轻重。”说着她从七彩的腰带里取出一枚药丸掰开，塞进天字一嘴巴里猛地一抬他的下巴。
天字一吞了那药干呕了一阵：“老妖怪你给我吃的什么！”
少女没理她，抱着双手站远了些，等着天字一自己又抠又咳的折腾了一阵子，终于消停下来才道：“解药啦，别紧张。”
天字一狐疑的看着她，神志仿佛是真的较方才清醒了些。
少女摊了摊手：“我杀了你有什么好处？”见天字一仍旧是一脸戒备又说，“我只是得了一种病，长不大而已，息家的墨瞳子都长不大...我真的不吃人。”
“你胡说，史料载两百年来息家出了七位墨瞳子，另外那些怎么都没如你这般活了两百年？”天字一说。
少女摸着下巴说：“我一个息家的老祖宗都不知道息家竟有那么多墨瞳子。据我所知，和我一样的就只有一个，你们不是正要去琅环城找那小兔崽子，”少女嫌弃的撇撇嘴，“书上写的你也信，你当真是老黄家第一天真了。”
少女走过来拍了拍天字一的肩膀：“琅环城的小崽子想太多，小小年纪把自己搞的老气横秋，我就看不上他这点，白瞎了墨瞳子的好天赋。你把画给我，我给你说个好故事。”
天字一抿紧嘴巴，把脸偏向一边。
“这村子里的人恨息家、恨中原人，恨得咬牙切齿，你们住的这竹楼就是个柴火堆，今夜一把火的事情。”少女靠在天字一耳边吹了一口气，“黄豆豆，你把画给我，我就带你走。”
“老妖怪，你认错人了，”天字一似乎还是有点怕她，好不容易强忍住惧意看着她的眼睛道，“在下是云间舫天字一，这世间没什么黄豆豆。再者黄狐狸虽然不靠谱，但总不会害我，他可没让我把画给你。”
少女直起身子叉着腰看他：“这画有大好处，你们拿着也是浪费，给息星天更是一张废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画的秘密？今天若不把她给我，你以后要后悔的。”
天字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学着她的样子摊了摊手。
－－－－－－－
息郡的天气总是阴阳怪气的，下午还清空万里，夜里一片乌云便覆上来遮住了月亮。
少女息霞晚绑了天字一，翻遍整间屋子也没找到那画儿的一丝影子，最终她气鼓鼓的坐在天字一脚边的地板上抬头看他，只见天字一冲她挑衅的扬了扬眉毛，息霞晚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跳起来照着天字一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
“我这就走了，我可不想给那些妖民活活烧死在这，我还想再活两百年呢。”息霞晚跳着脚说。
看她笨手笨脚的翻箱倒柜这许久也没收获，笔尖儿上甚至凝出些晶莹的汗珠来，天字一不禁怀疑，这女人真的是已经活了两百岁的老妖精？怎的看起来仿佛是越活越回去了呢，便又问道：“你真的是息霞晚？我可见过几个你们息家的人......都似乎要比你聪明些。”
息霞晚气得直眨眼睛：“你管得着么！”她跺了跺脚，“我走了，你就在这等着给烤成人干儿吧。”
竹楼外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息霞晚猫着腰从露台向外看了看，又猫着腰回来向天字一瞪了瞪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便准备从后窗翻出去。
谁知过了一会儿，她却又摸了回来，用腰带里的小刀挑开了绑着天字一的绳子，又对着他呲了呲牙，终于从后窗溜走了。
留下天字一拿着一截断麻绳一脸苦笑，这老妖婆很是有些意思啊。
